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116, 117, 118)

 西遊記 (116)

作者:吳承恩

第五十八回   二心攪亂大乾坤 一體難修真寂滅(上)

這行者與沙僧拜辭了菩薩,縱起兩道祥光,離了南海。原來行者筋斗雲快,沙和尚仙雲覺遲,行者就要先行。沙僧扯住道:『大哥不必這等藏頭露尾,先去安根,待小弟與你一同走。』

大聖本是良心,沙僧卻有疑意,真個二人同駕雲而去。不多時,果見花果山,按下雲頭,二人洞外細看,果見一個行者,高坐石臺之上,與群猴飲酒作樂。模樣與大聖無異:也是黃髮金箍,金睛火眼;身穿也是錦布直裰,腰系虎皮裙;手中也拿一條兒金箍鐵棒,足下也踏一雙麂皮靴;也是這等毛臉雷公嘴,朔腮別土星,查耳額顱闊,獠牙向外生。這大聖怒髮,一撒手,撇了沙和尚,掣鐵棒上前罵道:『你是何等妖邪,敢變我的相貌,敢佔我的兒孫,擅居吾仙洞,擅作這威福!』那行者見了,公然不答,也使鐵棒來迎。二行者在一處,果是不分真假,好打呀:兩條棒,二猴精,這場相敵實非輕。都要護持唐御弟,各施功績立英名。真猴實受沙門教,假怪虛稱佛子情。蓋為神通多變化,無真無假兩相平。一個是混元一氣齊天聖,一個是久煉千靈縮地精。這個是如意金箍棒,那個是隨心鐵杆兵。隔架遮攔無勝敗,橕持抵敵沒輸贏。先前交手在洞外,少頃爭持起半空。他兩個各踏雲光,跳斗上九霄雲內。沙僧在旁,不敢下手,見他們戰此一場,誠然難認真假,欲待拔刀相助,又恐傷了真的。忍耐良久,且縱身跳下山崖,使降妖寶杖,打近水簾洞外,驚散群妖,掀翻石凳,把飲酒食肉的器皿,盡情打碎,尋他的青氈包袱,四下裡全然不見。原來他水簾洞本是一股瀑布飛泉,遮掛洞門,遠看似一條白布簾兒,近看乃是一股水脈,故曰水簾洞。沙僧不知進步來歷,故此難尋。即便縱雲,趕到九霄雲裡,輪著寶杖,又不好下手。大聖道:『沙僧,你既助不得力,且回復師父,說我等這般這般,等老孫與此妖打上南海落伽山菩薩前辨個真假。』道罷,那行者也如此說。沙僧見兩個相貌、聲音,更無一毫差別,皂白難分,只得依言,撥轉雲頭,回復唐僧不題。

你看那兩個行者,且行且斗,直嚷到南海,逕至落伽山,打打罵罵,喊聲不絕。早驚動護法諸天,即報入潮音洞裡道:『菩薩,果然兩個孫悟空打將來也。』那菩薩與木叉行者、善財童子、龍女降蓮臺出門喝道:『那孽畜那裡走!』這兩個遞相揪住道:『菩薩,這廝果然像弟子模樣。纔自水簾洞打起,戰鬥多時,不分勝負。沙悟淨肉眼愚蒙,不能分識,有力難助,是弟子教他回西路去回復師父,我與這廝打到寶山,借菩薩慧眼,與弟子認個真假,辨明邪正。』道罷,那行者也如此說一遍。眾諸天與菩薩都看良久,莫想能認。菩薩道:『且放了手,兩邊站下,等我再看。』果然撒手,兩邊站定。這邊說:『我是真的!』那邊說:『他是假的!』

菩薩喚木叉與善財上前,悄悄吩咐:『你一個幫住一個,等我暗念《緊箍兒咒》,看那個害疼的便是真,不疼的便是假。』他二人果各幫一個。菩薩暗念真言,兩個一齊喊疼,都抱著頭,地下打滾,只叫:『莫念!莫念!』菩薩不念,他兩個又一齊揪住,照舊嚷斗。菩薩無計奈何,即令諸天木叉,上前助力。眾神恐傷真的,亦不敢下手。菩薩叫聲『孫悟空』,兩個一齊答應。菩薩道:『你當年官拜弼馬溫,大鬧天宮時,神將皆認得你,你且上界去分辨回話。』這大聖謝恩,那行者也謝恩。

