西遊記(142, 143, 144, 145)

西遊記(142)

作者:吳承恩
第七十二回   盤絲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上)
話表三藏別了朱紫國王,整頓鞍馬西進。行彀多少山原,歷盡無窮水道,不覺的秋去冬殘,又值春光明媚。師徒們正在路踏青玩景,忽見一座庵林,三藏滾鞍下馬,站立大道之旁。行者問道:「師父,這條路平坦無邪,因何不走?」八戒道:「師兄好不通情!師父在馬上坐得困了,也讓他下來關關風是。」三藏道:「不是關風,我看那裏是個人家,意欲自去化些齋喫。」行者笑道:「你看師父說的是那裏話。你要喫齋,我自去化,俗語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豈有為弟子者高坐,教師父去化齋之理?」三藏道:「不是這等說。平日間一望無邊無際,你們沒遠沒近的去化齋,今日人家逼近,可以叫應,也讓我去化一個來。」

八戒道:「師父沒主張。常言道,三人出外,小的兒苦,你況是個父輩,我等俱是弟子。古書雲,有事弟子服其勞,等我老豬去。」

三藏道:「徒弟啊,今日天氣晴明,與那風雨之時不同。那時節,汝等必定遠去,此個人家,等我去,有齋無齋,可以就回走路。」

沙僧在旁笑道:「師兄,不必多講,師父的心性如此,不必違拗。

若惱了他,就化將齋來,他也不喫。」

八戒依言,即取出缽盂,與他換了衣帽。拽開步,直至那莊前觀看,卻也好座住場,但見:石橋高聳,古樹森齊。石橋高聳,潺潺流水接長溪;古樹森齊,聒聒幽禽鳴遠岱。橋那邊有數椽茅屋,清清雅雅若僊庵;又有那一座蓬窗,白白明明欺道院。窗前忽見四佳人,都在那裏刺鳳描鸞做針線。長老見那人家沒個男兒,衹有四個女子,不敢進去,將身立定,閃在喬林之下,只見那女子,一個個:閨心堅似石,蘭性喜如春。嬌臉紅霞襯,朱唇絳脂勻。蛾眉橫月小,蟬鬢迭雲新。若到花間立,游蜂錯認真。少停有半個時辰,一發靜悄悄,雞犬無聲。自家思慮道:

「我若沒本事化頓齋飯,也惹那徒弟笑我,敢道為師的化不出齋來,為徒的怎能去拜佛。」長老沒計奈何,也帶了幾分不是,趨步上橋,又走了幾步,只見那茅屋裏面有一座木香亭子,亭子下又有三個女子在那裏踢氣球哩。你看那三個女子,比那四個又生得不同,但見那:飄揚翠袖,搖拽緗裙。飄揚翠袖,低籠著玉筍纖纖;搖拽緗裙,半露出金蓮窄窄。形容體勢十分全,動靜腳跟千樣躧。拿頭過論有高低,張泛送來真又楷。轉身踢個出牆花,退步翻成大過海。輕接一團泥,單槍急對拐。明珠上佛頭,實捏來尖靴。窄磚偏會拿,臥魚將腳跘。平腰折膝蹲,扭頂翹跟躧。扳櫈能喧泛,披肩甚脫灑。絞襠任往來,鎖項隨搖擺。踢的是黃河水倒流,金魚灘上買。那個錯認是頭兒,這個轉身就打拐。端然捧上廉,周正尖來潠。提跟潠草鞋,倒插回頭采。退步泛肩妝,鉤兒只一歹。版簍下來長,便把奪門揣。踢到美心時,佳人齊喝采。一個個汗流粉膩透羅裳,興懶情疏方叫海。

言不盡,又有詩為證,詩曰:蹴踘當場三月天,僊風吹下素嬋娟。汗沾粉面花含露,塵染蛾眉柳帶煙。翠袖低垂籠玉筍,緗裙斜拽露金蓮。幾回踢罷嬌無力,雲鬢蓬鬆寶髻偏。三藏看得時辰久了,只得走上橋頭,應聲高叫道:「女菩薩,貧僧這裏隨緣布施些兒齋喫。」那些女子聽見,一個個喜喜歡歡拋了針線,撇了氣球,都笑笑吟吟的接出門來道:「長老,失迎了,今到荒莊,決不敢攔路齋僧,請裏面坐。」三藏聞言,心中暗道:「善哉,善哉!西方正是佛地!女流尚且注意齋僧,男子豈不虔心向佛?」長老向前問訊了,相隨眾女入茅屋,過木香亭看處,呀!

原來那裏邊沒甚房廊,只見那:巒頭高聳,地脈遙長。巒頭高聳接雲煙,地脈遙長通海岳。門近石橋,九曲九灣流水顧;園栽桃李,千株千顆鬥穠華。藤薜掛懸三五樹,芝蘭香散萬千花。遠觀洞府欺蓬島,近睹山林壓太華。正是妖僊尋隱處,更無鄰舍獨成家。有一女子上前,把石頭門推開兩扇,請唐僧裏面坐。那長老只得進去,忽抬頭看時,鋪設的都是石桌、石櫈,冷氣陰陰。長老心驚,暗自思忖道:「這去處少吉多凶,斷然不善。」眾女子喜笑吟吟都道:「長老請坐。」長老沒奈何,只得坐了,少時間,打個冷禁。眾女子問道:「長老是何寶山?化什麼緣?還是修橋補路,建寺禮塔,還是造佛印經?請緣簿出來看看。」長老道:「我不是化緣的和尚。」女子道:「既不化緣,到此何干?」長老道:「我是東土大唐差去西天大雷音求經者。適過寶方,腹間饑餒,特造檀府,募化一齋,貧僧就行也。」眾女子道:「好!好!

