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本來哈爾濱三元,要安排黃妙貞她們坐飛機回北京,可是老太太沒同意,說還是乘火車吧。也許,老太太不想太快的離開這個夢魂牽繞的黑土地。要在火車上,繼續玩味逝去的歲月時光,在火車上,找尋青春的足跡。
是的,當年的自己,就是在這個爬行的鋼鐵巨龍上,來往於關內關外,飽償了生死別離、苦辣甜酸,那是用淚水和哀怨,寫就的青春史。那是蒸汽式燒煤火車,「哭、苦、苦、苦、哭……」,隨著它喘著粗氣,冒著白煙,艱難的低吟中,也道出了人們的心聲。苦啊,那時的人們;哭啊,那受迫害的群體。那「苦哭」的聲音,就像它拖出的那白煙和蒸汽,久久的不散。消失在這裡,又帶到了那裡。
其實,看過《九評》的人們知道,自從上個世紀的中葉,中國人就陷入了苦海之中。就都在苦海中哭泣呻吟。
自己家庭成份不好,因此,任何的便宜,都不能奢望;任何的倒霉,都可能攤上。基本是處於蔑視中長大的自己,從小就養成了孤僻的性格,從小就防範的意識看待周圍,從小就養成了孤獨中品嚐痛苦、寂寞中幻想未來、在不形於色中喜怒哀樂。
是的,坐火車。當年就是這樣的坐火車中,一年年長大,一點點成熟,一步步走到了天堂一般的美國。那不止是物質生活的一下子天翻地覆,更主要的是精神枷鎖的徹底打碎。沒有了嘲弄、歧視,沒有了言語的禁忌和思想的羈絆,沒有了強裝笑臉和言不由衷。
黃老太太在沉默中望著窗外,努力的尋找昔日的記憶,從那一棵老榆樹,或者一座老碉堡裡面。拚命的清晰著那個早已模糊了的,挎著軍用書包,背著軍用水壺,戴著綠軍帽,留兩條短辮的,彎彎劉海下是濃濃眉毛的昔日自己。
沒有記憶的生命,何止是麻木,簡直是不幸;沒有思想的人類,何止是不幸,簡直是可悲;而沒有思想自由的人啊,何止是可悲,簡直生不如死。人類在自吹自擂中標榜著進步,但是秦始皇的鬼影、趙高的陰魂,時而會在歷史中重現。而到了今天,共產邪黨的粉墨登場,使一切歷史中的醜惡、陰邪,完全都黯然失色,自愧弗如。共產邪黨帶給其人民的,是有史以來人類痛苦程度、痛苦歷程和痛苦人數的極值,絕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何止是身在其中的哭泣和呻吟,那些置身其中的得意忘形、沾沾自喜、和背地裡的竊喜者,待其恍然大悟的認清邪黨真實面貌,反思自己生命有意無意、有形無形的受害,亦然可以每人拿出一本血淚史。人性的被強制扭曲、知情權的被強制剝奪、道德底線的被一再摧毀、宇宙真理的被一再歪曲、邪說謬誤的被強制灌輸、傳統文明的被一再破壞等等等等,在不知不覺中,一個天性純真的靈魂在受害、在染毒、在墜落,在走向地獄。
其實,所有共產邪黨統治國家的人們,都是受害者。何止是那些直接受迫害的人啊。
沒有選擇夜間行車,就是為了看看路旁的景色。所以,黃老太太雖說旅途疲勞,依然不肯躺下休息,默默的注視窗外。變了,一切的變化都很大。很多河流乾涸了,村落裡磚房多了,路旁的垃圾太多了。除了少數點綴在城裡的一些顯眼建築,很多地方可以看出,都是建設後留下的廢墟。淳樸自然景觀消失殆盡,遠離城裡的地方,幾乎都沒能倖免。
社會發展了,但感覺不是富饒了。從簡單的外觀看,很多磚房建築,都是七扭八歪,隨意擺佈一樣,沒有規劃,更談不上精心佈局和設計;同時,那些現代建築很多沒有美感,直愣愣光禿禿的,像一個個禿頭的沒有內涵、沒有修養的,掉了一顆門牙,或流出兩行清鼻涕的傻柱子。資源的浪費啊,特別建築物這東西,豈止是居住功用,它不能忽視的另外一面,是美學價值。它直接反映一個民族、一個地區、一個時代的特徵。也許中共的這樣時代,誕生這樣一些建築物,也是順理成章。
在黃妙貞心中,是比較欣賞傳統的深宅大院,青磚青瓦,高屋頂,大屋簷。質樸大方,厚重深邃,剛直而不凌厲,富貴而不奢華。看看路旁這些映入眼簾的鋼筋混凝土堆積物吧,每個都外露和障顯的感覺,彼此不協調、不和諧。甚至比富斗闊,傲慢輕狂感躍然可見。如果說藝術作品,反應了作者性格、修養、和智慧的一切在裡面,那麼這些建築物作品,是不是反應出當今的大陸人心態、修養和智慧呢?