二人扯扯拉拉,口裡不住的嚷斗,徑至南天門外,慌得那廣目天王帥馬趙溫關四大天將,及把門大小眾神,各使兵器擋住道:『那裡走!此間可是爭鬥之處?』大聖道:『我因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在路上打殺賊徒,那三藏趕我回去,我徑到普陀崖見觀音菩薩訴苦,不想這妖精,幾時就變作我的模樣,打倒唐僧,搶去包袱。有沙僧至花果山尋討,只見這妖精佔了我的巢穴,後到普陀崖告請菩薩,又見我侍立臺下,沙僧誑說是我駕筋斗雲,又先在菩薩處遮飾。菩薩卻是個正明,不聽沙僧之言,命我同他到花果山看驗。原來這妖精果象老孫模樣,纔自水簾洞打到普陀山見菩薩,菩薩也難識認,故打至此間,煩諸天眼力,與我認個真假。』說罷,那行者也似這般這般說了一遍。眾天神看彀多時,也不能辨,他兩個吆喝道:『你們既不能認,讓開路,等我們去見玉帝!』眾神搪抵不住,放開天門,直至靈霄寶殿,馬元帥同張葛許邱四天師奏道:『下界有一般兩個孫悟空,打進天門,口稱見王。』說不了,兩個直嚷將進來,唬得那玉帝即降立寶殿,問曰:『你兩個因甚事擅鬧天宮,嚷至朕前尋死!』大聖口稱:『萬歲!萬歲!臣今皈命,秉教沙門,再不敢欺心誑上,只因這個妖精變作臣的模樣。』如此如彼,把前情備陳了一遍,『指望與臣辨個真假!』那行者也如此陳了一遍。玉帝即傳旨宣托塔李天王,教:『把照妖鏡來照這廝誰真誰假,教他假滅真存。』天王即取鏡照住,請玉帝同眾神觀看。鏡中乃是兩個孫悟空的影子,金箍衣服,毫髮不差。玉帝亦辨不出,趕出殿外。這大聖呵呵冷笑,那行者也哈哈歡喜,揪頭抹頸,復打出天門,墜落西方路上道: 『我和你見師父去!我和你見師父去!』

卻說那沙僧自花果山辭他兩個,又行了三晝夜,回至本莊,把前事對唐僧說了一遍。唐僧自家悔恨道:『當時只說是孫悟空打我一棍,搶去包袱,豈知卻是妖精假變的行者!』沙僧又告道:『這妖又假變一個長老,一匹白馬,又有一個八戒挑著我們包袱,又有一個變作是我。我忍不住惱怒,一杖打死,原是一個猴精。因此驚散,又到菩薩處訴苦。菩薩著我與師兄又同去識認,那妖果與師兄一般模樣。我難助力,故先來回復師父。』

三藏聞言,大驚失色。八戒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應了這施主家婆婆之言了!他說有幾起取經的,這卻不又是一起?』那家子老老小小的,都來問沙僧:『你這幾日往何處討盤纏去的?』沙僧笑道:『我往東勝神洲花果山尋大師兄取討行李,又到南海普陀山拜見觀音菩薩,卻又到花果山,方纔轉回至此。』那老者又問:『往返有多少路程?』沙僧道:『約有二十餘萬里。』老者道:『爺爺呀,似這幾日,就走了這許多路,只除是駕雲,方能彀得到!』 八戒道:『不是駕雲,如何過海?』沙僧道:『我們那算得走路,若是我大師兄,只消一二日,可往回也。』那家子聽言,都說是神仙,八戒道:『我們雖不是神仙,神仙還是我們的晚輩哩!』

