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130)
作者:吳承恩
第六十六回 諸神遭毒手 彌勒縛妖魔(上)
話表孫大聖無計可施,縱一朵祥雲,駕筋鬥,逕轉南贍部洲去拜武當山,參請蕩魔天尊,解釋三藏、八戒、沙僧、天兵等眾之災。他在半空裏無停止,不一日,早望見祖師僊境,輕輕按落雲頭,定睛觀看,好去處:巨鎮東南,中天神岳。芙蓉峰竦傑,紫蓋嶺巍峨。九江水盡荊揚遠,百越山連翼軫多。上有太虛之寶洞,朱陸之靈臺。三十六宮金磬響,百千萬客進香來。舜巡禹禱,玉簡金書。樓閣飛青鳥,幢幡擺赤裾。地設名山雄宇宙,天開僊境透空虛。幾樹榔梅花正放,滿山瑤草色皆舒。龍潛澗底,虎伏崖中。幽含如訴語,馴鹿近人行。白鶴伴雲棲老檜,青鸞丹鳳向陽鳴。玉虛師相真僊地,金闕仁慈治世門。上帝祖師,乃淨樂國王與善勝皇后夢吞日光,覺而有孕,懷胎一十四個月,於開皇元年甲辰之歲三月初一日午時降誕於王宮。那爺爺;幼而勇猛,長而神靈。不統王位,惟務修行。父母難禁,棄捨皇宮。參玄入定,在此山中。功完行滿,白日飛昇。玉皇敕號,真武之名。玄虛上應,龜蛇合形。週天六合,皆稱萬靈。無幽不察,無顯不成。劫終劫始,剪伐魔精。
孫大聖玩著僊境景致,早來到一天門、二天門、三天門,卻至太和宮外,忽見那祥光瑞氣之間,簇擁著五百靈官。那靈官上前迎著道:「那來的是誰?」大聖道:「我乃齊天大聖孫悟空,要見師相。」眾靈官聽說,隨報。祖師即下殿,迎到太和宮。行者作禮道:「我有一事奉勞。」問:「何事?」行者道: 「保唐僧西天取經,路遭險難。至西牛賀洲,有座山喚小西天,小雷音寺有一妖魔。我師父進得山門,見有阿羅揭諦,比丘聖僧排列,以為真佛,倒身才拜,忽被他拿住綁了。我又失於防閑,被他拋一副金鐃,將我罩在裏面,無纖毫之縫,口合如鉗。甚虧金頭揭諦請奏玉帝,欽差二十八宿,當夜下界,掀揭不起。幸得亢金龍將角透入鐃內,將我度出,被我打碎金鐃,驚醒怪物。趕戰之間,又被撒一個白布搭包兒,將我與二十八宿並五方揭諦,盡皆裝去,複用繩捆了。是我當夜脫逃,救了星辰等眾與我唐僧等。後為找尋衣缽,又驚醒那妖,與天兵趕戰。那怪又拿出搭包兒,理弄之時,我卻知道前音,遂走了,眾等被他依然裝去。我無計可施,特來拜求師相一助力也。」祖師道:「我當年威鎮北方,統攝真武之位,剪伐天下妖邪,乃奉玉帝敕旨。後又披髮跣足,踏騰蛇神龜,領五雷神將、巨虯獅子、猛獸毒龍,收降東北方黑氣妖氛,乃奉元始天尊符召。今日靜享武當山,安逸太和殿,一向海岳平寧,乾坤清泰。奈何我南贍部洲並北俱蘆洲之地,妖魔剪伐,邪鬼潛蹤。今蒙大聖下降,不得不行;衹是上界無有旨意,不敢擅動干戈。假若法遣眾神,又恐玉帝見罪,十分卻了大聖,又是我逆了人情。我諒著那西路上縱有妖邪,也不為大害。我今著龜、蛇二將並五大神龍與你助力,管教擒妖精,救你師之難。」行者拜謝了祖師,即同龜、蛇、龍神各帶精銳之兵,復轉西洲之界。不一日,到了小雷音寺,按下云頭,逕至山門外叫戰。
卻說那黃眉大王聚眾怪在寶閣下說:「孫行者這兩日不來,又不知往何方去借兵也。」說不了,只見前門上小妖報道:
「行者引幾個龍蛇龜相,在門外叫戰!」妖魔道:「這猴兒怎麼得個龍蛇龜相?此等之類,卻是何方來者?」隨即披掛,走出山門高叫:「汝等是那路龍神,敢來造吾僊境?」五龍二將相貌崢嶸,精神抖擻喝道:「那潑怪!我乃武當山太和宮混元教主蕩魔天尊之前五位龍神、龜、蛇二將。今蒙齊天大聖相邀,我天尊符召,到此捕你這妖精,快送唐僧與天星等出來,免你一死!不然,將這一山之怪,碎劈其屍;幾間之房,燒為灰燼!」那怪聞言,心中大怒道:「這畜生有何法力,敢出大言!不要走!喫吾一棒!」這五條龍,翻雲使雨,那兩員將,播土揚沙,各執槍刀劍戟,一擁而攻,孫大聖又使鐵棒隨後。這一場好殺:凶魔施武,行者求兵。凶魔施武,擅據珍樓施佛像;行者求兵,遠參寶境借龍神。龜蛇生水火,妖怪動刀兵。五龍奉旨來西路,行者因師在後收。劍戟光明搖彩電,槍刀晃亮閃霓虹。這個狼牙棒,強能短軟;那個金箍棒,隨意如心。只聽得扢撲響聲如爆竹,叮噹音韻似敲金。水火齊來征怪物,刀兵共簇繞精靈。喊殺驚狼虎,喧嘩振鬼神。渾戰正當無勝處,妖魔又取寶和珍。行者帥五龍二將,與妖魔戰經半個時辰,那妖精即解下搭包在手。行者見了心驚,叫道:「列位仔細!」那龍神蛇龜不知什麼仔細,一個個都停住兵,近前抵擋。那妖精幌的一聲,把搭包兒撇將起去。孫大聖顧不得五龍二將,駕筋鬥,跳在九霄逃脫。他把個龍神龜蛇一搭包子又裝將去了。妖精得勝回寺,也將繩捆了,抬在地窖子裏蓋住不題。