浮想聯翩的黃妙貞,不時的下意識的端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品茶。
鳳游在聽MP3,靜雅也用耳機把耳朵堵上了。只有黃妙貞靠在窗邊,想要和誰隨便的聊幾句,看看沒人閒著,也就打消了念頭,繼續著自己的沉思默想。
列車員偶爾走過,隨手把一些果皮垃圾收去。
「光當——,卡嚓,光當——,卡嚓。」單調的車輪聲,伴隨輕微搖蕩的車身,很多人迷糊的瞌睡著。很多人靜靜的看著窗外。
記的那是插隊的第二年,過年時候,大隊書記非得拖著,不早一些放假。說要完成什麼積肥任務,來個全縣第一,放衛星,於是,知青被憋著每天刨糞,就是刨積水冰凍的池塘下面的土地,冰凍的土塊被運到莊稼地,就說是糞肥了。一直到臘月二十八才放假。大家買了車票回老家,已經是臘月二十九凌晨了,衣服都沒來得及洗。一個個的就奔赴了火車站。為了趕回家過三十。
火車那個擠呀,用水洩不通來形容,恰如其分。都是天津北京的知青居多,都是北大荒過來的。火車整整在小雙城站停了十五分鐘,因為很多人把住車門欄杆不撒手,列車員也沒辦法。火車只好晚點的開了。最後,是平日的監視自己的王亞琴把自己硬是推上了車,而她自己沒能上來,只好坐次日的火車了。據說她到家已經是初二了,回家後好頓哭,直罵書記不是東西,沒人情味兒。因為火車耽誤一天不說,倒霉的是第二天火車為了給備戰列車讓路,一路上走走停停,到天津是初二早晨。幸虧她家在天津城裡,不然往縣裡跑,還沒長途客車了呢。對了,那時還有一個緊張的空氣經常籠罩下來,就是備戰。防止蘇修顛覆我們偉大的無產階級政權。對於美帝國主義,只用罵的手段就可以了,而對於蘇修,要切實的採取措施防止侵略。
要說嘛,人這個東西,關鍵時刻還是善良的。那個王亞琴,平日的經常匯報自己,因此書記找自己談話時,總是用小話磕打自己,都是王亞琴匯報的一些無事生非的東西。於是,平時恨透了這個假積極的傢伙。但是,那次改變了自己的看法,在關鍵時刻,她犧牲了自己的利益,無言中把方便給了別人。不然,憑她那個運動員的體魄,完全是能夠擠上火車的。她一直在無言中照顧自己,給自己開路,最後的拚力一擁,把自己送上了車門裡。而列車員的順手關門,卻把她隔在了外面。每每想到此,自己都十分感激這個潑辣的姑娘。而此後的她,對自己的監視也不那麼嚴密了,小報告幾乎不打了。因為她的黨票已經基本握在了手裡。
雖說,自己上了車,但是,書包還在門外夾著。可是,門已經無法打開了,列車員也沒有辦法,擁擠的太厲害了,況且列車已經開了。那個黃書包裡,裝的是一位地主成份的老鄉送的粘豆包。因為經常在一起寫檢查,寫思想匯報,於是,混的熟了。自己給他們孩子買了天津的麻花,他們禮尚往來的給父母拿一些粘豆包,說是嘗嘗鮮兒。
書包帶握在手裡,不敢絲毫的放鬆,豆包在外面的寒風中歷練著。那個凍豆包,一定是越來越硬,在低溫下,在寒風裡。一直到了長春,才把書包拿進來。因為這些小站,這邊的車門都不開,開的是對側的門。
火車那個擠呀,雙腳著地都做不到,幾乎被擠的騰空了。行李架上都是人,坐底下也是人。這樣,長春站還上來一些胳膊粗力氣大的小伙子。擠的喘氣都困難了。仗著是冬天,穿的厚,不然一個大姑娘家的,在這些小伙子、大老爺們中間擁擠著,咳……,不知道多害羞呢。前前後後都是喘著粗氣的男人,緊緊的貼著。非常時刻,也沒有那麼多想法了,顧不過來那麼許多了。
過了瀋陽,漸漸的鬆快一些了,到了山海關後,基本能自由的轉身,能換腳的變換姿勢站立了。
那個年代啊,簡直人都不是人樣的活著。
就這樣,黃妙貞的思緒在自由的馳騁。鳳游在聽師父講法。而靜雅呢,在偷偷聽昨天鳳游在哈爾濱三元的講座。說是偷偷的聽,實不為過,因為她錄音的時候,鳳游、黃總裁等身邊的人,並不知情。她把錄音筆放在前排自己皮包旁邊,很不顯眼。
「光當——,卡嚓;光當——,卡嚓。」列車在輕輕搖晃,時而變換道岔的時候,發出鋼鐵的強烈摩擦碰撞的巨響。
列車員例行公事的偶爾走過。
大家靜靜的,有在吃著什麼的,有看書的,有望著窗外的。忽然,車廂的喇叭中飄出了「樣板戲」的唱腔。
「…….誓把那反動派,一掃光!」
周圍的人有些了動靜,有的嘴角露出嘲笑,有的乾脆的笑聲罵著什麼。但是年輕人,基本茫然不懂的依舊那樣,做著自己的事情。
「這個什麼年代了,還整這些污七八糟的東西。」黃老太太有些氣憤,有些失態了。似乎在自言自語著。
本來嘛,正在受傷的心底,翻騰著痛苦的回憶,這下剛剛晾曬了一會兒的封閉已久的心田,又被突如其來的荊棘紮了一下心尖一般,能不有些動氣嗎?好在沒人注意到。不然真的有失赫赫有名的釜山電器的總裁身份體統。
人啊,到了一定社會地位的時候,很多時候,是為了身外之物而活著,而左右著了。嚴實的封閉起了真本性,喜怒哀樂都不能隨便的表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