正說間,只聽半空中喧嘩人嚷,慌得都出來看,卻是兩個行者打將來。八戒見了,忍不住手癢道:『等我去認認看。』好呆子,急縱身跳起,望空高叫道:『師兄莫嚷,我老豬來也!』那兩個一齊應道:『兄弟,來打妖精!來打妖精!』那家子又驚又喜道:『是幾位騰雲駕霧的羅漢歇在我家!就是發願齋僧的,也齋不著這等好人!』更不計較茶飯,愈加供養,又說:『這兩個行者只怕斗出不好來,地覆天翻,作禍在那裡!』三藏見那老者當面是喜,背後是懮,即開言道:『老施主放心,莫生懮嘆。貧僧收伏了徒弟,去惡歸善,自然謝你。』那老者滿口回答道:『不敢!不敢!』沙僧道:『施主休講,師父可坐在這裡,等我和二哥去,一家扯一個來到你面前,你就念念那話兒,看那個害疼的就是真的,不疼的就是假的。』三藏道:『言之極當。』沙僧果起在半空道:『二位住了手,我同你到師父面前辨個真假去。』這大聖放了手,那行者也放了手。沙僧攙住一個,叫道:『二哥,你也攙住一個。』果然攙住,落下雲頭,逕至草舍門外。三藏見了,就念《緊箍兒咒》,二人一齊叫苦道:『我們這等苦鬥,你還咒我怎的?莫念!莫念!』那長老本心慈善,遂住了口不念,卻也不認得真假。他兩個掙脫手,依然又打。這大聖道:『兄弟們,保著師父,等我與他打到閻王前折辨去也!』那行者也如此說,二人抓抓掗掗,須臾又不見了。八戒道:『沙僧,你既到水簾洞,看見假八戒挑著行李,怎麼不搶將來?』沙僧道:『那妖精見我使寶杖打他假沙僧,他就亂圍上來要拿,是我顧性命走了。及告菩薩,與行者復至洞口,他兩個打在空中,是我去掀翻他的石凳,打散他的小妖,只見一股瀑布泉水流,竟不知洞門開在何處,尋不著行李,所以空手回復師命也。』八戒道:『你原來不曉得。

我前年請他去時,先在洞門外相見,後被我說泛了他,他就跳下,去洞裡換衣來時,我看見他將身往水裡一鑽,那一股瀑布水流,就是洞門。想必那怪將我們包袱收在那裡面也。』三藏道:『你既知此門,你可趁他都不在家,可先到他洞裡取出包袱,我們往西天去罷。他就來,我也不用他了。』八戒道:『我去。』沙僧說:『二哥,他那洞前有千數小猴,你一人恐弄他不過,反為不美。』八戒笑道:『不怕!不怕!』急出門,縱著雲霧,逕上花果山尋取行李不題。

西遊記 (117)

作者:吳承恩

第五十八回   二心攪亂大乾坤 一體難修真寂滅(下)

卻說那兩個行者又打嚷到陰山背後,唬得那滿山鬼戰戰兢兢,藏藏躲躲。有先跑的,撞入陰司門裡,報上森羅寶殿道:

『大王,背陰山上,有兩個齊天大聖打得來也!』慌得那第一殿秦廣王傳報與二殿楚江王、三殿宋帝王、四殿卞城王,五殿閻羅王、六殿平等王、七殿泰山王、八殿都市王、九殿忤官王、十殿轉輪王。一殿轉一殿,霎時間,十王會齊,又著人飛報與地藏王。盡在森羅殿上,點聚陰兵,等擒真假。只聽得那強風滾滾,慘霧漫漫,二行者一翻一滾的,打至森羅殿下。陰君近前擋住道:『大聖有何事,鬧我幽冥?』這大聖道:『我因保唐僧西天取經,路過西梁國,至一山,有強賊截劫我師,是老孫打死幾個,師父怪我,把我逐回。我隨到南海菩薩處訴告,不知那妖精怎麼就綽著口氣,假變作我的模樣,在半路上打倒師父,搶奪了行李。師弟沙僧,向我本山取討包袱,這妖假立師名,要往西天取經。沙僧跑遁至南海見菩薩,我正在側,他備說原因,菩薩又命我同他至花果山觀看,果被這廝佔了我巢穴。我與他爭辨到菩薩處,其實相貌、言語等俱一般,菩薩也難辨真假。又與這廝打上天堂,眾神亦果難辨,因見我師,我師念《緊箍咒》試驗,與我一般疼痛。故此鬧至幽冥,望陰君與我查看生死簿,見假行者是何出身,快早追他魂魄,免教二心沌亂。』那怪亦如此說一遍。陰君聞言,即喚管簿判官一一從頭查勘,更無個假行者之名。再看毛蟲文簿,那猴子一百三十條已是孫大聖幼年得道之時,大鬧陰司,消死名一筆勾之,自後來凡是猴屬,盡無名號。