好!常言道,遠來的和尚好看經。妹妹們!不可怠慢,快辦齋來。」

此時有三個女子陪著,言來語去,論說些因緣。那四個到廚中撩衣斂袖,炊火刷鍋。你道他安排的是些什麼東西?原來是人油炒煉,人肉煎熬,熬得黑糊充作麵筋樣子,剜的人腦煎作豆腐塊片。兩盤兒捧到石桌上放下,對長老道:「請了,倉卒間,不曾備得好齋,且將就喫些充腹,後面還有添換來也。」那長老聞了一聞,見那腥膻,不敢開口,欠身合掌道:「女菩薩,貧僧是胎裏素。」眾女子笑道:「長老,此是素的。」長老道:「阿彌陀佛!若像這等素的啊,我和尚喫了,莫想見得世尊,取得經卷。」眾女子道:「長老,你出家人,切莫揀人布施。」長老道:「怎敢,怎敢!我和尚奉大唐旨意,一路西來,微生不損,見苦就救,遇穀粒手拈入口,逢絲縷聯綴遮身,怎敢揀主布施!」眾女子笑道:「長老雖不揀人布施,卻衹有些上門怪人。莫嫌粗淡,喫些兒罷。」長老道:「實是不敢喫,恐破了戒,望菩薩養生不若放生,放我和尚出去罷。」那長老掙著要走,那女子攔住門,怎麼肯放,俱道:「上門的買賣,倒不好做!放了屁兒,卻使手掩,你往那裏去?」他一個個都會些武藝,手腳又活,把長老扯住,順手牽羊,撲的摜倒在地。眾人按住,將繩子捆了,懸樑高吊,這吊有個名色,叫做「僊人指路」。原來是一隻手向前,牽絲吊起;

一隻手攔腰捆住,將繩吊起,兩隻腳向後一條繩吊起,三條繩把長老吊在梁上,卻是脊背朝上,肚皮朝下。那長老忍著疼,噙著淚,心中暗恨道:「我和尚這等命苦!只說是好人家化頓齋喫,豈知道落了火坑!徒弟啊!速來救我,還得見面,但遲兩個時辰,我命休矣!」那長老雖然苦惱,卻還留心看著那些女子。

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當,便去脫剝衣服。長老心驚,暗自忖道:

「這一脫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夾生兒喫我的情也有哩。」原來那女子們只解了上身羅衫,露出肚腹,各顯神通:一個個腰眼中冒出絲繩,有鴨蛋粗細,骨都都的,迸玉飛銀,時下把莊門瞞了不題。

卻說那行者、八戒、沙僧,都在大道之旁。他二人都放馬看擔,惟行者是個頑皮,他且跳樹攀枝,摘葉尋果,忽回頭,只見一片光亮,慌得跳下樹來,吆喝道:「不好,不好!師父造化低了!」行者用手指道:「你看那莊院如何?」八戒沙僧共目視之,那一片如雪又亮如雪,似銀又光似銀。八戒道:「罷了罷了!師父遇著妖精了!我們快去救他也!」行者道:「賢弟莫嚷,你都不見怎的,等老孫去來。」沙僧道:「哥哥仔細。」行者道:「我自有處。」好大聖,束一束虎皮裙,掣出金箍棒,拽開腳,兩三步跑到前邊,看見那絲繩纏了有千百層厚,穿穿道道,卻似經緯之勢,用手按了一按,有些粘軟沾人。行者更不知是什麼東西,他即舉棒道:「這一棒,莫說是幾千層,就有幾萬層,也打斷了!」正欲打,又停住手道:「若是硬的便可打斷,這個軟的,只好打匾罷了。假如驚了他,纏住老孫,反為不美。等我且問他一問再打。」你道他問誰?即捻一個訣,念一個咒,拘得個土地老兒在廟裏似推磨的一般亂轉。土地婆兒道:「老兒,你轉怎的?好道是羊兒風發了!」土地道:「你不知!你不知!有一個齊天大聖來了,我不曾接他,他那裏拘我哩。」婆兒道:「你去見他便了,卻如何在這裏打轉?」土地道:「若去見他,他那棍子好不重,他管你好歹就打哩!」婆兒道:「他見你這等老了,那裏就打你?」

土地道:「他一生好喫沒錢酒,偏打老年人。」兩口兒講一會,沒奈何只得走出去,戰兢兢的跪在路旁叫道:「大聖,當境土地叩頭。」行者道:「你且起來,不要假忙,我且不打你,寄下在那裏。

我問你,此間是甚地方?」土地道:「大聖從那廂來?」行者道:

「我自東土往西來的。」土地道:「大聖東來,可曾在那山嶺上?」

行者道:「正在那山嶺上,我們行李馬匹還都歇在那嶺上不是!」土地道:「那嶺叫做盤絲嶺,嶺下有洞叫做盤絲洞,洞裏有七個妖精。」行者道:「是男怪女怪?」土地道:「是女怪。」行者道:「他有多大神通?」土地道:「小神力薄威短,不知他有多大手段,只知那正南上,離此有三里之遙,有一座濯垢泉,乃天生的熱水,原是上方七僊姑的浴池。自妖精到此居住,佔了他的濯垢泉,僊姑更不曾與他爭競,平白地就讓與他了。我見天僊不惹妖魔怪,必定精靈有大能。」行者道:「佔了此泉何干?」土地道:「這怪佔了浴池,一日三遭,出來洗澡。如今巳時已過,午時將來啞。」行者聽言道:「土地,你且回去,等我自家拿他罷。」

那土地老兒磕了一個頭,戰兢兢的回本廟去了。

這大聖獨顯神通,搖身一變,變作個麻蒼蠅兒,釘在路旁草梢上等待。須臾間,只聽得呼呼吸吸之聲,猶如蠶食葉,卻似海生潮。只好有半盞茶時,絲繩皆盡,依然現出莊村,還像當初模樣。又聽得呀的一聲,柴扉響處,裏邊笑語喧嘩,走出七個女子。行者在暗中細看,見他一個個攜手相攙,挨肩執袂,有說有笑的,走過橋來,果是標致。但見:比玉香尤勝,如花語更真。柳眉橫遠岫,檀口破櫻唇。釵頭翹翡翠,金蓮閃絳裙。卻似嫦娥臨下界,僊子落凡塵。行者笑道:「怪不得我師父要來化齋,原來是這一般好處。這七個美人兒,假若留住我師父,要喫也不彀一頓喫,要用也不彀兩日用,要動手輪流一擺佈就是死了。

西遊記(143)

作者:吳承恩
第七十二回   盤絲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下)
且等我去聽他一聽,看他怎的算計。」好大聖,嚶的一聲,飛在那前面走的女子云髻上釘住。才過橋來,後邊的走向前來呼道:「姐姐,我們洗了澡,來蒸那胖和尚喫去。」行者暗笑道:「這怪物好沒算計!煮還省些柴,怎麼轉要蒸了喫!」那些女子採花鬥草向南來,不多時,到了浴池。但見一座門牆,十分壯麗,遍地野花香艷艷,滿旁蘭蕙密森森。後面一個女子,走上前,忽哨的一聲,把兩扇門兒推開,那中間果有一塘熱水。這水自開闢以來,太陽星原貞有十,後被羿善開弓,射落九烏墜地,止存金烏一星,乃太陽之真火也。天地有九處湯泉,俱是眾烏所化。那九陽泉,乃香冷泉、伴山泉、溫泉、東合泉、滿山泉、孝安泉、廣汾泉、湯泉,此泉乃濯垢泉。有詩為證,詩曰:一氣無冬夏,三秋永注春。炎波如鼎沸,熱浪似湯新。分溜滋禾稼,停流蕩俗塵。