你看那大聖落下云頭,斜敧在山巔之上,沒精沒采,懊恨道:「這怪物十分利害!」不覺的合著眼,似睡一般,猛聽得有人叫道:「大聖,休推睡,快早上緊求救。你師父性命,只在須臾間矣!」行者急睜睛跳起來看,原來是日值功曹。行者喝道:「你這毛神,這向在那方貪圖血食,不來點卯,今日卻來驚我!伸過孤拐來,讓老孫打兩棒解悶!」功曹慌忙施禮道:「大聖,你是人間之喜僊,何悶之有!我等早奉菩薩旨令,教我等暗中護佑唐僧,乃同土地等神,不敢暫離左右,是以不得常來參見,怎麼反見責也?」行者道:「你既是保護,如今那眾星、揭諦、伽藍並我師等,被妖精困在何方?受甚罪苦?」功曹道:「你師父師弟都吊在寶殿廊下,星辰等眾都收在地窖之間受罪。這兩日不聞大聖消息,卻才見妖精又拿了神龍、龜、蛇,又送在地窖裏去了,方知是大聖請來之兵,小神特來尋大聖。大聖莫辭勞倦,千萬再急急去求救援。」行者聞言及此,不覺對功曹滴淚道:「我如今愧上天宮,羞臨海藏!怕問菩薩之原由,愁見如來之玉象!才拿去者,乃真武師相之龜、蛇、五龍聖眾。教我再無方求救,奈何?」功曹笑道:「大聖寬懷,小神想起一處精兵,請來斷然可降。適才大聖至武當,是南贍部洲之地。這枝兵也在南贍部洲盱眙山玭城,即今泗洲是也。那裏有個大聖國師王菩薩,神通廣大。他手下有一個徒弟,喚名小張太子,還有四大神將,昔年曾降伏水母娘娘。你今若去請他,他來施恩相助,准可捉怪救師也。」行者心喜道:「你且去保護我師父,勿令傷他,待老孫去請也。」
行者縱起筋鬥雲,躲離怪處,直奔盱眙山。不一日早到,細觀真好去處:南近江津,北臨淮水。東通海嶠,西接封浮。山頂上有樓觀崢嶸,山凹裏有澗泉浩湧。嵯峨怪石,槃秀喬松。百般果品應時新,千樣花枝迎日放。人如蟻陣往來多,船似雁行歸去廣。上邊有瑞巖觀、東嶽宮、五顯祠、龜山寺,鍾韻香煙沖碧漢;又有玻璃泉、五塔峪、八僊臺、杏花園,山光樹色映玭城。
白雲橫不度,幽鳥倦還鳴。說甚泰嵩衡華秀,此間僊景若蓬瀛。
大聖點玩不盡,逕過了淮河,入玭城之內,到大聖禪寺山門外,又見那殿宇軒昂,長廊彩麗,有一座寶塔崢嶸。真是:插雲倚漢高千丈,仰視金瓶透碧空。上下有光凝宇宙,東西無影映簾櫳。
風吹寶鐸聞天樂,日映冰虯對梵宮。飛宿靈禽時訴語,遙瞻淮水渺無窮。
行者且觀且走,直至二層門下。那國師王菩薩早已知之,即與小張太子出門迎迓。相見敘禮畢,行者道:「我保唐僧西天取經,路上有個小雷音寺,那裏有個黃眉怪,假充佛祖。我師父不辨真偽就下拜,被他拿了。又將金鐃把我罩了,幸虧天降星辰救出。是我打碎金鐃,與他賭鬥,又將一個布搭包兒,把天神、揭諦、伽藍與我師父、師弟盡皆裝了進去。我前去武當山請玄天上帝救援,他差五龍龜蛇拿怪,又被他一搭包子裝去。弟子無依無倚,故來拜請菩薩,大展威力,將那收水母之神通,拯生民之妙用,同弟子去救師父一難!取得經回,永傳中國,揚我佛之智慧,興般若之波羅也。」國師王道:「你今日之事,誠我佛教之興隆,理當親去,奈時值初夏,正淮水泛漲之時,新收了水猿大聖,那廝遇水即興,恐我去後,他乘空生頑,無神可治。今著小徒領四將和你去助力,煉魔收伏罷。」行者稱謝,即同四將並小張太子,又駕雲回小西天,直至小雷音寺。小張太子使一條楮白槍,四大將輪四把錕鋘劍,和孫大聖上前罵戰。小妖又去報知,那妖王復帥群妖,鼓噪而出道: 「猢猻!你今又請得何人來也?」說不了,小張太子指揮四將上前喝道:「潑妖精!你面上無肉,不認得我等在此!」妖王道:「是那方小將,敢來與他助力?」太子道:「吾乃泗州大聖國師王菩薩弟子,帥領四大神將,奉令擒你!」妖王笑道:「你這孩兒有甚武藝,擅敢到此輕薄?」