查勘畢當殿回報,陰君各執笏對行者說:『大聖,幽冥處既無名號可查,你還到陽間去折辨。』正說處,只聽得地藏王菩薩道:

『且住!且住!等我著諦聽與你聽個真假。』原來那諦聽是地藏菩薩經案下伏的一個獸名。他若伏在地下,一霎時,將四大部洲山川社稷、洞天福地之間,蠃蟲鱗蟲毛蟲羽蟲昆蟲,天仙地仙神仙人仙鬼仙可以顧鑒善惡,察聽賢愚。那獸奉地藏鈞旨,就於森羅庭院之中,俯伏在地,須臾抬起頭來,對地藏道:『怪名雖有,但不可當面說破,又不能助力擒他。』地藏道:『當面說出便怎麼?』諦聽道:『當面說出,恐妖精惡發,搔擾寶殿,致令陰府不安。』又問:『何為不能助力擒拿?』 諦聽道:『妖精神通,與孫大聖無二。幽冥之神,能有多少法力?故此不能擒拿。』地藏道:『似這般怎生祛除?』諦聽言:『佛法無邊。』地藏早已省悟,即對行者道:『你兩個形容如一,神通無二,若要辨明,須到雷音寺釋迦如來那裡,方得明白。』兩個一齊嚷道:『說的是!說的是!我和你西天佛祖之前折辨去!』那十殿陰君送出,謝了地藏,回上翠雲宮,著鬼使閉了幽冥關隘不題。

看那兩個行者,飛雲奔霧,打上西天。有詩為證,詩曰:人有二心生禍災,天涯海角致疑猜。欲思寶馬三公位,又憶金鑾一品臺,南征北討無休歇,東擋西除未定哉。禪門須學無心訣,靜養嬰兒結聖胎。他兩個在那半空裡,扯扯拉拉,抓抓掗掗,且行且斗,直嚷至大西天靈鷲仙山雷音寶剎之外。早見那四大菩薩、八大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諦、比丘尼、比丘僧、優婆塞、優婆夷諸大聖眾,都到七寶蓮臺之下,各聽如來說法。那如來正講到這:不有中有,不無中無。不色中色,不空中空。非有為有,非無為無。非色為色,非空為空。空即是空,色即是色。色無定色,色即是空。空無定空,空即是色。知空不空,知色不色。

名為照了,始達妙音。概眾稽首皈依,流通誦讀之際,如來降天花普散繽紛,即離寶座,對大眾道:『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競鬥而來也。』大眾舉目看之,果是兩個行者,吆天喝地,打至雷音勝境。慌得那八大金剛上前擋住道:『汝等欲往那裡去?』

這大聖道:『妖精變作我的模樣,欲至寶蓮臺下,煩如來為我辨個虛實也。』眾金剛抵擋不住,直嚷至臺下,跪於佛祖之前拜告道:『弟子保護唐僧,來造寶山,求取真經,一路上煉魔縛怪,不知費了多少精神。前至中途,偶遇強徒劫擄,委是弟子二次打傷幾人,師父怪我趕回,不容同拜如來金身。弟子無奈,只得投奔南海,見觀音訴苦。不期這個妖精,假變弟子聲音相貌,將師父打倒,把行李搶去。師弟悟淨尋至我山,被這妖假捏巧言,說有真僧取經之故。悟淨脫身至南海,備說詳細。觀音知之,遂令弟子同悟淨再至我山。因此,兩人比並真假,打至南海,又打到天宮,又曾打見唐僧,打見冥府,俱莫能辨認。故此大膽輕造,千乞大開方便之門,廣垂慈憫之念,與弟子辨明邪正,庶好保護唐僧親拜金身,取經回東土,永揚大教。』大眾聽他兩張口一樣聲俱說一遍,眾亦莫辨,惟如來則通知之。正欲道破,忽見南下彩雲之間,來了觀音,參拜我佛。

