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134)
作者:吳承恩
第六十八回 朱紫國唐僧論前世 孫行者施為三折肱(上)
善正萬緣收,名譽傳揚四部洲。智慧光明登彼岸,颼颼,靉靉雲生天際頭。諸佛共相酬,永住瑤臺萬萬秋。打破人間蝴蝶夢,休休,滌淨塵氛不惹愁。話表三藏師徒,洗污穢之胡同,上逍遙之道路,光陰迅速,又值炎天,正是:海榴舒錦彈,荷葉綻青盤。兩路綠楊藏乳燕,行人避暑扇搖褲。進前行處,忽見有一城池相近。三藏勒馬叫:「徒弟們,你看那是什麼去處?」行者道:「師父原來不識字,虧你怎麼領唐王旨意離朝也!」三藏道:
「我自幼為僧,千經萬典皆通,怎麼說我不識字?」行者道:「既識字,怎麼那城頭上杏黃旗,明書三個大字,就不認得,卻問是甚去處何也?」三藏喝道:「這潑猴胡說!那旗被風吹得亂擺,縱有字也看不明白!」行者道:「老孫偏怎看見?」八戒沙僧道:「師父,莫聽師兄搗鬼。這般遙望,城池尚不明白,如何就見是甚字號?」行者道:「卻不是朱紫國三字?」三藏道:「朱紫國必是西邦王位,卻要倒換關文。」行者道:「不消講了。」
不多時,至城門下馬過橋,入進三層門裏,真個好個皇州!
但見:門樓高聳,垛迭齊排。周圍活水通流,南北高山相對。六街三市貨資多,萬戶千家生意盛。果然是個帝王都會處,天府大京城。絕域梯航至,遐方玉帛盈。形勝連山遠,宮垣接漢清。
三關嚴鎖鑰,萬古樂昇平。師徒們在那大街市上行時,但見人物軒昂,衣冠齊整,言語清朗,真不亞大唐世界。那兩邊做買做賣的,忽見豬八戒相貌醜陋,沙和尚面黑身長,孫行者臉毛額廓,丟了買賣,都來爭看。三藏只叫:「不要撞禍!低著頭走!」
八戒遵依,把個蓮蓬嘴揣在懷裏,沙僧不敢仰視,惟行者東張西望緊隨唐僧左右。那些人有知事的,看看兒就回去了。有那游手好閑的,並那頑童們,烘烘笑笑,都上前拋瓦丟磚,與八戒作戲。唐僧捏著一把汗,只教:「莫要生事!」那呆子不敢抬頭。
不多時,轉過隅頭,忽見一座門牆,上有會同館三字。唐僧道:「徒弟,我們進這衙門去也。」行者道:「進去怎的?」唐僧道:
「會同館乃天下通會通同之所,我們也打攪得,且到裏面歇下。待我見駕,倒換了關文,再趕出城走路。」八戒聞言,掣出嘴來,把那些隨看的人唬倒了數十個,他上前道:「師父說的是,我們且到裏邊藏下,免得這夥鳥人吵嚷。」遂進館去,那些人方漸漸而退。
卻說那館中有兩個館使,乃是一正一副,都在廳上查點人夫,要往那裏接官,忽見唐僧來到,個個心驚,齊道:「是什麼人?是什麼人?往那裏走?」三藏合掌道:「貧僧乃東土大唐駕下,差往西天取經者,今到寶方,不敢私過,有關文欲倒驗放行,權借高衙暫歇。」那兩個館使聽言,屏退左右,一個個整冠束帶,下廳迎上相見,即命打掃客房安歇,教辦清素支應,三藏謝了。二官帶領人夫,出廳而去。手下人請老爺客房安歇,三藏便走,行者恨道:「這廝憊懶!怎麼不讓老孫在正廳?」三藏道:「他這裏不服我大唐管屬,又不與我國相連,況不時又有上司過客往來,所以不好留此相待。」行者道:「這等說,我偏要他相待!」正說處,有管事的送支應來,乃是一盤白米、一盤白面、兩把青菜、四塊豆腐、兩個麵筋、一盤幹筍、一盤木耳。三藏教徒弟收了,謝了管事的,管事的道:「西房裏有乾淨鍋灶,柴火方便,請自去做飯。」三藏道:「我問你一聲,國王可在殿上麼?」
管事的道:「我萬歲爺爺久不上朝,今日乃黃道良辰,正與文武多官議出黃榜。你若要倒換關文,趁此急去還趕上。到明日,就不能彀了,不知還有多少時伺候哩。」三藏道:「悟空,你們在此安排齋飯,等我急急去驗了關文回來,喫了走路。」八戒急取出袈裟關文。三藏整束了進朝,衹是吩咐徒弟們,切不可出外去生事。
不一時,已到五鳳樓前,說不盡那殿閣崢嶸,樓臺壯麗。直至端門外,煩奏事官轉達天廷,欲倒驗關文。那黃門官果至玉階前啟奏道:「朝門外有東土大唐欽差一員僧,前往西天雷音寺拜佛求經,欲倒換通關文牒,聽宣。」國王聞言喜道:「寡人久病,不曾登基,今上殿出榜招醫,就有高僧來國!」即傳旨宣至階下,三藏即禮拜俯伏。國王又宣上金殿賜坐,命光祿寺辦齋,三藏謝了恩,將關文獻上。國王看畢,十分歡喜道:「法師,你那大唐,幾朝君正?幾輩臣賢?至於唐王,因甚作疾回生,著你遠涉山川求經?」這長老因問,即欠身合掌道:「貧僧那裏三皇治世,五帝分倫。堯舜正位,禹湯安民。成周子眾,各立乾坤。倚強欺弱,分國稱君。邦君十八,分野邊塵。後成十二,宇宙安淳。因無車馬,卻又相吞。七雄爭勝,六國歸秦。天生魯沛,各懷不仁。江山屬漢,約法欽遵。漢歸司馬,晉又紛紜。