西遊記(131)
作者:吳承恩
第六十六回 諸神遭毒手 彌勒縛妖魔(下)
太子道:「你要知我武藝,等我道來:祖居西土流沙國,我父原為沙國王。自幼一身多疾苦,命幹華蓋惡星妨。因師遠慕長生訣,有分相逢捨藥方。半粒丹砂祛病退,願從修行不為王。學成不老同天壽,容顏永似少年郎。也曾趕赴龍華會,也曾騰雲到佛堂。捉霧拿風收水怪,擒龍伏虎鎮山場。撫民高立浮屠塔,靜海深明舍利光。楮白槍尖能縛怪,淡緇衣袖把妖降。如今靜樂玭城內,大地揚名說小張!」妖王聽說,微微冷笑道:「那太子,你捨了國家,從那國師王菩薩,修的是什麼長生不老之術?只好收捕淮河水怪,卻怎麼聽信孫行者誑謬之言,千山萬水,來此納命!看你可長生可不老也!」小張聞言,心中大怒,纏槍當面便刺,四大將一擁齊攻,孫大聖使鐵棒上前又打。好妖精,公然不懼,輪著他那短軟狼牙棒,左遮右架,直挺橫沖。這場好殺:小太子,楮白槍,四柄錕鋘劍更強。悟空又使金箍棒,齊心圍繞殺妖王。妖王其實神通大,不懼分毫左右搪。狼牙棒是佛中寶,劍砍槍輪莫可傷。只聽狂風聲吼吼,又觀惡氣混茫茫。那個有意思凡弄本事,這個專心拜佛取經章。幾番馳騁,數次張狂。噴雲霧,閉三光,奮怒懷瞋各不良。多時三乘無上法,致令百藝苦相將。概眾爭戰多時,不分勝負,那妖精又解搭包兒。行者又叫:「列位仔細!」太子並眾等不知「仔細」之意。那怪滑的一聲,把四大將與太子,一搭包又裝將進去,衹是行者預先知覺走了,那妖王得勝回寺,又教取繩捆了,送在地窖,牢封固鎖不題。
這行者縱筋鬥雲,起在空中,見那怪回兵閉門,方才按下祥光,立於西山坡上,悵望悲啼道:「師父啊!我自從秉教入禪林,感荷菩薩脫難深。保你西來求大道,相同輔助上雷音。隻言平坦羊腸路,豈料崔巍怪物侵。百計千方難救你,東求西告枉勞心!」大聖正當淒慘之時,忽見那西南上一朵彩雲墜地,滿山頭大雨繽紛,有人叫道:「悟空,認得我麼?」行者急走前看處,那個人:大耳橫頤方面相,肩查腹滿身軀胖。一腔春意喜盈盈,兩眼秋波光蕩蕩。敞袖飄然福氣多,芒鞋灑落精神壯。極樂場中第一尊,南無彌勒笑和尚。行者見了,連忙下拜道:「東來佛祖那裏去?弟子失回避了,萬罪!萬罪!」佛祖道:「我此來,專為這小雷音妖怪也。」行者道:「多蒙老爺盛德大恩。敢問那妖是那方怪物,何處精魔,不知他那搭包兒是件什麼寶貝,煩老爺指示指示。」佛祖道:「他是我面前司磬的一個黃眉童兒。
三月三日,我因赴元始會去,留他在宮看守,他把我這幾件寶貝拐來,假佛成精。那搭包兒是我的後天袋子,俗名喚做人種袋。那條狼牙棒是個敲磬的槌兒。」行者聽說,高叫一聲道:「好個笑和尚!你走了這童兒,教他誑稱佛祖,陷害老孫,未免有個家法不謹之過!」彌勒道:「一則是我不謹,走失人口,二則是你師徒們魔障未完,故此百靈下界,應該受難。我今來與你收他去也。」 行者道:「這妖精神通廣大,你又無些兵器,何以收之?」
彌勒笑道:「我在這山坡下,設一草庵,種一田瓜果在此,你去與他索戰。交戰之時,許敗不許勝,引他到我這瓜田裏。我別的瓜都是生的,你卻變做一個大熟瓜。他來定要瓜喫,我卻將你與他喫。喫下肚中,任你怎麼在內擺佈他,那時等我取了他的搭包兒,裝他回去。」行者道:「此計雖妙,你卻怎麼認得變的熟瓜?他怎麼就肯跟我來此?」彌勒笑道:「我為治世之尊,慧眼高明,豈不認得你!憑你變作甚物,我皆知之,但恐那怪不肯跟來耳。我卻教你一個法術。」行者道:「他斷然是以搭包兒裝我,怎肯跟來!有何法術可來也?」彌勒笑道:「你伸手來。」行者即舒左手遞將過去,彌勒將右手食指蘸著口中神水,在行者掌上寫了一個禁字,教他捏著拳頭,見妖精當面放手,他就跟來。