我佛合掌道:『觀音尊者,你看那兩個行者,誰是真假?』菩薩道:『前日在弟子荒境,委不能辨。他又至天宮地府,亦俱難認,特來拜告如來,千萬與他辨明辨明。』如來笑道:『汝等法力廣大,只能普閱週天之事,不能徧識週天之物,亦不能廣會週天之種類也。』菩薩又請示週天種類,如來纔道:『週天之內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有五蟲,乃蠃鱗毛羽昆。這廝非天非地非神非人非鬼,亦非蠃非鱗非毛非羽非昆。又有四猴混世,不入十類之種。』菩薩道:『敢問是那四猴?』如來道:『第一是靈明石猴,通變化,識天時,知地利,移星換斗。第二是赤尻馬猴,曉陰陽,會人事,善出入,避死延生。第三是通臂猿猴,拿日月,縮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第四是六耳獮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後,萬物皆明。此四猴者,不入十類之種,不達兩間之名。我觀假悟空乃六耳獮猴也。此猴若立一處,能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說話,亦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後,萬物皆明。與真悟空同象同音者,六耳獮猴也。』那獮猴聞得如來說出他的本象,膽戰心驚,急縱身,跳起來就走。如來見他走時,即令大眾下手,早有四菩薩、八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諦、比丘僧、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觀音、木叉,一齊圍繞。孫大聖也要上前,如來道:『悟空休動手,待我與你擒他。』那獮猴毛骨悚然,料著難脫,即忙搖身一變,變作個蜜蜂兒,往上便飛。如來將金缽盂撇起去,正蓋著那蜂兒,落下來。大眾不知,以為走了,如來笑云:『大眾休言,妖精未走,見在我這缽盂之下。』大眾一發上前,把缽盂揭起,果然見了本象,是一個六耳獮猴。孫大聖忍不住,輪起鐵棒,劈頭一下打死,至今絕此一種。如來不忍,道聲:

『善哉!善哉!』大聖道:『如來不該慈憫他,他打傷我師父,搶奪我包袱,依律問他個得財傷人,白晝搶奪,也該個斬罪哩!』如來道:『你自快去保護唐僧來此求經罷。』大聖叩頭謝道:『上告如來得知,那師父定是不要我,我此去,若不收留,卻不又勞一番神思!望如來方便,把松箍兒咒念一念,褪下這個金箍,交還如來,放我還俗去罷。』如來道:『你休亂想,切莫放刁。我教觀音送你去,不怕他不收。好生保護他去,那時功成歸極樂,汝亦坐蓮臺。』

那觀音在旁聽說,即合掌謝了聖恩,領悟空,輒駕雲而去,隨後木叉行者、白鸚哥,一同趕上。不多時,到了中途草舍人家,沙和尚看見,急請師父拜門迎接。菩薩道:『唐僧,前日打你的,乃假行者六耳獮猴也,幸如來知識,已被悟空打死。你今須是收留悟空,一路上魔障未消,須得他保護你,纔得到靈山,見佛取經,再休瞋怪。』三藏叩頭道:『謹遵教旨。』正拜謝時,只聽得正東上狂風滾滾,眾目視之,乃豬八戒背著兩個包袱,駕風而至。呆子見了菩薩,倒身下拜道:『弟子前日別了師父至花果山水簾洞尋得包袱,果見一個假唐僧假八戒,都被弟子打死,原是兩個猴身。卻入裡,方尋著包袱,當時查點,一物不少。卻駕風轉此,更不知兩行者下落如何。』菩薩把如來識怪之事,說了一遍。那呆子十分歡喜,稱謝不盡。師徒們拜謝了,菩薩回海,卻都照舊合意同心,洗冤解怒。又謝了那村舍人家,整束行囊馬匹,找大路而西。正是:中道分離亂五行,降妖聚會合元明。神歸心捨禪方定,六識祛降丹自成。畢竟這去,不知三藏幾時得面佛求經,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 (118)

作者:吳承恩

第五十九回   唐三藏路阻火焰山 孫行者一調芭蕉扇(上)