南北十二,宋齊梁陳。列祖相繼,大隋紹真。賞花無道,塗炭多民。我王李氏,國號唐君。高祖晏駕,當今世民。河清海晏,大德寬仁。茲因長安城北,有個怪水龍神,刻減甘雨,應該損身。夜間託夢,告王救迍。王言准赦,早召賢臣。款留殿內,慢把棋輪。時當日午,那賢臣夢斬龍身。」國王聞言,忽作呻吟之聲問道:「法師,那賢臣是那邦來者?」三藏道:「就是我王駕前丞相,姓魏名征。他識天文,知地理,辨陰陽,乃安邦立國之大宰輔也。因他夢斬了涇河龍王,那龍王告到陰司,說我王許救又殺之,故我王遂得促病,漸覺身危。魏徵又寫書一封,與我王帶至冥司,寄與酆都城判官崔玨。少時,唐王身死,至三日復得回生。虧了魏徵,感崔判官改了文書,加王二十年壽。今要做水陸大會,故遣貧僧遠涉道途,詢求諸國,拜佛祖,取大乘經三藏,超度孽苦昇天也。」那國王又呻吟嘆道:「誠乃是天朝大國,君正臣賢!似我寡人久病多時,並無一臣拯救。」長老聽說,偷睛觀看,見那皇帝面黃肌瘦,形脫神衰。長老正欲啟問,有光祿寺官奏請唐僧奉齋。王傳旨教:「在披香殿,連朕之膳擺下,與法師同享。」
三藏謝了恩,與王同進膳進齋不題。
卻說行者在會同館中,著沙僧安排茶飯,並整治素菜。沙僧道:「茶飯易煮,蔬菜不好安排。」行者問道:「如何?」沙僧道:
「油鹽醬醋俱無也。」行者道:「我這裏有幾文襯錢,教八戒上街買去。」那呆子躲懶道:「我不敢去,嘴臉欠俊,恐惹下禍來,師父怪我。」行者道:「公平交易,又不化他,又不搶他,何禍之有!」八戒道:「你才不曾看見獐智?在這門前扯出嘴來,把人唬倒了十來個;若到鬧市叢中,也不知唬殺多少人是!」行者道:「你只知鬧市叢中,你可曾看見那市上賣的是什麼東西?」八戒道:「師父只教我低著頭,莫撞禍,實是不曾看見。」行者道:「酒店、米鋪、磨坊,並綾羅雜貨不消說,著然又好茶房、面店,大燒餅、大饃饃,飯店又有好湯飯,好椒料、好蔬菜,與那異品的糖糕、蒸酥、點心、卷子、油食、蜜食,無數好東西,我去買些兒請你如何?」那呆子聞說,口內流涎,喉嚨裏嘓嘓的咽唾,跳起來道:「哥哥!這遭我擾你,待下次趲錢,我也請你回席。」行者暗笑道:「沙僧,好生煮飯,等我們去買調和來。」沙僧也知是耍呆子,只得順口應承道:「你們去,須是多買些,喫飽了來。」那呆子撈個碗盞拿了,就跟行者出門。有兩個在官人問道:「長老那裏去?」行者道:「買調和。」那人道:「這條街往西去,轉過拐角鼓樓,那鄭家雜貨店,憑你買多少,油鹽醬醋、薑椒茶葉俱全。」
他二人攜手相攙,逕上街西而去。行者過了幾處茶房,幾家飯店,當買的不買,當喫的不喫。八戒叫道:「師兄,這裏將就買些用罷。」那行者原是耍他,那裏肯買,道:「賢弟,你好不經紀!再走走,揀大的買喫。」兩個人說說話兒,又領了許多人跟隨爭看。不時,到了鼓樓邊,只見那樓下無數人喧嚷,擠擠挨挨,填街塞路。八戒見了道:「哥哥,我不去了,那里人嚷得緊,只怕是拿和尚的。又況是面生可疑之人,拿了去,怎的了?」行者道:「胡談!和尚又不犯法,拿我怎的?我們走過去,到鄭家店買些調和來。」八戒道:「罷罷罷!我不撞禍。這一擠到人叢裏,把耳朵躧了兩躧,唬得他跌跌爬爬,跌死幾個,我倒償命哩!」行者道:「既然如此,你在這壁根下站定,等我過去買了回來,與你買素麵燒餅喫罷。」
那呆子將碗盞遞與行者,把嘴拄著牆根,背著臉,死也不動。這行者走至樓邊,果然擠塞,直挨入人叢裏聽時,原來是那皇榜張掛樓下,故多人爭看。行者擠到近處,閃開火眼金睛,仔細看時,那榜上卻云:「朕西牛賀洲朱紫國王,自立業以來,四方平服,百姓清安。近因國事不祥,沈痾伏枕,淹延日久難痊。本國太醫院,屢選良方,未能調治。今出此榜文,普招天下賢士。不拘北往東來,中華外國,若有精醫藥者,請登寶殿,療理朕躬。稍得病愈,願將社稷平分,決不虛示。為此出給張掛,須至榜者。」覽畢,滿心歡喜道:「古人云,行動有三分財氣。早是不在館中呆坐。即此不必買甚調和,且把取經事寧耐一日,等老孫做個醫生耍耍。」好大聖,彎倒腰丟了碗盞,拈一撮土,往上灑去,念聲咒語,使個隱身法,輕輕的上前揭了榜,又朝著巽地上吸口僊氣吹來,那陣旋風起處,他卻回身,逕到八戒站處,只見那呆子嘴拄著牆根,卻是睡著了一般。行者更不驚他,將榜文折了,輕輕揣在他懷裏,拽轉步先往會同館去了不題。
西遊記(135)
作者:吳承恩
第六十八回 朱紫國唐僧論前世 孫行者施為三折肱(下)
卻說那樓下眾人,見風起時,各各蒙頭閉眼。不覺風過時,沒了皇榜,眾皆悚懼。那榜原有十二個太監,十二個校尉,早朝領出,才掛不上三個時辰,被風吹去,戰兢兢左右追尋,忽見豬八戒懷中露出個紙邊兒來,眾人近前道:「你揭了榜來耶?」那呆子猛抬頭,把嘴一噘,唬得那幾個校尉踉踉蹡蹡跌倒在地。