行者揝拳,欣然領教,一隻手輪著鐵棒,直至山門外,高叫道:「妖魔,你孫爺爺又來了!可快出來,與你見個上下!」小妖又忙忙奔告,妖王問道:「他又領多少兵來叫戰?」小妖道:「別無甚兵,止他一個。」妖王笑道:「那猴兒計窮力竭,無處求人,斷然是送命來也。」隨又結束整齊,帶了寶貝,舉著那輕軟狼牙棒,走出站來叫道:「孫悟空,今番掙挫不得了!」行者罵道:「潑怪物!我怎麼掙挫不得?」妖王道:「我見你計窮力竭,無處求人,獨自個強來支持,如今拿住,再沒個什麼神兵救拔,此所以說你掙挫不得也。」行者道:「這怪不知死活!莫說嘴!喫吾一棒!」那妖王見他一隻手輪棒,忍不住笑道:「這猴兒,你看他弄巧!怎麼一隻手使棒支吾?」行者道:「兒子!你禁不得我兩隻手打!若是不使搭包子,再著三五個,也打不過老孫這一隻手!」妖王聞言道:「也罷!也罷!我如今不使寶貝,只與你實打,比個雌雄。」即舉狼牙棒,上前來鬥。孫行者迎著面,把拳頭一放,雙手輪棒。那妖精著了禁,不思退步,果然不弄搭包,只顧使棒來趕。行者虛幌一下,敗陣就走,那妖精直趕到西山坡下。
行者見有瓜田,打個滾,鑽入裏面,即變做一個大熟瓜,又熟又甜。那妖精停身四望,不知行者那方去了,他卻趕至庵邊叫道:
「瓜是誰人種的?」彌勒變作一個種瓜叟,出草庵答道:「大王,瓜是小人種的。」妖王道:「可有熟瓜麼?」彌勒道:「有熟的。」妖王叫:「摘個熟的來,我解渴。」彌勒即把行者變的那瓜,雙手遞與妖王。妖王更不察情,到此接過手,張口便啃。那行者乘此機會,一轂轆鑽入咽喉之下,等不得好歹,就弄手腳抓腸蒯腹,翻根頭,豎蜻蜓,任他在裏面擺佈。那妖精疼得傞牙徠嘴,眼淚汪汪,把一塊種瓜之地,滾得似個打麥之場,口中只叫:「罷了!罷了!誰人救我一救!」彌勒卻現了本象,嘻嘻笑叫道:「孽畜!認得我麼?」 那妖抬頭看見,慌忙跪倒在地,雙手揉著肚子,磕頭撞腦,只叫:「主人公!饒我命罷!饒我命罷!再不敢了!」彌勒上前一把揪住,解了他的後天袋兒,奪了他的敲磬槌兒,叫:
「孫悟空,看我面上,饒他命罷。」行者十分恨苦,卻又左一拳,右一腳,在裏面亂掏亂搗。那怪萬分疼痛難忍,倒在地下。彌勒又道:「悟空,他也彀了,你饒他罷。」行者才叫:「你張大口,等老孫出來。」那怪雖是肚腹絞痛,還未傷心。俗語云,人未傷心不得死,花殘葉落是根枯。他聽見叫張口,即便忍著疼,把口大張。行者方才跳出,現了本象,急掣棒還要打時,早被佛祖把妖精裝在袋裏,斜跨在腰間,手執著磬槌,罵道:「孽畜!金鐃偷了那裏去了?」那怪卻衹要憐生,在後天袋內哼哼噴噴的道:
「金鐃是孫悟空打破了。」佛祖道:「鐃破,還我金來。」那怪道:
「碎金堆在殿蓮臺上哩。」那佛祖提著袋子,執著磬槌,嘻嘻笑叫道:「悟空,我和你去尋金還我。」行者見此法力,怎敢違誤,只得引佛上山,回至寺內,收取金碴。只見那山門緊閉,佛祖使槌一指,門開入裏看時,那些小妖,已得知老妖被擒,各自收拾囊底,都要逃生四散。被行者見一個,打一個;見兩個,打兩個,把五七百個小妖盡皆打死,各現原身,都是些山精樹怪,獸孽禽魔。佛祖將金收攢一處,吹口僊氣,念聲咒語,即時返本還原,復得金鐃一副,別了行者,駕祥雲徑轉極樂世界。
這大聖卻才解下唐僧、八戒、沙僧。那呆子吊了幾日,餓得慌了,且不謝大聖,卻就蝦著腰,跑到廚房尋飯喫。原來那怪正安排了午飯,因行者索戰,還未得喫。這呆子看見,即喫了半鍋,卻拿出兩缽頭叫師父、師弟們各喫了兩碗,然後才謝了行者。問及妖怪原由,行者把先請祖師龜、蛇,後請大聖借太子,並彌勒收降之事,細陳了一遍。三藏聞言,謝之不盡,頂禮了諸天,道:「徒弟,這些神聖,困於何所?」行者道:「昨日日值功曹對老孫說,都在地窖之內。」叫:「八戒,我與你去解脫他等。」
那呆子得食力壯,抖擻精神,尋著他的釘鈀,即同大聖到後面,打開地窖,將眾等解了繩,請出珍樓之下。三藏披了袈裟,朝上一一拜謝。這大聖才送五龍二將回武當,送小張太子與四將回玭城,後送二十八宿歸天府,發放揭諦伽藍各回境。
師徒們卻寬住了半日,喂飽了白馬,收拾行囊,至次早登程。臨行時,放上一把火,將那些珍樓、寶座、高閣、講堂,俱盡燒為灰燼。這裏才無掛無牽逃難去,消災消障脫身行。畢竟不知幾時才到大雷音,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132)