涓涓珠淚泛,滾滾玉團津。潤滑原非釀,清平還自溫。瑞祥本地秀,造化乃天真。佳人洗處冰肌滑,滌蕩塵煩玉體新。那浴池約有五丈餘闊,十丈多長,內有四尺深淺,但見水清徹底。底下水一似滾珠泛玉骨都都冒將上來,四面有六七個孔竅通流。

流去二三里之遙,淌到田裏,還是溫水。池上又有三間亭子,亭子中近後壁放著一張八隻腳的板櫈。兩山頭放著兩個描金彩漆的衣架。行者暗中喜嚶嚶的,一翅飛在那衣架頭上釘住。

那些女子見水又清又熱,便要洗浴,即一齊脫了衣服,搭在衣架上。一齊下去,被行者看見:褪放紐扣兒,解開羅帶結。

酥胸白似銀,玉體渾如雪。肘膊賽凝胭,香肩疑粉捏。肚皮軟又綿,脊背光還潔。膝腕半圍團,金蓮三寸窄。中間一段情,露出風流穴。那女子都跳下水去,一個個躍浪翻波,負水頑耍。行者道:「我若打他啊,只消把這棍子往池中一攪,就叫做滾湯潑老鼠,一窩兒都是死。可憐!可憐!打便打死他,衹是低了老孫的名頭。常言道,男不與女鬥,我這般一個漢子,打殺這幾個丫頭,著實不濟。不要打他,只送他一個絕後計,教他動不得身,出不得水,多少是好。」好大聖,捏著訣,念個咒,搖身一變,變作一個餓老鷹,但見:毛猶霜雪,眼若明星。妖狐見處魂皆喪,狡兔逢時膽盡驚。鋼爪鋒芒快,雄姿猛氣橫。會使老拳供口腹,不辭親手逐飛騰。萬里寒空隨上下,穿雲檢物任他行。呼的一翅,飛向前,輪並利爪,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盡情雕去,逕轉嶺頭,現出本相來見八戒、沙僧道:「你看。」那呆子迎著對沙僧笑道:「師父原來是典當鋪裏拿了去的。」沙僧道:

「怎見得?」八戒道:「你不見師兄把他些衣服都搶將來也?」行者放下道:「此是妖精穿的衣服。」八戒道:「怎麼就有這許多?」

行者道:「七套。」八戒道:「如何這般剝得容易,又剝得乾淨?」

行者道:「那曾用剝。原來此處喚做盤絲嶺,那莊村喚做盤絲洞。洞中有七個女怪,把我師父拿住,吊在洞裏,都向濯垢泉去洗浴。那泉卻是天地產成的一塘子熱水。他都算計著洗了澡要把師父蒸喫。是我跟到那裏,見他脫了衣服下水,我要打他,恐怕污了棍子,又怕低了名頭,是以不曾動棍,只變做一個餓老鷹,雕了他的衣服。他都忍辱含羞,不敢出頭,蹲在水中哩。

我等快去解下師父走路罷。」八戒笑道:「師兄,你凡幹事,衹要留根。既見妖精,如何不打殺他,卻就去解師父!他如今縱然藏羞不出,到晚間必定出來。他家裏還有舊衣服,穿上一套,來趕我們。縱然不趕,他久住在此,我們取了經,還從那條路回去。常言道,寧少路邊錢,莫少路邊拳。那時節,他攔住了吵鬧,卻不是個仇人也?」行者道:「憑你如何主張?」八戒道:「依我,先打殺了妖精,再去解放師父,此乃斬草除根之計。」行者道:

「我是不打他。你要打,你去打他。」

八戒抖擻精神,歡天喜地舉著釘鈀,拽開步,逕直跑到那裏。忽的推開門看時,只見那七個女子,蹲在水裏,口中亂罵那鷹哩,道:「這個匾毛畜生!貓嚼頭的亡人!把我們衣服都雕去了,教我們怎的動手!」八戒忍不住笑道:「女菩薩,在這裏洗澡哩,也攜帶我和尚洗洗何如?」那怪見了作怒道:「你這和尚,十分無禮!我們是在家的女流,你是個出家的男子。古書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你好和我們同塘洗澡?」八戒道:「天氣炎熱,沒奈何,將就容我洗洗兒罷。那裏調什麼書擔兒,同席不同席!」

呆子不容說,丟了釘鈀,脫了皂錦直裰,撲的跳下水來,那怪心中煩惱,一齊上前要打。不知八戒水勢極熟,到水裏搖身一變,變做一個鯰魚精。那怪就都摸魚,趕上拿他不住:東邊摸,忽的又漬了西去;西邊摸,忽的又漬了東去;滑扢齏的,只在那腿襠裏亂鑽。原來那水有攙胸之深,水上盤了一會,又盤在水底,都盤倒了,喘噓噓的,精神倦怠。八戒卻才跳將上來,現了本相,穿了直裰,執著釘鈀喝道:「我是那個?你把我當鯰魚精哩!」那怪見了,心驚膽戰對八戒道:「你先來是個和尚,到水裏變作鯰魚,及拿你不住,卻又這般打扮,你端的是從何到此?是必留名。」八戒道:「這夥潑怪當真的不認得我!我是東土大唐取經的唐長老之徒弟,乃天蓬元帥悟能八戒是也。你把我師父吊在洞裏,算計要蒸他受用!我的師父又好蒸喫?快早伸過頭來,各築一鈀,教你斷根!」那些妖聞此言,魂飛魄散,就在水中跪拜道:「望老爺方便方便!我等有眼無珠,誤捉了你師父,雖然吊在那裏,不曾敢加刑受苦。望慈悲饒了我的性命,情願貼些盤費,送你師父往西天去也。」