他卻轉身要走,又被面前幾個膽大的扯住道:「你揭了招醫的皇榜,還不進朝醫治我萬歲去,卻待何往?」那呆子慌慌張張道:「你兒子便揭了皇榜!你孫子便會醫治!」校尉道:「你懷中揣的是甚?」呆子卻才低頭看時,真個有一張字紙,展開一看,咬著牙罵道:「那猢猻害殺我也!」恨一聲便要扯破,早被眾人架住道: 「你是死了!此乃當今國王出的榜文,誰敢扯壞?你既揭在懷中,必有醫國之手,快同我去!」八戒喝道:「汝等不知,這榜不是我揭的,是我師兄孫悟空揭的。他暗暗揣在我懷中,他卻丟下我去了。若得此事明白,我與你尋他去。」眾人道:「說什麼亂話,現鍾不打打鑄鍾?你現揭了榜文,教我們尋誰!不管你!扯了去見主上!」那夥人不分清白,將呆子推推扯扯。這呆子立定腳,就如生了根一般,十來個人也弄他不動。八戒道:
「汝等不知高低!再扯一會,扯得我呆性子發了,你卻休怪!」
不多時,鬧動了街人,將他圍繞,內有兩個年老的太監道:
「你這相貌稀奇,聲音不對,是那裏來的,這般村強?」八戒道:
「我們是東土差往西天取經的,我師父乃唐王御弟法師,卻才入朝,倒換關文去了。我與師兄來此買辦調和,我見樓下人多,未曾敢去,是我師兄教我在此等候。他原來見有榜文,弄陣旋風揭了暗揣我懷內先去了。」那太監道:「我頭前見個白面胖和尚,逕奔朝門而去,想就是你師父?」八戒道:「正是,正是。」太監道: 「你師兄往那裏去了?」八戒道:「我們一行四眾,師父去倒換關文,我三眾並行囊馬匹俱歇在會同館。師兄弄了我,他先回館中去了。」太監道:「校尉,不要扯他,我等同到館中,便知端的。」八戒道:「你這兩個奶奶知事。」眾校尉道:「這和尚委不識貨!怎麼趕著公公叫起奶奶來耶?」八戒笑道:「不羞!你這反了陰陽的!他二位老媽媽兒,不叫他做婆婆奶奶,倒叫他做公公!」眾人道:「莫弄嘴!快尋你師兄去。」那街上人吵吵鬧鬧,何止三五百,共扛到館門首。八戒道: 「列位住了,我師兄卻不比我任你們作戲,他卻是個猛烈認真之士。汝等見了,須要行個大禮,叫他聲孫老爺,他就招架了。不然啊,他就變了嘴臉,這事卻弄不成也。」眾太監校尉俱道:「你師兄果有手段,醫好國王,他也該有一半江山,我等合該下拜。」
那些閑雜人都在門外喧嘩,八戒領著一行太監校尉,逕入館中,只聽得行者與沙僧在客房里正說那揭榜之事耍笑哩。八戒上前扯住亂嚷道:「你可成個人!哄我去買素麵、燒餅、饃饃我喫,原來都是空頭!又弄旋風,揭了什麼皇榜,暗暗的揣在我懷裏,拿我裝胖!這可成個弟兄!」行者笑道:「你這呆子,想是錯了路,走向別處去。我過鼓樓,買了調和,急回來尋你不見,我先來了,在那裏揭甚皇榜?」八戒道:「現在看榜的官員在此。」說不了,只見那幾個太監校尉朝上禮拜道:孫老爺,今日我王有緣,天遣老爺下降,是必大展經綸手,微施三折肱,治得我王病愈,江山有分,社稷平分也。」行者聞言,正了聲色,接了八戒的榜文,對眾道:「你們想是看榜的官麼?」太監叩頭道:
「奴婢乃司禮監內臣,這幾個是錦衣校尉。」行者道:「這招醫榜,委是我揭的,故遣我師弟引見。既然你主有病,常言道,藥不跟賣,病不討醫。你去教那國王親來請我,我有手到病除之功。」太監聞言,無不驚駭,校尉道:「口出大言,必有度量。我等著一半在此啞請,著一半入朝啟奏。」當分了四個太監,六個校尉,更不待宣召,逕入朝當階奏道:「主公萬千之喜!」那國王正與三藏膳畢清談,忽聞此奏,問道:「喜自何來?」太監奏道:「奴婢等早領出招醫皇榜,鼓樓下張掛,有東土大唐遠來取經的一個聖僧孫長老揭了,現在會同館內,要王親自去請他,他有手到病除之功,故此特來啟奏。」國王聞言滿心歡喜,就問唐僧道:「法師有幾位高徒?」三藏合掌答曰:「貧僧有三個頑徒。」國王問:「那一位高徒善醫?」三藏道:「實不瞞陛下說,我那頑徒俱是山野庸才,只會挑包背馬,轉澗尋波,帶領貧僧登山涉嶺,或者到峻險之處,可以伏魔擒怪,捉虎降龍而已,更無一個能知藥性者。」