作者:吳承恩
第六十七回 拯救駝羅禪性穩 脫離穢污道心清(上)
話說三藏四眾,躲離了小西天,欣然上路。行經個月程途,正是春深花放之時,見了幾處園林皆綠暗,一番風雨又黃昏。
三藏勒馬道:「徒弟啊,天色晚矣,往那條路上求宿去?」行者笑道:「師父放心,若是沒有借宿處,我三人都有些本事,叫八戒砍草,沙和尚扳松,老孫會做木匠,就在這路上搭個蓬庵,好道也住得年把,你忙怎的!」八戒道:「哥呀,這個所在,豈是住場!滿山多虎豹狼蟲,遍地有魑魅魍魎。白日裏尚且難行,黑夜裏怎生敢宿?」行者道:「呆子!越發不長進了!不是老孫海口,只這條棒子揝在手裏,就是塌下天來,也橕得住!」
師徒們正然講論,忽見一座山莊不遠。行者道:「好了!有宿處了!」長老問:「在何處?」行者指道:「那樹叢裏不是個人家?我們去借宿一宵,明早走路。」 長老欣然促馬,至莊門外下馬。只見那柴扉緊閉,長老敲門道:「開門,開門。」裏面有一老者,手拖藜杖,足踏蒲鞋,頭頂烏巾,身穿素服,開了門便問:
「是甚人在此大呼小叫?」三藏合掌當胸,躬身施禮道:「老施主,貧僧乃東土差往西天取經者。適到貴地,天晚特造尊府假宿一宵,萬望方便方便。」老者道: 「和尚,你要西行,卻是去不得啊。此處乃小西天,若到大西天,路途甚遠。且休道前去艱難,只這個地方,已此難過。」三藏問:「怎麼難過?」老者用手指道: 「我這莊村西去三十餘裏,有一條稀柿同,山名七絕。」三藏道:「何為七絕?」老者道:「這山徑過有八百里,滿山盡是柿果。
古雲柿樹有七絕:一益壽,二多陰,三無鳥巢,四無蟲,五霜葉可玩,六嘉實,七枝葉肥大,故名七絕山。我這敝處地闊人稀,那深山亙古無人走到。每年家熟爛柿子落在路上,將一條夾石胡同,盡皆填滿;又被雨露雪霜,經霉過夏,作成一路污穢。這方人家,俗呼為稀屎同。但刮西風,有一股穢氣,就是淘東圊也不似這般惡臭。如今正值春深,東南風大作,所以還不聞見也。」三藏心中煩悶不言。行者忍不住,高叫道:「你這老兒甚不通便!我等遠來投宿,你就說出這許多話來唬人!十分你家窄逼沒處睡,我等在此樹下蹲一蹲,也就過了此宵,何故這般絮聒?」那老者見了他相貌醜陋,便也擰住口,驚嘬嘬的,硬著膽,喝了一聲,用藜杖指定道:「你這廝,骨撾臉,磕額頭,塌鼻子,凹頡腮,毛眼毛睛,癆病鬼,不知高低,尖著個嘴,敢來衝撞我老人家!」行者陪笑道:「老官兒,你原來有眼無珠,不識我這癆病鬼哩!相法雲形容古怪,石中有美玉之藏。你若以言貌取人,乾淨差了,我醜雖便醜,卻倒有些手段。」老者道:「你是那方人氏?姓甚名誰?有何手段?」行者笑道:「我祖居東勝大神洲,花果山前自幼修。身拜靈臺方寸祖,學成武藝甚全周。也能攪海降龍母,善會擔山趕日頭;縛怪擒魔稱第一,移星換鬥鬼神愁。偷天轉地英名大,我是變化無窮美石猴!」老者聞言,回瞋作喜,躬著身便教:請入寒舍安置。遂此,四眾牽馬挑擔一齊進去,只見那荊針棘刺,鋪設兩邊;二層門是磚石壘的牆壁,又是荊棘苫蓋,入裏才是三間瓦房。老者便扯椅安坐待茶,又叫辦飯。少頃,移過桌子,擺著許多麵筋、豆腐、芋苗、蘿白、辣芥、蔓菁、香稻米飯、醋燒葵湯,師徒們盡飽一餐。喫畢,八戒扯過行者背云:「師兄,這老兒始初不肯留宿,今返設此盛齋,何也?」
行者道:「這個能值多少錢!到明日,還要他十果十菜的送我們哩!」八戒道:「不羞!憑你那幾句大話,哄他一頓飯喫了,明日卻要跑路,他又管待送你怎的?」行者道:「不要忙,我自有個處治。」
不多時,漸漸黃昏,老者又叫掌燈。行者躬身問道:「公公高姓?」老者道:「姓李。」行者道:「貴地想就是李家莊?」老者道:「不是,這裏喚做駝羅莊,共有五百多人家居住。別姓俱多,惟我姓李。」行者道:「李施主,府上有何善意,賜我等盛齋?」那老者起身道:「才聞得你說會拿妖怪,我這裏卻有個妖怪,累你替我們拿拿,自有重謝。」行者就朝上唱個喏道:「承照顧了!」