八戒搖頭道:「莫說這話!俗語說得好,曾著賣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是便築一鈀,各人走路!」呆子一味粗夯,顯手段,那有憐香惜玉之心,舉著鈀,不分好歹,趕上前亂築。那怪慌了手腳,那裏顧什麼羞恥,衹是性命要緊,隨用手侮著羞處,跳出水來,都跑在亭子裏站立,作出法來:臍孔中骨都都冒出絲繩,瞞天搭了個大絲篷,把八戒罩在當中。那呆子忽抬頭,不見天日,即抽身往外便走,那裏舉得腳步!原來放了絆腳索,滿地都是絲繩,動動腳,跌個躘踵:左邊去,一個面磕地;右邊去,一個倒栽蔥;急轉身,又跌了個嘴搵地;忙爬起,又跌了個豎蜻蜓。也不知跌了多少跟頭,把個呆子跌得身麻腳軟,頭暈眼花,爬也爬不動,只睡在地下呻吟。

那怪物卻將他困住,也不打他,也不傷他,一個個跳出門來,將絲篷遮住天光,各回本洞。到了石橋上站下,念動真言,霎時間把絲篷收了,赤條條的,跑入洞裏,侮著那話,從唐僧面前笑嘻嘻的跑過去。走入石房,取幾件舊衣穿了,逕至後門口立定叫:「孩兒們何在?」原來那妖精一個有一個兒子,卻不是他養的,都是他結拜的幹兒子。有名喚做蜜、螞、蜍、班、蜢、蠟、蜻:蜜是蜜蜂,螞是螞蜂,蜍是蜍蜂,班是班毛,蜢是牛蜢,蠟是抹蠟,蜻是蜻蜓。原來那妖精幔天結網,擄住這七般蟲蛭,卻要喫他。古雲禽有禽言,獸有獸語,當時這些蟲哀告饒命,願拜為母,遂此春采百花供怪物,夏尋諸卉孝妖精。忽聞一聲呼喚,都到面前問:「母親有何使令?」眾怪道:「兒啊,早間我們錯惹了唐朝來的和尚,才然被他徒弟攔在池裏,出了多少醜,幾乎喪了性命!

汝等努力,快出門前去退他一退。如得勝後,可到你舅舅家來會我。」那些怪既得逃生,往他師兄處,孽嘴生災不題。你看這些蟲蛭,一個個摩拳擦掌,出來迎敵。

卻說八戒跌得昏頭昏腦,猛抬頭見絲篷絲索俱無,他才一步一探爬將起來,忍著疼找回原路,見了行者,用手扯住道:

「哥哥,我的頭可腫、臉可青麼?」行者道:「你怎的來?」八戒道:

「我被那廝將絲繩罩住,放了絆腳索,不知跌了多少跟頭,跌得我腰拖背折,寸步難移。卻才絲篷索子俱空,方得了性命回來也。」沙僧見了道:「罷了,罷了!你闖下禍來也!那怪一定往洞裏去傷害師父、我等快去救他!」行者聞言急拽步便走,八戒牽著馬急急來到莊前,但見那石橋上有七個小妖兒擋住道:「慢來,慢來!吾等在此!」行者看了道:「好笑!乾淨都是些小人兒!

長的也衹有二尺五六寸,不滿三尺;重的也衹有八九斤,不滿十斤。」喝道:「你是誰?」那怪道:「我乃七僊姑的兒子。你把我母親欺辱了,還敢無知,打上我門!不要走!仔細!」好怪物!一個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亂打將來。八戒見了生瞋,本是跌惱了的性子,又見那夥蟲蛭小巧,就發狠舉鈀來築。

那些怪見呆子凶猛,一個個現了本象,飛將起去,叫聲「變!」須臾間,一個變十個,十個變百個,百個變千個,千個變萬個,個個都變成無窮之數。只見:滿天飛抹蠟,遍地舞蜻蜓。

蜜螞追頭額,蜍蜂紮眼睛。班毛前後咬,牛蜢上下叮。撲面漫漫黑,翛翛神鬼驚。八戒慌了道:「哥啊,只說經好取,西方路上,蟲兒也欺負人哩!」行者道:「兄弟,不要怕,快上前打!」八戒道:「撲頭撲臉,渾身上下,都叮有十數層厚,卻怎麼打?」行者道:「沒事!沒事!我自有手段!」沙僧道:「哥啊,有甚手段,快使出來罷!一會子光頭上都叮腫了!」好大聖,拔了一把毫毛,嚼得粉碎,噴將出去,即變做些黃、麻、玳、白、雕、魚、鷂。八戒道:「師兄,又打什麼市語,黃啊、麻啊哩?」行者道:「你不知,黃是黃鷹,麻是麻鷹,玳是玳鷹,白是白鷹,雕是雕鷹,魚是魚鷹,鷂是鷂鷹。那妖精的兒子是七樣蟲,我的毫毛是七樣鷹。」

鷹最能、蟲,一嘴一個,爪打翅敲,須臾,打得罄盡,滿空無跡,地積尺餘。

三兄弟方才闖過橋去,逕入洞裏,只見老師父吊在那裏哼哼的哭哩。八戒近前道:「師父,你是要來這裏吊了耍子,不知作成我跌了多少跟頭哩!」沙僧道:「且解下師父再說。」行者即將繩索挑斷放下唐僧,都問道:「妖精那裏去了?」唐僧道:「那七個怪都赤條條的往後邊叫兒子去了。」行者道:「兄弟們,跟我來尋去。」三人各持兵器,往後園裏尋處,不見蹤跡。都到那桃李樹上尋遍不見,八戒道:「去了!去了!」沙僧道:「不必尋他,等我扶師父去也。」弟兄們復來前面請唐僧上馬道:「師父,下次化齋,還讓我們去。」唐僧道:「徒弟呵,以後就是餓死,也再不自專了。」八戒道:「你們扶師父走著,等老豬一頓鈀築倒他這房子,教他來時沒處安身。」行者笑道:「築還費力,不若尋些柴來,與他個斷根罷。」好呆子,尋了些朽松破竹,幹柳枯藤,點上一把火,烘烘的都燒得乾淨。師徒卻才放心前來。咦!畢竟這去,不知那怪的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144)