若干種性本來同,海納無窮。千思萬慮終成妄,般般色色和融。有日功完行滿,圓明法性高隆。休教差別走西東,緊鎖牢靴。收來安放丹爐內,煉得金烏一樣紅。朗朗輝輝嬌艷,任教出入乘龍。話表三藏遵菩薩教旨,收了行者,與八戒沙僧剪斷二心,鎖鑨猿馬,同心戮力,趕奔西天。說不盡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歷過了夏月炎天,卻又值三秋霜景,但見那:薄雲斷絕西風緊,鶴鳴遠岫霜林錦。光景正蒼涼,山長水更長。征鴻來北塞,玄鳥歸南陌。客路怯孤單,衲衣容易寒。師徒四眾,進前行處,漸覺熱氣蒸人。三藏勒馬道:『如今正是秋天,卻怎返有熱氣?』八戒道:『原來不知,西方路上有個斯哈哩國,乃日落之處,俗呼為天盡頭。若到申酉時,國王差人上城,擂鼓吹角,混雜海沸之嚴。日乃太陽真火,落於西海之間,如火淬水,接聲滾沸;若無鼓角之聲混耳,即振殺城中小兒。此地熱氣蒸人,想必到日落之處也。』大聖聽說,忍不住笑道:『呆子莫亂談!若論斯哈哩國,正好早哩。似師父朝三暮二的,這等擔閣,就從小至老,老了又小,老小三生,也還不到。』八戒道:『哥啊,據你說,不是日落之處,為何這等酷熱?』沙僧道:『想是天時不正,秋行夏令故也。』他三個正都爭講,只見那路旁有座莊院,乃是紅瓦蓋的房舍,紅磚砌的垣牆,紅油門扇,紅漆板榻,一片都是紅的。三藏下馬道:『悟空,你去那人家問個消息,看那炎熱之故何也。』

大聖收了金箍棒,整肅衣裳,扭捏作個斯文氣象,綽下大路,逕至門前觀看。那門裡忽然走出一個老者,但見他:穿一領黃不黃、紅不紅的葛布深衣,戴一頂青不青、皂不皂的篾絲涼帽。手中拄一根彎不彎、直不直、暴節竹杖,足下踏一雙新不新、舊不舊、搫靸靴鞋。面似紅銅,須如白練。兩道壽眉遮碧眼,一張吮口露金牙。那老者猛抬頭,看見行者,吃了一驚,拄著竹杖,喝道:『你是那裡來的怪人?在我這門首何干?』行者答禮道:『老施主,休怕我,我不是什麼怪人,貧僧是東土大唐欽差上西方求經者。師徒四人,適至寶方,見天氣蒸熱,一則不解其故,二來不地知名,特拜問指教一二。』那老者卻纔放心,笑云:

『長老勿罪,我老漢一時眼花,不識尊顏。』行者道:『不敢。』老者又問:『令師在那條路上?』行者道:『那南首大路上立的不是!』老者教:『請來,請來。』行者歡喜,把手一招,三藏即同八戒、沙僧,牽白馬,挑行李近前,都對老者作禮。老者見三藏丰姿標致,八戒沙僧相貌奇稀,又驚又喜,只得請入裡坐,教小的們看茶,一壁廂辦飯。三藏聞言,起身稱謝道:『敢問公公,貴處遇秋,何返炎熱?』老者道:『敝地喚做火焰山,無春無秋,四季皆熱。』三藏道:『火焰山卻在那邊?可阻西去之路,老者道:『西方卻去不得。那山離此有六十里遠,正是西方必由之路,卻有八百里火焰,四週圍寸草不生。若過得山,就是銅腦蓋,鐵身軀,也要化成汁哩。』三藏聞言,大驚失色,不敢再問。

只見門外一個少年男子,推一輛紅車兒,住在門旁,叫聲『賣糕!』大聖拔根毫毛,變個銅錢,問那人買糕。那人接了錢,不論好歹,揭開車兒上衣裹,熱氣騰騰,拿出一塊糕遞與行者。