八戒道:「你看他惹禍!聽見說拿妖怪,就是他外公也不這般親熱,預先就唱個喏!」行者道:「賢弟,你不知,我唱個喏就是下了個定錢,他再不去請別人了。」三藏聞言道:「這猴兒凡事便要自專,倘或那妖精神通廣大,你拿他不住,可不是我出家人打誑語麼?」行者笑道:「師父莫怪,等我再問了看。」那老者道:
「還問甚?」行者道:「你這貴處,地勢清平,又許多人家居住,更不是偏僻之方,有什麼妖精,敢上你這高門大戶?」老者道:「實不瞞你說,我這裏久矣康寧。只這三年六月間,忽然一陣風起,那時人家甚忙,打麥的在場上,插秧的在田裏,俱著了慌,只說是天變了。誰知風過處,有個妖精將人家牧放的牛馬喫了,豬羊喫了,見雞鵝囫圇咽,遇男女夾活吞。自從那次,這二年常來傷害。長老啊,你若有手段,拿了他,掃淨此土,我等決然重謝,不敢輕慢。」行者道:「這個卻是難拿。」八戒道:「真是難拿,難拿!我們乃行腳僧,借宿一宵,明日走路,拿什麼妖精!」老者道:「你原來是騙飯喫的和尚!初見時誇口弄舌,說會換鬥移星,降妖縛怪,及說起此事,就推卻難拿!」行者道:「老兒,妖精好拿。衹是你這方人家不齊心,所以難拿。」老者道:「怎見得人心不齊?」行者道:「妖精攪擾了三年,也不知傷害了多少生靈。
我想著每家只出銀一兩,五百家可湊五百兩銀子,不拘到那裏,也尋一個法官把妖拿了,卻怎麼就甘受他三年磨折?」老者道:「若論說使錢,好道也羞殺人!我們那家不花費三五兩銀子!前年音訪著山南裏有個和尚,請他到此拿妖,未曾得勝。」
行者道:「那和尚怎的拿來?」老者道:「那個僧伽,披領袈裟。先談《孔雀》,後念《法華》。香焚爐內,手把鈴拿。正然念處,驚動妖邪。風生雲起,逕至莊家。僧和怪鬥,其實堪誇:一遞一拳搗,一遞一把抓。和尚還相應,相應沒頭髮。須臾妖怪勝,逕直返煙霞,原來曬乾疤。我等近前看,光頭打的似個爛西瓜!」行者笑道:「這等說,喫了虧也。」老者道:「他只拚得一命,還是我們喫虧:與他買棺木殯葬,又把些銀子與他徒弟。那徒弟心還不歇,至今還要告狀,不得乾淨!」行者道:「再可曾請什麼人拿他?」老者道:「舊年又請了一個道士。」行者道:「那道士怎麼拿他?」老者道:「那道士:頭戴金冠,身穿法衣。令牌敲響,符水施為。驅神使將,拘到妖魑。狂風滾滾,黑霧迷迷。即與道士,兩個相持。鬥到天晚,怪返雲霓。乾坤清朗朗,我等眾人齊。出來尋道士,渰死在山溪。撈得上來大家看,卻如一個落湯雞!」
行者笑道:「這等說,也喫虧了。」老者道:「他也只捨得一命,我們又使彀悶數錢糧。」行者道: 「不打緊,不打緊,等我替你拿他來。」老者道:「你若果有手段拿得他,我請幾個本莊長者與你寫個文書。若得勝,憑你要多少銀子相謝,半分不少;如若有虧,切莫和我等放賴,各聽天命。」行者笑道:「這老兒被人賴怕了。我等不是那樣人,快請長者去。」
那老者滿心歡喜,即命家僮請幾個左鄰右舍,表弟姨兄,親家朋友,共有八九位老者,都來相見。會了唐僧,言及拿妖一事,無不欣然。眾老問:「是那一位高徒去拿?」行者叉手道:「是我小和尚。」 眾老悚然道:「不濟!不濟!那妖精神通廣大,身體狼犺。你這個長老,瘦瘦小小,還不彀他填牙齒縫哩!」行者笑道:「老官兒,你估不出人來。我小自小,結實,都是喫了磨刀水的,秀氣在內哩!」眾老見說只得依從道:「長老,拿住妖精,你要多少謝禮?」行者道:「何必說要什麼謝禮!俗語云,說金子幌眼,說銀子傻白,說銅錢腥氣!我等乃積德的和尚,決不要錢。」
眾老道:「既如此說,都是受戒的高僧。既不要錢,豈有空勞之理!我等各傢具以魚田為活,若果降了妖孽,淨了地方,我等每家送你兩畝良田,共湊一千畝,坐落一處,你師徒們在上起蓋寺院,打坐參禪,強似方上云游。」行者又笑道:「越不停當!但說要了田,就要養馬當差,納糧辦草,黃昏不得睡,五鼓不得眠,好倒弄殺人也!」眾老道:「諸般不要,卻將何謝?」行者道:
「我出家人,但衹是一茶一飯,便是謝了。」眾老喜道:「這個容易,但不知你怎麼拿他。」行者道:「他但來,我就拿住他。」眾老道:「那怪大著哩!上拄天,下拄地;來時風,去時霧,你卻怎生近得他?」行者笑道:「若論呼風駕霧的妖精,我把他當孫子罷了;若說身體長大,有那手段打他!」