國王道:「法師何必太謙?朕當今日登殿,幸遇法師來朝,誠天緣也。高徒既不知醫,他怎肯揭我榜文,教寡人親迎?斷然有醫國之能也。」叫:「文武眾卿,寡人身虛力怯,不敢乘輦;汝等可替寡人,俱到朝外,敦請孫長老看朕之病。汝等見他,切不可輕慢,稱他做神僧孫長老,皆以君臣之禮相見。」那眾臣領旨,與看榜的太監、校尉徑至會同館,排班參拜。唬得那八戒躲在廂房,沙僧閃於壁下。那大聖,看他坐在當中端然不動,八戒暗地裏怨惡道:「這猢猻活活的折殺也!怎麼這許多官員禮拜,更不還禮,也不站將起來!」 不多時,禮拜畢,分班啟奏道:「上告神僧孫長老,我等俱朱紫國王之臣,今奉王旨,敬以潔禮參請神僧,入朝看病。」行者方才立起身來對眾道:「你王如何不來?」眾臣道:「我王身虛力怯,不敢乘輦,特令臣等行代君之禮,拜請神僧也。」行者道:「既如此說,列位請前行,我當隨至。」眾臣各依品從,作隊而走。行者整衣而起,八戒道:「哥哥,切莫攀出我們來。」行者道:「我不攀你,衹要你兩個與我收藥。」沙僧道:「收什麼藥?」行者道:「凡有人送藥來與我,照數收下,待我回來取用。」二人領諾不題。
這行者即同多官,頃間便到。眾臣先走,奏知那國王,高卷珠簾,閃龍睛鳳目,開金口禦言便問:「那一位是神僧孫長老?」
行者進前一步,厲聲道:「老孫便是。」那國王聽得聲音凶狠,又見相貌刁鑽,唬得戰兢兢,跌在龍床之上。慌得那女官內宦,急扶入宮中,道:「唬殺寡人也!」眾官都瞋怨行者道:「這和尚怎麼這等粗魯村疏!怎敢就擅揭榜!」行者聞言笑道:「列位錯怪了我也。若像這等慢人,你國王之病,就是一千年也不得好。」
眾臣道:「人生能有幾多陽壽?就一千年也還不好?」行者道:
「他如今是個病君,死了是個病鬼,再轉世也還是個病人,卻不是一千年也還不好?」眾臣怒曰:「你這和尚,甚不知禮!怎麼敢這等滿口胡柴!」行者笑道:「不是胡柴,你都聽我道來:醫門理法至微玄,大要心中有轉旋。望聞問切四般事,缺一之時不備全:第一望他神氣色,潤枯肥瘦起和眠;第二聞聲清與濁,聽他真語及狂言;三問病原經幾日,如何飲食怎生便;四才切脈明經絡,浮沈表裏是何般。我不望聞並問切,今生莫想得安然。」
那兩班文武叢中有太醫院官,一聞此言,對眾稱揚道:「這和尚也說得有理。就是神僊看病,也須望聞問切,謹合著神聖功巧也。」眾官依此言,著近侍傳奏道:「長老要用望聞問切之理,方可認病用藥。」那國王睡在龍床上,聲聲喚道:「叫他去罷!寡人見不得生人面了!」近侍的出宮來道:「那和尚,我王旨意,教你去罷,見不得生人面哩。」行者道:「若見不得生人面啊,我會懸絲診脈。」眾官暗喜道:「懸絲診脈,我等耳聞,不曾眼見。再奏去來。」那近侍的又入宮奏道:「主公,那孫長老不見主公之面,他會懸絲診脈。」國王心中暗想道: 「寡人病了三年,未曾試此,宣他進來。」近侍的即忙傳出道:「主公已許他懸絲診脈,快宣孫長老進宮診視。」行者卻就上了寶殿,唐僧迎著罵道:「你這潑猴,害了我也!」行者笑道:「好師父,我倒與你壯觀,你返說我害你?」三藏喝道:「你跟我這幾年,那曾見你醫好誰來!你連藥性也不知,醫書也未讀,怎麼大膽撞這個大禍!」行者笑道:
「師父,你原來不曉得。我有幾個草頭方兒,能治大病,管情醫得他好便是。就是醫死了,也只問得個庸醫殺人罪名,也不該死,你怕怎的!不打緊,不打緊,你且坐下看我的脈理如何。」長老又道:「你那曾見《素問》、《難經》、《本草》、《脈訣》,是甚般章句,怎生註解,就這等胡說散道,會什麼懸絲診脈!」行者笑道:
「我有金線在身,你不曾見哩。」即伸手下去,尾上拔了三根毫毛,捻一把,叫聲 「變!」即變作三條絲線,每條各長二丈四尺,按二十四氣,托於手內,對唐僧道:「這不是我的金線?」近侍宦官在旁道:「長老且休講口,請入宮中診視去來。」行者別了唐僧,隨著近侍入宮看病。正是那:心有秘方能治國,內藏妙訣注長生。畢竟這去不知看出什麼病來,用什麼藥品。欲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136)
作者:吳承恩
第六十九回 心主夜間修藥物 君王筵上論妖邪(上)
話表孫大聖同近侍宦官,到於皇宮內院,直至寢宮門外立定,將三條金線與宦官拿入裏面,吩咐:「教內宮妃後,或近侍太監,先係在聖躬左手腕下,按寸關尺三部上,卻將線頭從窗欞兒穿出與我。」真個那宦官依此言,請國王坐在龍床,按寸關尺以金線一頭系了,一頭理出窗外。行者接了線頭,以自己右手大指先托著食指,看了寸脈;次將中指按大指,看了關脈;又將大指托定無名指,看了尺脈;調停自家呼吸,分定四氣五鬱、七表八里九候、浮中沈、沈中浮,辨明瞭虛實之端;又教解下左手,依前係在右手腕下部位。行者即以左手指,一一從頭診視畢,卻將身抖了一抖,把金線收上身來,厲聲高呼道:「陛下左手寸脈強而緊,關脈澀而緩,尺脈芤且沈;右手寸脈浮而滑,關脈遲而結,尺脈數而牢。夫左寸強而緊者,中虛心痛也;關澀而緩者,汗出肌麻也;尺芤而沈者,小便赤而大便帶血也。右手寸脈浮而滑者,內結經閉也;關遲而結者,宿食留飲也;尺數而牢者,煩滿虛寒相持也。診此貴恙是一個驚恐憂思,號為雙鳥失群之證。」那國王在內聞言滿心歡喜,打起精神高聲應道:「指下明白!指下明白!果是此疾!請出外面用藥來也。」大聖卻才緩步出宮。早有在旁聽見的太監,已先對眾報知。須臾行者出來,唐僧即問如何,行者道:「診了脈,如今對證製藥哩。」眾官上前道:「神僧長老,適才說雙鳥失群之證,何也?」行者笑道:「有雌雄二鳥,原在一處同飛,忽被暴風驟雨驚散,雌不能見雄,雄不能見雌,雌乃想雄,雄亦想雌:這不是雙鳥失群也?」