作者:吳承恩
第七十三回   情因舊恨生災毒 心主遭魔幸破光(上)
話說孫大聖扶持著唐僧,與八戒、沙僧奔上大路,一直西來。不半晌,忽見一處樓閣重重,宮殿巍巍。唐僧勒馬道:「徒弟,你看那是個什麼去處?」行者舉頭觀看,忽然見:山環樓閣,溪繞亭臺。門前雜樹密森森,宅外野花香艷艷。柳間棲白鷺,渾如煙裏玉無瑕;桃內囀黃鶯,卻似火中金有色。雙雙野鹿,忘情閑踏綠莎茵;對對山禽,飛語高鳴紅樹杪。真如劉阮天台洞,不亞神僊閬苑家。行者報道:「師父,那所在也不是王侯第宅,也不是豪富人家,卻像一個庵觀寺院,到那裏方知端的。」三藏聞言,加鞭促馬。師徒們來至門前觀看,門上嵌著一塊石板,上有黃花觀三字。三藏下馬,八戒道:「黃花觀乃道士之家,我們進去會他一會也好,他與我們衣冠雖別,修行一般。」沙僧道:

「說得是,一則進去看看景致,二來也當撒貨頭口。看方便處,安排些齋飯與師父喫。」長老依言,四眾共入,但見二門上有一對春聯:「黃芽白雪神僊府,瑤草琪花羽士家。」行者笑道:「這個是燒茅煉藥,弄爐火,提罐子的道士。」三藏捻他一把道:「謹言!謹言!我們不與他相識,又不認親,左右暫時一會,管他怎的?」說不了,進了二門,只見那正殿謹閉,東廊下坐著一個道士在那裏丸藥。你看他怎生打扮:戴一頂紅艷艷戧金冠,穿一領黑淄淄烏皂服,踏一雙綠陣陣雲頭履,係一條黃拂拂呂公絛。面如瓜鐵,目若朗星。準頭高大類迴迴,唇口翻張如達達。

道心一片隱轟雷,伏虎降龍真羽士。三藏見了,厲聲高叫道:

「老神僊,貧僧問訊了。」那道士猛抬頭,一見心驚,丟了手中之藥,按簪兒,整衣服,降階迎接道:「老師父失迎了,請裏面坐。」

長老歡喜上殿,推開門,見有三清聖像,供桌有爐有香,即拈香注爐,禮拜三匝,方與道士行禮。遂至客位中,同徒弟們坐下。

急喚僊童看茶,當有兩個小童,即入裏邊,尋茶盤,洗茶盞,擦茶匙,辦茶果。忙忙的亂走,早驚動那幾個冤家。

原來那盤絲洞七個女怪與這道士同堂學藝,自從穿了舊衣,喚出兒子,逕來此處。正在後面裁剪衣服,忽見那童子看茶,便問道:「童兒,有甚客來了,這般忙冗?」僊童道:「適間有四個和尚進來,師父教來看茶。」女怪道:「可有個白胖和尚?」

道:「有。」又問:「可有個長嘴大耳朵的?」道:「有。」女怪道:「你快去遞了茶,對你師父丟個眼色,著他進來,我有要緊的話說。」果然那僊童將五杯茶拿出去。道士斂衣,雙手拿一杯遞與三藏,然後與八戒、沙僧、行者。茶罷收鍾,小童丟個眼色,那道士就欠身道:「列位請坐。」教:「童兒,放了茶盤陪侍,等我去去就來。」此時長老與徒弟們,並一個小童出殿上觀玩不題。

卻說道士走進方丈中,只見七個女子齊齊跪倒,叫:「師兄!師兄!聽小妹子一言!」道士用手攙起道:「你們早間來時,要與我說什麼話,可可的今日丸藥,這枝藥忌見陰人,所以不曾答你。如今又有客在外面,有話且慢慢說罷。」眾怪道:「告稟師兄,這樁事,專為客來方敢告訴,若客去了,縱說也沒用了。」

道士笑道:「你看賢妹說話,怎麼專為客來才說?卻不瘋了?且莫說我是個清靜修僊之輩,就是個俗人家,有妻子老小家務事,也等客去了再處。怎麼這等不賢,替我裝幌子哩!且讓我出去。」眾怪又一齊扯住道:「師兄息怒,我問你,前邊那客,是那方來的?」道士唾著臉不答應,眾怪道:「方才小童進來取茶,我聞得他說,是四個和尚。」道士作怒道:「和尚便怎麼?」眾怪道:「四個和尚,內有一個白面胖的,有一個長嘴大耳的,師兄可曾問他是那裏來的?」道士道:「內中是有這兩個,你怎麼知道?想是在那裏見他來?」女子道:「師兄原不知這個委曲。那和尚乃唐朝差往西天取經去的,今早到我洞裏化齋,委是妹子們聞得唐僧之名,將他拿了。」道士道:「你拿他怎的?」女子道:

「我等久聞人說,唐僧乃十世修行的真體,有人喫他一塊肉,延壽長生,故此拿了他。後被那個長嘴大耳朵的和尚把我們攔在濯垢泉裏,先搶了衣服,後弄本事,強要同我等洗浴,也止他不住。他就跳下水,變作一個鯰魚,在我們腿襠裏鑽來鑽去,欲行奸騙之事,果有十分憊懶!他又跳出水去,現了本相,見我們不肯相從,他就使一柄九齒釘鈀,要傷我們性命。若不是我們有些見識,幾乎遭他毒手。故此戰兢兢逃生,又著你愚外甥與他敵鬥,不知存亡如何。我們特來投兄長,望兄長念昔日同窗之雅,與我今日做個報冤之人!」那道士聞此言,卻就惱恨,遂變了聲色道:「這和尚原來這等無禮!這等憊懶!你們都放心,等我擺佈他!」眾女子謝道:「師兄如若動手,等我們都來相幫打他。」道士道:「不用打!不用打!常言道,一打三分低,你們都跟我來。」

眾女子相隨左右。他入房內,取了梯子,轉過床後,爬上屋梁,拿下一個小皮箱兒。那箱兒有八寸高下,一尺長短,四寸寬窄,上有一把小銅鎖兒鎖住。即於袖中拿出一方鵝黃綾汗巾兒來,汗巾須上繫著一把小鑰匙兒。開了鎖,取出一包兒藥來,此藥乃是:山中百鳥糞,掃積上千斤。是用銅鍋煮,煎熬火候勻。