正講處,只聽得呼呼風響,慌得那八九個老者,戰戰兢兢道:「這和尚鹽醬口!說妖精,妖精就來了!」那老李開了腰門,把幾個親戚連唐僧都叫:「進來!進來!妖怪來了!」唬得那八戒也要進去,沙僧也要進去。行者兩隻手扯住兩個道:「你們忒不循理!出家人,怎麼不分內外!站住!不要走!跟我去天井裏,看看是個什麼妖精。」八戒道:「哥啊,他們都是經過帳的,風響便是妖來。他都去躲,我們又不與他有親,又不相識,又不是交契故人,看他做甚?」原來行者力量大,不容說,一把拉在天井裏站下。那陣風越發大了,好風:倒樹摧林狼虎憂,播江攪海鬼神愁。掀翻華岳三峰石,提起乾坤四部洲。村舍人家皆閉戶,滿莊兒女盡藏頭。黑雲漠漠遮星漢,燈火無光遍地幽。慌得那八戒戰戰兢兢,伏之於地,把嘴拱開土,埋在地下,卻如釘了釘一般。沙僧蒙著頭臉,眼也難睜。
西遊記(133)
作者:吳承恩
第六十七回 拯救駝羅禪性穩 脫離穢污道心清(下)
行者聞風認怪,一霎時風頭過處,只見那半空中隱隱的兩盞燈來,即低頭叫道:「兄弟們!風過了,起來看!」那呆子扯出嘴來,抖抖灰土,仰著臉朝天一望,見有兩盞燈光,忽失聲笑道:「好耍子!好耍子!原來是個有行止的妖精!該和他做朋友!」沙僧道:「這般黑夜,又不曾覿面相逢,怎麼就知好歹?」八戒道:「古人云,夜行以燭,無燭則止。你看他打一對燈籠引路,必定是個好的。」沙僧道:「你錯看了,那不是一對燈籠,是妖精的兩隻眼亮。」這呆子就唬矮了三寸,道: 「爺爺呀!眼有這般大啊,不知口有多少大哩!」行者道:「賢弟莫怕。你兩個護持著師父,待老孫上去討他個口氣,看他是甚妖精。」八戒道:「哥哥,不要供出我們來。」好行者,縱身打個忽哨跳到空中,執鐵棒厲聲高叫道:「慢來!慢來!有吾在此!」那怪見了,挺住身軀,將一根長槍亂舞。行者執了棍勢問道:「你是那方妖怪?何處精靈?」那怪更不答應,衹是舞槍。行者又問,又不答,衹是舞槍。
行者暗笑道:「好是耳聾口啞!不要走!看棍!」那怪更不怕,亂舞槍遮攔。在那半空中,一來一往,一上一下,鬥到三更時分,未見勝敗。八戒沙僧在李家天井裏看得明白,原來那怪衹是舞槍遮架,更無半分兒攻殺,行者一條棒不離那怪的頭上。八戒笑道:「沙僧,你在這裏護持,讓老豬去幫打幫打,莫教那猴子獨幹這功,領頭一鍾酒。」好呆子,就跳起雲頭,趕上就築,那怪物又使一條槍抵住。兩條槍,就如飛蛇掣電。八戒誇獎道:「這妖精好槍法!不是山後槍,乃是纏絲槍,也不是馬家槍,卻叫做個軟柄槍!」行者道:「呆子莫胡談!那裏有個什麼軟柄槍!」八戒道:「你看他使出槍尖來架住我們,不見槍柄,不知收在何處。」行者道:「或者是個軟柄槍。但這怪物還不會說話,想是還未歸人道,陰氣還重,只怕天明時陽氣勝,他必要走。但走時,一定趕上,不可放他。」八戒道:「正是!正是!」
又鬥多時,不覺東方發白,那怪不敢戀戰,回頭就走。行者與八戒一齊趕來,忽聞得污穢之氣旭人,乃是七絕山稀柿同也。八戒道:「是那家淘毛廁哩!哏!臭氣難聞!」行者侮著鼻子只叫: 「快快趕妖精!快快趕妖精!」那怪物攛過山去,現了本象,乃是一條紅鱗大蟒。你看他:眼射曉星,鼻噴朝霧。密密牙排鋼劍,彎彎爪曲金鉤。頭戴一條肉角,好便似千千塊瑪瑙攢成;身披一派紅鱗,卻就如萬萬片胭脂砌就。盤地只疑為錦被,飛空錯認作虹霓。歇臥處有腥氣沖天,行動時有赤雲罩體。大不大,兩邊人不見東西;長不長,一座山跨佔南北。八戒道:「原來是這般一個長蛇!若要喫人啊,一頓也得五百個,還不飽足!」行者道:「那軟柄槍乃是兩條信菾。我們趕他軟了,從後打出去!」這八戒縱身趕上,將鈀便築。那怪物一頭鑽進窟裏,還有七八尺長尾巴丟在外邊。八戒放下鈀,一把撾住道:「著手!
著手!」盡力氣往外亂扯,莫想扯得動一毫。行者笑道:「呆子!
放他進去,自有處置,不要這等倒扯蛇。」八戒真個撒了手,那怪縮進去了。八戒怨道:「才不放手時,半截子已是我們的了!