眾官聞說,齊聲喝采道:「真是神僧!真是神醫!」稱讚不已。當有太醫官問道:「病勢已看出矣,但不知用何藥治之?」行者道:
「不必執方,見藥就要。」醫官道:「經云藥有八百八味,人有四百四病。病不在一人之身,藥豈有全用之理!如何見藥就要?」
行者道:「古人云,藥不執方,合宜而用,故此全征藥品,而隨便加減也。」那醫官不復再言,即出朝門之外,差本衙當值之人,遍曉滿城生熟藥鋪,即將藥品,每味各辦三斤,送與行者。行者道:「此間不是製藥處,可將諸藥之數並製藥一應器皿,都送入會同館,交與我師弟二人收下。」醫官聽命,即將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及藥碾、藥磨、藥羅、藥乳並乳缽、乳槌之類都送至館中,一一交付收訖。
行者往殿上請師父同至館中製藥。那長老正自起身,忽見內宮傳旨,教閣下留住法師,同宿文華殿,待明朝服藥之後,病痊酬謝,倒換關文送行。三藏大驚道:「徒弟啊,此意是留我做當頭哩。若醫得好,歡喜起送;若醫不好,我命休矣。你須仔細上心,精虔制度也!」行者笑道:「師父放心在此受用,老孫自有醫國之手。」
好大聖,別了三藏,辭了眾臣,逕至館中。八戒迎著笑道:
「師兄,我知道你了。」行者道:「你知什麼?」八戒道:「知你取經之事不果,欲作生涯無本,今日見此處富庶,設法要開藥鋪哩。」行者喝道:「莫胡說!醫好國王,得意處辭朝走路,開什麼藥鋪!」八戒道:「終不然,這八百八味藥,每味三斤,共計二千四百二十四斤,只醫一人,能用多少?不知多少年代方喫得了哩!」行者道:「那裏用得許多?他那太醫院官都是些愚盲之輩,所以取這許多藥品,教他沒處捉摸,不知我用的是那幾味,難識我神妙之方也。」正說處,只見兩個館使,當面跪下道:「請神僧老爺進晚齋。」行者道:「早間那般待我,如今卻跪而請之,何也?」館使叩頭道:「老爺來時,下官有眼無珠,不識尊顏。今聞老爺大展三折之肱,治我一國之主,若主上病愈,老爺江山有分,我輩皆臣子也,禮當拜請。」行者見說,欣然登堂上坐,八戒、沙僧分坐左右,擺上齋來。沙僧便問道:「師兄,師父在那裏哩?」行者笑道:「師父被國王留住作當頭哩,只待醫好了病,方才酬謝送行。」沙僧又問:「可有些受用麼?」行者道:「國王豈無受用!我來時,他已有三個閣老陪侍左右,請入文華殿去也。」
八戒道:「這等說,還是師父大哩。他倒有閣老陪侍,我們只得兩個館使奉承。且莫管他,讓老豬喫頓飽飯也。」兄弟們遂自在受用一番。
天色已晚,行者叫館使:「收了家火,多辦些油蠟,我等到夜靜時方好製藥。」館使果送若干油蠟,各命散訖。至半夜,天街人靜,萬籟無聲。八戒道:「哥哥,制何藥?趕早幹事。我瞌睡了。」行者道:「你將大黃取一兩來,碾為細末。」沙僧乃道:
「大黃味苦,性寒無毒,其性沈而不浮,其用走而不守,奪諸鬱而無壅滯,定禍亂而致太平,名之曰將軍。此行藥耳,但恐久病虛弱,不可用此。」行者笑道: 「賢弟不知,此藥利痰順氣,蕩肚中凝滯之寒熱。你莫管我,你去取一兩巴豆,去殼去膜,捶去油毒,碾為細末來。」八戒道:「巴豆味辛,性熱有毒,削堅積,蕩肺腑之沈寒,通閉塞,利水穀之道路,乃斬關奪門之將,不可輕用。」行者道:「賢弟,你也不知,此藥破結宣腸,能理心膨水脹。快制來,我還有佐使之味輔之也。」他二人即時將二藥碾細道:
「師兄,還用那幾十味?」行者道:「不用了。」八戒道:「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只用此二兩,誠為起奪人了。」行者將一個花磁盞子道:「賢弟莫講,你拿這個盞兒,將鍋臍灰刮半盞過來。」八戒道:「要怎的?」行者道:「藥內要用。」沙僧道:「小弟不曾見藥內用鍋灰。」行者道:「鍋灰名為百草霜,能調百病,你不知道。」
那呆子真個刮了半盞,又碾細了。行者又將盞子,遞與他道:
「你再去把我們的馬尿等半盞來。」八戒道:「要他怎的?」行者道:「要丸藥。」沙僧又笑道:「哥哥,這事不是耍子。馬尿腥臊,如何入得藥品?我只見醋糊為丸,陳米糊為丸,煉蜜為丸,或衹是清水為丸,那曾見馬尿為丸?那東西腥腥臊臊,脾虛的人,一聞就吐;再服巴豆大黃,弄得人上吐下瀉,可是耍子?」行者道:
「你不知就裏,我那馬不是凡馬,他本是西海龍身。若得他肯去便溺,憑你何疾,服之即愈,但急不可得耳。」八戒聞言,真個去到馬邊。那馬斜伏地下睡哩,呆子一頓腳踢起,襯在肚下,等了半會,全不見撒尿。他跑將來對行者說:「哥啊,且莫去醫皇帝,且快去醫醫馬來。那亡人乾結了,莫想尿得出一點兒!」行者笑道:「我和你去。」 沙僧道:「我也去看看。」三人都到馬邊,那馬跳將起來,口吐人言,厲聲高叫道:「師兄,你豈不知?我本是西海飛龍,因為犯了天條,觀音菩薩救了我,將我鋸了角,退了鱗,變作馬,馱師父往西天取經,將功摺罪。我若過水撒尿,水中游魚食了成龍;過山撒尿,山中草頭得味,變作靈芝,僊僮采去長壽。我怎肯在此塵俗之處輕拋卻也?」行者道:「兄弟謹言,此間乃西方國王,非塵俗也,亦非輕拋棄也。常言道,眾毛攢裘,要與本國之王治病哩。醫得好時,大家光輝,不然,恐懼不得善離此地也。」那馬才叫聲「等著!」你看他往前撲了一撲,往後蹲了一蹲,咬得那滿口牙齕支支的響亮,僅努出幾點兒,將身立起。八戒道:「這個亡人!就是金汁子,再撒些兒也罷!」那行者見有少半盞,道:「彀了!彀了!拿去罷。」沙僧方才歡喜。
三人回至廳上,把前項藥餌攪和一處,搓了三個大丸子。行者道:「兄弟,忒大了。」八戒道:「衹有核桃大,若論我喫,還不彀一口哩!」遂此收在一個小盒兒裏。兄弟們連衣睡下,一夜無詞。
早是天曉,卻說那國王耽病設朝,請唐僧見了,即命眾官快往會同館參拜神僧孫長老取藥去。多官隨至館中,對行者拜伏於地道:「我王特命臣等拜領妙劑。」行者叫八戒取盒兒,揭開蓋子,遞與多官。多官啟問:「此藥何名?好見王回話。」行者道:「此名烏金丹。」八戒二人暗中作笑道:「鍋灰拌的,怎麼不是烏金!」 多官又問道:「用何引子?」行者道:「藥引兒兩般都下得。有一般易取者,乃六物煎湯送下。」多官問:「是何六物?」行者道:「半空飛的老鴉屁,緊水負的鯉魚尿,王母娘娘搽臉粉,老君爐裏煉丹灰,玉皇戴破的頭巾要三塊,還要五根困龍鬚:六物煎湯送此藥,你王憂病等時除。」多官聞言道:「此物乃世間所無者,請問那一般引子是何?」行者道:「用無根水送下。」
眾官笑道:「這個易取。」行者道:「怎見得易取?」多官道:「我這里人家俗論;若用無根水,將一個碗盞,到井邊,或河下,舀了水急轉步,更不落地,亦不回頭,到家與病人喫藥便是。」行者道:「井中河內之水,俱是有根的。我這無根水,非此之論,乃是天上落下者,不沾地就喫,才叫做無根水。」多官又道:「這也容易。等到天陰下雨時,再喫藥便罷了。」遂拜謝了行者,將藥持回獻上。國王大喜,即命近侍接上來。看了道:「此是什麼丸子?」多官道:「神僧說是烏金丹,用無根水送下。」國王便教宮人取無根水,眾官道:「神僧說,無根水不是井河中者,乃是天上落下不沾地的才是。」國王即喚當駕官傳旨,教請法官求雨。
眾官遵依出榜不題。
西遊記(137)
作者:吳承恩
第六十九回 心主夜間修藥物 君王筵上論妖邪(下)
卻說行者在會同館廳上叫豬八戒道:「適間允他天落之水,才可用藥,此時急忙,怎麼得個雨水?我看這王,倒也是個大賢大德之君,我與你助他些兒雨下藥,如何?」八戒道:「怎麼樣助?」行者道:「你在我左邊立下,做個輔星。」又叫沙僧,「你在我右邊立下,做個弼宿,等老孫助他些無根水兒。」好大聖,步了罡訣,念聲咒語,早見那正東上,一朵烏雲,漸近於頭頂上。叫道:「大聖,東海龍王敖廣來見。」行者道:「無事不敢捻煩,請你來助些無根水與國王下藥。」龍王道:「大聖呼喚時,不曾說用水,小龍隻身來了,不曾帶得雨器,亦未有風雲雷電,怎生降雨?」行者道:「如今用不著風雲雷電,亦不須多雨,衹要些須引藥之水便了。」龍王道:「既如此,待我打兩個噴涕,吐些涎津溢,與他喫藥罷。」行者大喜道:「最好!最好!不必遲疑,趁早行事。」那老龍在空中,漸漸低下烏雲,直至皇宮之上,隱身潛象,噀一口津唾,遂化作甘霖。那滿朝官齊聲喝采道:「我主萬千之喜!天公降下甘雨來也!」國王即傳旨,教:「取器皿盛著,不拘宮內外及官大小,都要等貯僊水,拯救寡人。」你看那文武多官並三宮六院妃嬪與三千彩女,八百嬌娥,一個個擎杯托盞,舉碗持盤,等接甘雨。那老龍在半空,運化津涎,不離了王宮前後,將有一個時辰,龍王辭了大聖回海。眾臣將杯盂碗盞收來,也有等著一點兩點者,也有等著三點五點者,也有一點不曾等著者,共合一處,約有三盞之多,總獻至禦案。真個是異香滿襲金鑾殿,佳味熏飄天子庭!