千斤熬一杓,一杓煉三分。三分還要炒,再鍛再重熏。製成此毒藥,貴似寶和珍。如若嘗他味,入口見閻君!道士對七個女子道:「妹妹,我這寶貝,若與凡人喫,只消一厘,入腹就死;若與神僊喫,也只消三厘就絕。這些和尚,只怕也有些道行,須得三厘。快取等子來。」內一女子急拿了一把等子道:「稱出一分二厘,分作四分。」卻拿了十二個紅棗兒,將棗掐破些兒,揌上一厘,分在四個茶鍾內;又將兩個黑棗兒做一個茶鍾,著一個托盤安了,對眾女說:「等我去問他。不是唐朝的便罷;若是唐朝來的,就教換茶,你卻將此茶令童兒拿出。但喫了,個個身亡,就與你報了此仇,解了煩惱也。」七女感激不盡。

那道士換了一件衣服,虛禮謙恭走將出去,請唐僧等又至客位坐下道:「老師父莫怪,適間去後面吩咐小徒,教他們挑些青菜蘿蔔,安排一頓素齋供養,所以失陪。」三藏道:「貧僧素手進拜,怎麼敢勞賜齋?」道士笑云:「你我都是出家人,見山門就有三升俸糧,何言素手?敢問老師父,是何寶山?到此何干?」

三藏道:「貧僧乃東土大唐駕下差往西天大雷音寺取經者。卻才路過僊宮,竭誠進拜。」道士聞言,滿面生春道:「老師乃忠誠大德之佛,小道不知,失於遠候,恕罪!恕罪!」叫:「童兒,快去換茶來,一廂作速辦齋。」那小童走將進去,眾女子招呼他來道:「這裏有現成好茶,拿出去。」那童子果然將五鍾茶拿出。道士連忙雙手拿一個紅棗兒茶鍾奉與唐僧。他見八戒身軀大,就認做大徒弟,沙僧認做二徒弟,見行者身量小,認做三徒弟,所以第四鍾才奉與行者。行者眼乖,接了茶鍾,早已見盤子裏那茶鍾是兩個黑棗兒,他道:「先生,我與你穿換一杯。」道士笑道:「不瞞長老說,山野中貧道士,茶果一時不備。才然在後面親自尋果子,止有這十二個紅棗,做四鍾茶奉敬。小道又不可空陪,所以將兩個下色棗兒作一杯奉陪,此乃貧道恭敬之意也。」行者笑道:「說那裏話?古人云,在家不是貧,路上貧殺人。

你是住家兒的,何以言貧!像我們這行腳僧,才是真貧哩。我和你換換,我和你換換。」三藏聞言道:「悟空,這僊長實乃愛客之意,你喫了罷,換怎的?」行者無奈,將左手接了,右手蓋住,看著他們。

卻說那八戒,一則饑,二則渴,原來是食腸大大的,見那鍾子裏有三個紅棗兒,拿起來鍾的都咽在肚裏。師父也喫了,沙僧也喫了。一霎時,只見八戒臉上變色,沙僧滿眼流淚,唐僧口中吐沫,他們都坐不住,暈倒在地。這大聖情知是毒,將茶鍾手舉起來,望道士劈臉一摜。道士將袍袖隔起,當的一聲,把個鍾子跌得粉碎。道士怒道:「你這和尚,十分村鹵!怎麼把我鍾子碎了?」行者罵道:「你這畜生!你看我那三個人是怎麼說!我與你有甚相干,你卻將毒藥茶藥倒我的人?」道士道:「你這個村畜生,闖下禍來,你豈不知?」行者道:「我們才進你門,方敘了坐次,道及鄉貫,又不曾有個高言,那裏闖下甚禍?」道士道:

「你可曾在盤絲洞化齋麼?你可曾在濯垢泉洗澡麼?」行者道:

「濯垢泉乃七個女怪。你既說出這話,必定與他苟合,必定也是妖精!不要走!喫我一棒!」好大聖,去耳朵裏摸出金箍棒,幌一幌,碗來粗細,望道士劈臉打來。那道士急轉身躲過,取一口寶劍來迎。他兩個廝罵廝打,早驚動那裏邊的女怪。他七個一擁出來,叫道:「師兄且莫勞心,待小妹子拿他。」行者見了越生瞋怒,雙手輪鐵棒,丟開解數,滾將進去亂打。只見那七個敞開懷,腆著雪白肚子,臍孔中作出法來:骨都都絲繩亂冒,搭起一個天篷,把行者蓋在底下。行者見事不諧,即翻身念聲咒語,打個筋鬥,撲的撞破天篷走了,忍著性氣,淤淤的立在空中看處,見那怪絲繩幌亮,穿穿道道,卻是穿梭的經緯,頃刻間,把黃花觀的樓臺殿閣都遮得無影無形。行者道:「利害!利害!早是不曾著他手!怪道豬八戒跌了若干!似這般怎生是好!我師父與師弟卻又中了毒藥。這夥怪合意同心,卻不知是個甚來歷,待我還去問那土地神也。」

好大聖,按落雲頭,捻著訣,念聲「唵」字真言,把個土地老兒又拘來了,戰兢兢跪下路旁叩頭道:「大聖,你去救你師父的,為何又轉來也?」行者道:「早間救了師父,前去不遠,遇一座黃花觀。我與師父等進去看看,那觀主迎接。才敘話間,被他把毒藥茶藥倒我師父等。我幸不曾喫茶,使棒就打,他卻說出盤絲洞化齋、濯垢泉洗澡之事,我就知那廝是怪。才舉手相敵,只見那七個女子跑出,吐放絲繩,老孫虧有見識走了。我想你在此間為神,定知他的來歷。是個什麼妖精,老實說來,免打!」土地叩頭道:「那妖精到此,住不上十年。小神自三年前檢點之後,方見他的本相,乃是七個蜘蛛精。他吐那些絲繩,乃是蛛絲。」

行者聞言,十分歡喜道:「據你說,卻是小可。既這般,你回去,等我作法降他也。」那土地叩頭而去。行者卻到黃花觀外,將尾巴上毛捋下七十根,吹口僊氣,叫「變!」即變做七十個小行者;又將金箍棒吹口僊氣,叫「變!」即變做七十個雙角叉兒棒。每一個小行者,與他一根。他自家使一根,站在外邊,將叉兒攪那絲繩,一齊著力,打個號子,把那絲繩都攪斷,各攪了有十餘斤。裏面拖出七個蜘蛛,足有巴斗大的身軀,一個個攢著手腳,索著頭,只叫:「饒命!饒命!」此時七十個小行者,按住七個蜘蛛,那裏肯放。行者道:「且不要打他,只教還我師父師弟來。」那怪厲聲高叫道:「師兄,還他唐僧,救我命也!」那道士從裏邊跑出道:「妹妹,我要喫唐僧哩,救不得你了。」行者聞言,大怒道:「你既不還我師父,且看你妹妹的樣子!」好大聖,把叉兒棒幌一幌,復了一根鐵棒,雙手舉起,把七個蜘蛛精,盡情打爛,卻似七個劖肉布袋兒,膿血淋淋,卻又將尾巴搖了兩搖,收了毫毛,單身輪棒,趕入裏邊來打道士。