是這般縮了,卻怎麼得他出來?這不是叫做沒蛇弄了?」行者道:「這廝身體狼犺,窟穴窄小,斷然轉身不得,一定是個照直攛的,定有個後門出頭。你快去後門外攔住,等我在前門外打。」那呆子真個一溜煙,跑過山去,果見有個孔窟,他就紮定腳。還不曾站穩,不期行者在前門外使棍子往裏一搗,那怪物護疼,逕往後門攛出。八戒未曾防備,被他一尾巴打了一跌,莫能掙挫得起,睡在地下忍疼。行者見窟中無物,搴著棍,穿進去叫趕妖怪。那八戒聽得吆喝,自己害羞,忍著疼爬起來,使鈀亂撲。行者見了笑道:「妖怪走了,你還撲甚的了?」八戒道:「老豬在此打草驚蛇哩!」行者道:「活呆子!快趕上!」
二人趕過澗去,見那怪盤做一團,豎起頭來,張開巨口,要吞八戒,八戒慌得往後便退。這行者反迎上前,被他一口吞之。
八戒捶胸跌腳大叫道:「哥耶!傾了你也!」行者在妖精肚裏,支著鐵棒道:「八戒莫愁,我叫他搭個橋兒你看!」那怪物躬起腰來,就似一道路東虹,八戒道:「雖是象橋,衹是沒人敢走。」行者道:「我再叫他變做個船兒你看!」在肚裏將鐵棒橕著肚皮。
那怪物肚皮貼地,翹起頭來,就似一隻贛保船,八戒道:「雖是象船,衹是沒有桅篷,不好使風。」行者道:「你讓開路,等我叫他使個風你看。」又在裏面儘著力把鐵棒從脊背上一搠將出去,約有五七丈長,就似一根桅杆。那廝忍疼掙命,往前一攛,比使風更快,攛回舊路,下了山有二十餘裏,卻才倒在塵埃,動蕩不得,嗚呼喪矣。八戒隨後趕上來,又舉鈀亂築。行者把那物穿了一個大洞,鑽將出來道:「呆子!他死也死了,你還築他怎的?」八戒道:「哥啊,你不知我老豬一生好打死蛇?」遂此收了兵器,抓著尾巴,倒拉將來。
卻說那駝羅莊上李老兒與眾等對唐僧道:「你那兩個徒弟,一夜不回,斷然傾了命也。」 三藏道:「決不妨事,我們出去看看。」須臾間,只見行者與八戒拖著一條大蟒,吆吆喝喝前來,眾人卻才歡喜。滿莊上老幼男女都來跪拜道:「爺爺!正是這個妖精,在此傷人!今幸老爺施法,斬怪除邪,我輩庶各得安生也!」眾家都是感激,東請西邀,各各酬謝。師徒們被留住五七日,苦辭無奈,方肯放行。又各家見他不要錢物,都辦些乾糧果品,騎騾壓馬,花紅彩旗,盡來餞行。此處五百人家,到有七八百人相送。
一路上喜喜歡歡,不時到了七絕山稀柿同口。三藏聞得那般惡穢,又見路道填塞,道:「悟空,似此怎生度得?」行者侮著鼻子道:「這個卻難也。」三藏見行者說難,便就眼中垂淚。李老兒與眾上前道: 「老爺勿得心焦。我等送到此處,都已約定意思了。令高徒與我們降了妖精,除了一莊禍害,我們各辦虔心,另開一條好路,送老爺過去。」行者笑道:「你這老兒,俱言之欠當。你初然說這山徑過有八百里,你等又不是大禹的神兵,那裏會開山鑿路!若要我師父過去,還得我們著力,你們都成不得。」三藏下馬道:「悟空,怎生著力麼!」行者笑道:「眼下就要過山,卻也是難,若說再開條路,卻又難也。須是還從舊胡同過去,只恐無人管飯。」李老兒道:「長老說那裏話!憑你四位擔擱多少時,我等俱養得起,怎麼說無人管飯!」行者道:「既如此,你們去辦得兩石米的乾飯,再做些蒸餅饃饃來,等我那長嘴和尚喫飽了,變了大豬,拱開舊路,我師父騎在馬上,我等扶持著,管情過去了。」八戒聞言道:「哥哥,你們都要圖個乾淨,怎麼獨教老豬出臭?」三藏道:「悟能,你果有本事拱開胡同,領我過山,注你這場頭功。」
八戒笑道:「師父在上,列位施主們都在此休笑話,我老豬本來有三十六般變化,若說變輕巧華麗飛騰之物,委實不能;若說變山,變樹,變石塊,變土墩,變賴象、科豬、水牛、駱駝,真個全會。衹是身體變得大,肚腸越發大,須是喫得飽了,才好幹事。」眾人道:「有東西!有東西!我們都帶得有乾糧果品,燒餅餶飿在此。原要開山相送的,且都拿出來,憑你受用。待變化了,行動之時,我們再著人回去做飯送來。」八戒滿心歡喜,脫了皂直裰,丟了九齒鈀,對眾道:「休笑話,看老豬幹這場臭功。」好呆子,捻著訣,搖身一變,果然變做一個大豬,真個是嘴長毛短半脂膘,自幼山中食藥苗。黑面環睛如日月,圓頭大耳似芭蕉。修成堅骨同天壽,煉就粗皮比鐵牢。齆齆鼻音呱詁叫,喳喳喉響噴喁哮。白蹄四隻高千尺,劍鬣長身百丈饒。從見人間肥豕彘,未觀今日老豬魈。唐僧等眾齊稱讚,羨美天蓬法力高。孫行者見八戒變得如此,即命那些相送人等,快將乾糧等物推攢一處,叫八戒受用。那呆子不分生熟,一澇食之,卻上前拱路。
行者叫沙僧脫了腳,好生挑擔,請師父穩坐雕鞍,他也脫了靴鞋,吩咐眾人回去:「若有情,快早送些飯來與我師弟接力。」 那些人有七八百相送隨行,多一半有騾馬的,飛星回莊做飯;還有三百人步行的,立於山下遙望他行。原來此莊至山,有三十餘裏,待回取飯來,又三十餘裏,往回擔擱,約有百里之遙,他師徒們已此去得遠了。眾人不捨,催趲騾馬進胡同,連夜趕至,次日方才趕上,叫道:「取經的老爺,慢行慢行!我等送飯來也!」長老聞言,謝之不盡道:「真是善信之人!」叫八戒住了,再喫些飯食壯神。那呆子拱了兩日,正在飢餓之際,那許多人何止有七八石飯食,他也不論米飯、面飯,收積來一澇用之,飽餐一頓,卻又上前拱路。三藏與行者、沙僧謝了眾人,分手兩別。正是:駝羅莊客回家去,八戒開山過同來。
三藏心誠神力擁,悟空法顯怪魔衰。千年稀柿今朝淨,七絕胡同此日開。六欲塵情皆剪絕,平安無阻拜蓮臺。這一去不知還有多少路程,還遇什麼妖怪,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