那國王辭了法師,將著烏金丹並甘雨至宮中,先吞了一丸,喫了一盞甘雨;再吞了一丸,又飲了一盞甘雨;三次,三丸俱吞了,三盞甘雨俱送下。不多時,腹中作響,如轆轤之聲不絕,即取淨桶,連行了三五次,服了些米飲,敧倒在龍床之上。
有兩個妃子,將淨桶撿看,說不盡那穢污痰涎,內有糯米飯塊一團。妃子近龍床前來報:「病根都行下來也!」國王聞此言甚喜,又進一次米飯。少頃,漸覺心胸寬泰,氣血調和,就精神抖擻,腳力強健。下了龍床,穿上朝服,即登寶殿見了唐僧,輒倒身下拜。那長老忙忙還禮。拜畢以御手攙著,便教閣下:「快具簡帖,帖上寫朕再拜頓首字樣,差官奉請法師高徒三位。一壁廂大開東閣,光祿寺排宴酬謝。」多官領旨,具簡的具簡,排宴的排宴,正是國家有倒山之力,霎時俱完。
卻說八戒見官投簡,喜不自勝道:「哥啊,果是好妙藥!今來酬謝,乃兄長之功。」沙僧道:「二哥說那裏話!常言道,一人有福,帶挈一屋。我們在此合藥,俱是有功之人,只管受用去,再休多話。」咦!你看他弟兄們俱歡歡喜喜,逕入朝來。眾官接引,上了東閣,早見唐僧、國王、閣老,已都在那裏安排筵宴哩。
這行者與八戒、沙僧,對師父唱了個喏,隨後眾官都至,只見那上面有四張素桌面,都是喫一看十的筵席;前面有一張葷桌面,也是喫一看十的珍饈。左右有四五百張單桌面,真個排得齊整:古雲珍饈百味,美祿千鍾。瓊膏酥酪,錦縷肥紅。寶妝花彩艷,果品味香濃。鬥糖龍纏列獅僊,餅錠拖爐擺鳳侶。葷有豬羊雞鵝魚鴨般般肉,素有蔬餚筍芽木耳並蘑菇。幾樣香湯餅,數次透酥糖。滑軟黃粱飯,清新菰米糊。色色粉湯香又辣,般般添換美還甜。君臣舉盞方安蓆,名分品級慢傳壺。那國王御手擎杯,先與唐僧安坐,三藏道:「貧僧不會飲酒。」國王道:
「素酒,法師飲此一杯,何如?」三藏道:「酒乃僧家第一戒。」國王甚不過意道:「法師戒飲,卻以何物為敬?」三藏道:「頑徒三眾代飲罷。」國王卻才歡喜,轉金卮,遞與行者。行者接了酒,對眾禮畢,喫了一杯。國王見他喫得爽利,又奉一杯。行者不辭,又喫了。國王笑道:「喫個三寶鐘兒。」行者不辭,又喫了。國王又叫斟上,「喫個四季杯兒。」八戒在旁見酒不到他,忍得他嘓嘓咽唾,又見那國王苦勸行者,他就叫將起來道:「陛下,喫的藥也虧了我,那藥裏有馬——」這行者聽說,恐怕呆子走了消息,卻將手中酒遞與八戒。八戒接著就喫,卻不言語。國王問道:「神僧說藥裏有馬,是什麼馬?」行者接過口來道:「我這兄弟,是這般口敞,但有個經驗的好方兒,他就要說與人。陛下早間喫藥,內有馬兜鈴。」國王問眾官道:「馬兜鈴是何品味?能醫何證?」時有太醫院官在旁道:「主公:兜鈴味苦寒無毒,定喘消痰大有功。通氣最能除血盅,補虛寧嗽又寬中。」國王笑道:「用得當!用得當!豬長老再飲一杯。」呆子亦不言語,卻也喫了個三寶鍾。國王又遞了沙僧酒,也喫了三杯,卻俱敘坐。
飲宴多時,國王又擎大爵奉與行者。行者道:「陛下請坐,老孫依巡痛飲,決不敢推辭。」國王道:「神僧恩重如山,寡人酬謝不盡,好歹進此一巨觥,朕有話說。」行者道:「有甚話說了,老孫好飲。」國王道:「寡人有數載憂疑病,被神僧一貼靈丹打通,所以就好了。」行者笑道:「昨日老孫看了陛下,已知是憂疑之疾,但不知憂驚何事?」國王道:「古人云,家醜不可外談,奈神僧是朕恩主,惟不笑方可告之。」行者道:「怎敢笑話,請說無妨。」國王道:「神僧東來,不知經過幾個邦國?」行者道:「經有五六處。」又問:「他國之後,不知是何稱呼。」行者道:「國王之後,都稱為正宮、東宮、西宮。」國王道:「寡人不是這等稱呼:將正宮稱為金聖宮,東宮稱為玉聖宮,西宮稱為銀聖宮。現今衹有銀、玉二後在宮。」行者道:「金聖宮因何不在宮中?」國王滴淚道:「不在已三年矣。」行者道:「向那廂去了?」國王道:「三年前,正值端陽之節,朕與嬪後都在禦花園海榴亭下解粽插艾,飲菖蒲雄黃酒,看鬥龍舟。忽然一陣風至,半空中現出一個妖精,自稱賽太歲,說他在麒麟山獬豸洞居住,洞中少個夫人,訪得我金聖宮生得貌美姿嬌,要做個夫人,教朕快早送出。如若三聲不獻出來,就要先喫寡人,後喫眾臣,將滿城黎民,盡皆喫絕。那時節,朕卻憂國憂民,無奈將金聖宮推出海榴亭外,被那妖響一聲攝將去了。寡人為此著了驚恐,把那粽子凝滯在內,況又晝夜憂思不息,所以成此苦疾三年。今得神僧靈丹服後,行了數次,盡是那三年前積滯之物,所以這會體健身輕,精神如舊。今日之命,皆是神僧所賜,豈但如泰山之重而已乎!」行者聞得此言,滿心喜悅,將那巨觥之酒,兩口吞之,笑問國王曰:「陛下原來是這等驚憂!今遇老孫,幸而獲愈,但不知可要金聖宮回國?」