西遊記(145)

作者:吳承恩
第七十三回   情因舊恨生災毒 心主遭魔幸破光(下)
那道士見他打死了師妹,心甚不忍,即發狠舉劍來迎。這一場各懷忿怒,一個個大展神通,這一場好殺:妖精輪寶劍,大聖舉金箍。都為唐朝三藏,先教七女嗚呼。如今大展經綸手,施威弄法逞金吾,大聖神光壯,妖僊膽氣粗。渾身解數如花錦,雙手騰那似轆轤。乒乓劍棒響。慘淡野雲浮。劖言語,使機謀,一來一往如畫圖。殺得風響沙飛狼虎怕,天昏地暗斗星無。那道士與大聖戰經五六十合,漸覺手軟,一時間鬆了筋節,便解開衣帶,忽辣的響一聲,脫了皂袍。行者笑道:「我兒子!打不過人,就脫剝了也是不能彀的!」原來這道士剝了衣裳,把手一齊抬起,只見那兩脅下有一千隻眼,眼中迸放金光,十分利害:

森森黃霧,艷艷金光,森森黃霧,兩邊脅下似噴雲;艷艷金光,千隻眼中如放火。左右卻如金桶,東西猶似銅鐘。此乃妖僊施法力,道士顯神通,幌眼迷天遮日月,罩人爆燥氣朦朧;把個齊天孫大聖,困在金光黃霧中。行者慌了手腳,只在那金光影裏亂轉,向前不能舉步,退後不能動腳,卻便似在個桶裏轉的一般。無奈又爆燥不過,他急了,往上著實一跳,卻撞破金光,撲的跌了一個倒栽蔥,覺道撞的頭疼,急伸頭摸摸,把頂梁皮都撞軟了,自家心焦道:「晦氣!晦氣!這顆頭今日也不濟了!常時刀砍斧剁,莫能傷損,卻怎麼被這金光撞軟了皮肉?久以後定要貢膿,縱然好了,也是個破傷風。」一會家爆燥難禁,卻又自家計較道:「前去不得,後退不得,左行不得,右行不得,往上又撞不得,卻怎麼好?往下走他娘罷!」

好大聖,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做個穿山甲,又名鯪鯉鱗。真個是:四隻鐵爪,鑽山碎石如撾粉;滿身鱗甲,破嶺穿巖似切蔥。兩眼光明,好便似雙星幌亮;一嘴尖利,勝強如鋼鑽金錐。藥中有性穿山甲,俗語呼為鯪鯉鱗。你看他硬著頭,往地下一鑽,就鑽了有二十餘裏,方才出頭。原來那金光只罩得十餘裏。出來現了本相,力軟筋麻,渾身疼痛,止不住眼中流淚,忽失聲叫道:「師父啊!當年秉教出山中,共往西來苦用工。大海洪波無恐懼,陽溝之內卻遭風!」

美猴王正當悲切,忽聽得山背後有人啼哭,即欠身揩了眼淚,回頭觀看。但見一個婦人,身穿重孝,左手托一盞涼漿水飯,右手執幾張燒紙黃錢,從那廂一步一聲哭著走來。行者點頭嗟嘆道:「正是流淚眼逢流淚眼,斷腸人遇斷腸人!這一個婦人,不知所哭何事,待我問他一問。」那婦人不一時走上路來,迎著行者。行者躬身問道:「女菩薩,你哭的是甚人?」婦人噙淚道:「我丈夫因與黃花觀觀主買竹竿爭講,被他將毒藥茶藥死,我將這陌紙錢燒化,以報夫婦之情。」行者聽言,眼中淚下。那婦女見了作怒道:「你甚無知!我為丈夫煩惱生悲,你怎麼淚眼愁眉,欺心戲我?」行者躬身道:「女菩薩息怒,我本是東土大唐欽差御弟唐三藏大徒弟孫悟空行者。因往西天,行過黃花觀歇馬。那觀中道士,不知是個什麼妖精,他與七個蜘蛛精,結為兄妹。蜘蛛精在盤絲洞要害我師父,是我與師弟八戒、沙僧救解得脫。那蜘蛛精走到他這裏,背了是非,說我等有欺騙之意。道士將毒藥茶藥倒我師父師弟共三人,連馬四口,陷在他觀裏。

惟我不曾喫他茶,將茶鍾摜碎,他就與我相打。正嚷時,那七個蜘蛛精跑出來吐放絲繩,將我捆住,是我使法力走脫。問及土地,說他本相,我卻又使分身法攪絕絲繩,拖出妖來,一頓棒打死。這道士即與他報仇,舉寶劍與我相鬥。鬥經六十回合,他敗了陣,隨脫了衣裳,兩脅下放出千隻眼,有萬道金光,把我罩定。所以進退兩難,才變做一個鯪鯉鱗,從地下鑽出來。正自悲切,忽聽得你哭,故此相問。因見你為丈夫,有此紙錢報答,我師父喪身,更無一物相酬,所以自怨生悲,豈敢相戲!」那婦女放下水飯紙錢,對行者陪禮道:「莫怪,莫怪,我不知你是被難者。才據你說將起來,你不認得那道士。他本是個百眼魔君,又喚做多目怪。你既然有此變化,脫得金光,戰得許久,必定有大神通,卻衹是還近不得那廝。我教你去請一位聖賢,他能破得金光,降得道士。」行者聞言,連忙唱喏道:「女菩薩知此來歷,煩為指教指教。果是那位聖賢,我去請求,救我師父之難,就報你丈夫之仇。」婦人道:「我就說出來,你去請他,降了道士,只可報仇而已,恐不能救你師父。」行者道:「怎不能救?」婦人道:「那廝毒藥最狠:藥倒人,三日之間,骨髓俱爛。你此往回恐遲了,故不能救。」行者道:「我會走路;憑他多遠,千里只消半日。」女子道:「你既會走路,聽我說:此處到那裏有千里之遙。那廂有一座山,名喚紫雲山,山中有個千花洞。洞裏有位聖賢,喚做毗藍婆。他能降得此怪。」行者道:「那山坐落何方?