那國王滴淚道:「朕切切思思,無晝無夜,但衹是沒一個能獲得妖精的。豈有不要他回國之理!」行者道:「我老孫與你去伏妖邪,那時何如?」國王跪下道: 「若救得朕後,朕願領三宮九嬪,出城為民,將一國江山盡付神僧,讓你為帝。」八戒在旁見出此言行此禮,忍不住呵呵大笑道:「這皇帝失了體統!怎麼為老婆就不要江山,跪著和尚?」行者急上前,將國王攙起道:「陛下,那妖精自得金聖宮去後,這一向可曾再來?」國王道:「他前年五月節攝了金聖宮,至十月間來,要取兩個宮娥,是說伏侍娘娘,朕即獻出兩個。至舊年三月間,又來要兩個宮娥;七月間,又要去兩個;今年二月裏,又要去兩個;不知到幾時又要來也。」行者道: 「似他這等頻來,你們可怕他麼?」國王道:「寡人見他來得多遭,一則懼怕,二來又恐有傷害之意,舊年四月內,是朕命工起了一座避妖樓,但聞風響,知是他來,即與二後九嬪入樓躲避。」行者道:「陛下不棄,可攜老孫去看那避妖樓一番,何如?」那國王即將左手攜著行者出席,眾官亦皆起身。豬八戒道:「哥哥,你不達理!這般御酒不喫,搖席破坐的,且去看什麼哩?」國王聞說,情知八戒是為嘴,即命當駕官抬兩張素桌面,看酒在避妖樓外伺候。呆子卻才不嚷,同師父沙僧笑道:「翻席去也。」
一行文武官引導,那國王並行者相攙,穿過皇宮到了禦花園後,更不見樓臺殿閣。行者道:「避妖樓何在?」說不了,只見兩個太監,拿兩根紅漆扛子,往那空地上掬起一塊四方石板。
國王道:「此間便是。這底下有三丈多深,槃成的九間朝殿,內有四個大缸,缸內滿注清油,點著燈火,晝夜不息。寡人聽得風響,就入裏邊躲避,外面著人蓋上石板。」行者笑道:「那妖精還是不害你,若要害你,這裏如何躲得?」正說間,只見那正南上呼呼的,吹得風響,播土揚塵,唬得那多官齊聲報怨道:「這和尚鹽醬口,講起什麼妖精,妖精就來了!」慌得那國王丟了行者,即鑽入地穴,唐僧也就跟入,眾官亦躲個乾淨。八戒、沙僧也都要躲,被行者左右手扯住他兩個道, 「兄弟們,不要怕得,我和你認他一認,看是個什麼妖精。」八戒道:「可是扯淡!認他怎的?眾官躲了,師父藏了,國王避了,我們不去了罷,炫的是那家世!」 那呆子左掙右掙,掙不得脫手,被行者拿定多時,只見那半空裏閃出一個妖精。你看他怎生模樣:九尺長身多惡獰,一雙環眼閃金燈。兩輪查耳如橕扇,四個鋼牙似插釘。鬢繞紅毛眉豎焰,鼻垂精準孔開明,髭髯幾縷硃砂線,顴骨崚嶒滿面青。兩臂紅筋藍靛手,十條尖爪把槍擎。豹皮裙子腰間系,赤腳蓬頭若鬼形。行者見了道:「沙僧,你可認得他?」沙僧道:
「我又不曾與他相識,那裏認得!」又問:「八戒,你可認得他?」
八戒道:「我又不曾與他會茶會酒,又不是賓朋鄰里,我怎麼認得他!」行者道:「他卻像東嶽天齊手下把門的那個醮面金睛鬼。」八戒道:「不是!不是!」行者道:「你怎知他不是?」八戒道:
「我豈不知,鬼乃陰靈也,一日至晚,交申酉戌亥時方出。今日還在巳時,那裏有鬼敢出來?就是鬼,也不會駕雲。縱會弄風,也衹是一陣旋風耳,有這等狂風?或者他就是賽太歲也。」行者笑道:「好呆子!倒也有些論頭!既如此說,你兩個護持在此,等老孫去問他個名號,好與國王救取金聖宮來朝。」八戒道:
「你去自去,切莫供出我們來。」行者昂然不答,急縱祥光,跳將上去。咦!正是:安邦先卻君王病,守道須除愛惡心。畢竟不知此去,到於空中,勝敗如何,怎麼擒得妖怪,救得金聖宮,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