卻從何方去?」女子用手指定道:「那直南上便是。」行者回頭看時,那女子早不見了。行者慌忙禮拜道:「是那位菩薩?我弟子鑽昏了,不能相識,千乞留名,好謝!」只見那半空中叫道:「大聖,是我。」行者急抬頭看處,原是黎山老姆,趕至空中謝道:

「老姆從何來指教我也?」老姆道:「我才自龍華會上回來,見你師父有難,假做孝婦,借夫喪之名,免他一死。你快去請他,但不可說出是我指教,那聖賢有些多怪人。」

行者謝了,辭別,把筋鬥雲一縱,隨到紫雲山上,按定雲頭,就見那千花洞。那洞外:青松遮勝境,翠柏繞僊居。綠柳盈山道,奇花滿澗渠。香蘭圍石屋,芳草映巖嵎。流水連溪碧,雲封古樹虛。野禽聲聒聒,幽鹿步徐徐。修竹枝枝秀,紅梅葉葉舒。寒鴉棲古樹,春鳥嗓高樗。夏麥盈田廣,秋禾遍地餘。四時無葉落,八節有花如。每生瑞靄連霄漢,常放祥雲接太虛。這大聖喜喜歡歡走將進去,一程一節,看不盡天邊的景致。直入裏面,更沒個人兒,見靜靜悄悄的,雞犬之聲也無,心中暗道:

「這聖賢想是不在家了。」又進數裏看時,見一個女道姑坐在榻上。你看他怎生模樣:頭戴五花納錦帽,身穿一領織金袍。腳踏雲尖鳳頭履,腰系攢絲雙穗絛。面似秋容霜後老,聲如春燕社前嬌。腹中久諳三乘法,心上常修四諦饒。悟出空空真正果,煉成了了自逍遙。正是千花洞裏佛,毗藍菩薩姓名高。行者止不住腳,近前叫道:「毗藍婆菩薩,問訊了。」那菩薩即下榻,合掌回禮道:「大聖,失迎了,你從那裏來的?」行者道:「你怎麼就認得我是大聖?」毗藍婆道:「你當年大鬧天宮時,普地裏傳了你的形象,誰人不知,那個不識?」行者道:「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像我如今皈正佛門,你就不曉的了!」毗藍道:「幾時皈正?恭喜!恭喜!」行者道:「近能脫命,保師父唐僧上西天取經,師父遇黃花觀道士,將毒藥茶藥倒。我與那廝賭鬥,他就放金光罩住我,是我使神通走脫了。聞菩薩能滅他的金光,特來拜請。」菩薩道:「是誰與你說的?我自赴了盂蘭會,到今三百餘年,不曾出門。我隱姓埋名,更無一人知得,你卻怎麼得知?」

行者道:「我是個地裏鬼,不管那裏,自家都會訪著。」毗藍道:

「也罷也罷,我本當不去,奈蒙大聖下臨,不可滅了求經之善,我和你去來。」行者稱謝了,道:「我忒無知,擅自催促,但不知曾帶什麼兵器。」菩薩道:「我有個繡花針兒,能破那廝。」行者忍不住道:「老姆誤了我,早知是繡花針,不須勞你,就問老孫要一擔也是有的。」毗藍道:「你那繡花針,無非是鋼鐵金針,用不得。我這寶貝,非鋼,非鐵,非金,乃我小兒日眼裏煉成的。」

行者道:「令郎是誰?」毗藍道:「小兒乃昴日星官。」行者驚駭不已。早望見金光艷艷,即迴向毗藍道:「金光處便是黃花觀也。」

毗藍隨於衣領裏取出一個繡花針,似眉毛粗細,有五六分長短,拈在手,望空拋去。少時間,響一聲,破了金光。行者喜道:

「菩薩,妙哉妙哉!尋針尋針!」毗藍托在手掌內道:「這不是?」

行者卻同按下云頭,走入觀裏,只見那道士合了眼,不能舉步。

行者罵道:「你這潑怪裝瞎子哩!」耳朵裏取出棒來就打。毗藍扯住道:「大聖莫打,且看你師父去。」行者徑至後面客位裏看時,他三人都睡在地上吐痰吐沫哩。行者垂淚道:「卻怎麼好!卻怎麼好」!毗藍道:「大聖休悲,也是我今日出門一場,索性積個陰德,我這裏有解毒丹,送你三丸。」行者轉身拜求。那菩薩袖中取出一個破紙包兒,內將三粒紅丸子遞與行者,教放入口裏。行者把藥扳開他們牙關,每人揌了一丸。須臾,藥味入腹,便就一齊嘔噦,遂吐出毒味,得了性命。那八戒先爬起道:「悶殺我也!」三藏沙僧俱醒了道:「好暈也!」行者道:「你們那茶裏中了毒了,虧這毗藍菩薩搭救,快都來拜謝。」三藏欠身整衣謝了。八戒道:「師兄,那道士在那裏?等我問他一問,為何這般害我!」行者把蜘蛛精上項事說了一遍,八戒發狠道:「這廝既與蜘蛛為姊妹,定是妖精!」行者指道:「他在那殿外立定裝瞎子哩。」八戒拿鈀就築,又被毗藍止住道:「天蓬息怒,大聖知我洞裏無人,待我收他去看守門戶也。」

行者道:「感蒙大德,豈不奉承!但衹是教他現本象,我們看看。」毗藍道:「容易。」即上前用手一指,那道士撲的倒在塵埃,現了原身,乃是一條七尺長短的大蜈蚣精。毗藍使小指頭挑起,駕祥雲徑轉千花洞去。八戒打仰道:「這媽媽兒卻也利害,怎麼就降這般惡物?」行者笑道:「我問他有甚兵器破他金光,他道有個繡花針兒,是他兒子在日眼裏煉的。及問他令郎是誰,他道是昴日星官。我想昴日星是只公雞,這老媽媽子必定是個母雞。雞最能降蜈蚣,所以能收伏也。」三藏聞言頂禮不盡,教:「徒弟們,收拾去罷。」那沙僧即在裏面尋了些米糧,安排了些齋,俱飽餐一頓。牽馬挑擔,請師父出門。行者從他廚中放了一把火,把一座觀霎時燒得煨燼,卻拽步長行。正是,唐僧得命感毗藍,了性消除多目怪。畢竟向前去還有什麼事體,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