行者托在手中,好似火盆裡的灼炭,煤爐內的紅釘。你看他左手倒在右手,右手換在左手,只道:『熱熱熱!難吃難吃!』那男子笑道:『怕熱莫來這裡,這裡是這等熱。』行者道:『你這漢子好不明理,常言道,不冷不熱,五穀不結。他這等熱得很,你這糕粉,自何而來?』那人道:『若知糕粉米,敬求鐵扇仙。』行者道:『鐵扇仙怎的?』那人道:『鐵扇仙有柄芭蕉扇。求得來,一扇息火,二扇生風,三扇下雨,我們就布種,及時收割,故得五穀養生。不然,誠寸草不能生也。』行者聞言,急抽身走入裡面,將糕遞與三藏道:『師父放心,且莫隔年焦著,吃了糕,我與你說。』長老接糕在手,向本宅老者道:『公公請糕。』老者道: 『我家的茶飯未奉,敢吃你糕?』行者笑道:『老人家,茶飯倒不必賜,我問你:鐵扇仙在那裡住?』老者道:『你問他怎的?』行者道:『適纔那賣糕人說,此仙有柄芭蕉扇,求將來,一扇息火,二扇生風,三扇下雨,你這方布種收割,纔得五穀養生。我欲尋他討來扇息火焰山過去,且使這方依時收種,得安生也。』老者道:『固有此說。你們卻無禮物,恐那聖賢不肯來也。』三藏道:

『他要甚禮物?』老者道:『我這里人家,十年拜求一度。四豬四羊,花紅表裡,異香時果,雞鵝美酒,沐浴虔誠,拜到那仙山,請他出洞,至此施為。』行者道:『那山坐落何處?喚甚地名?有幾多裡數?等我問他要扇子去。』老者道:『那山在西南方,名喚翠雲山。山中有一仙洞,名喚芭蕉洞。我這裡眾信人等去拜仙山,往回要走一月,計有一千四百五六十里。』行者笑道:『不打緊,就去就來。』那老者道:『且住,吃些茶飯,辦些乾糧,須得兩人做伴。那路上沒有人家,又多狼虎,非一日可到,莫當耍子。』行者笑道:『不用不用,我去也!』說一聲,忽然不見。那老者慌張道:『爺爺呀!原來是騰雲駕霧的神人也!』

且不說這家子供奉唐僧加倍,卻說那行者霎時徑到翠雲山,按住祥光,正自找尋洞口,忽然聞得丁丁之聲,乃是山林內一個樵夫伐木。行者即趨步至前,又聞得他道:『雲際依依認舊林,斷崖荒草路難尋。西山望見朝來雨,南澗歸時渡處深。』行者近前作禮道:『樵哥,問訊了。』那樵子撇了柯斧,答禮道:『長老何往?』行者道:『敢問樵哥,這可是翠雲山?』樵子道:『正是。』行者道:『有個鐵扇仙的芭蕉洞,在何處?』樵子笑道:『這芭蕉洞雖有,卻無個鐵扇仙,只有個鐵扇公主,又名羅剎女。』

行者道:『人言他有一柄芭蕉扇,能熄得火焰山,敢是他麼?』樵子道:『正是正是,這聖賢有這件寶貝,善能熄火,保護那方人家,故此稱為鐵扇仙。我這里人家用不著他,只知他叫做羅剎女,乃大力牛魔王妻也。』行者聞言,大驚失色,心中暗想道:

『又是冤家了!當年伏了紅孩兒,說是這廝養的。前在那解陽山破兒洞遇他叔子,尚且不肯與水,要作報仇之意,今又遇他父母,怎生借得這扇子耶?』樵子見行者沈思默慮,嗟嘆不已,便笑道:『長老,你出家人,有何懮疑?這條小路兒向東去,不上五六里,就是芭蕉洞,休得心焦。』行者道:『不瞞樵哥說,我是東土唐朝差往西天求經的唐僧大徒弟。前年在火雲洞,曾與羅剎之子紅孩兒有些言語,但恐羅剎懷仇不與,故生懮疑。』樵子道:『大丈夫鑒貌辨色,只以求扇為名,莫認往時之溲話,管情借得。』行者聞言,深深唱個大喏道:『謝樵哥教誨,我去也。』

遂別了樵夫,逕至芭蕉洞口,但見那兩扇門緊閉牢關,洞外風光秀麗。好去處!正是那:山以石為骨,石作土之精。煙霞含宿潤,苔蘚助新青。嵯峨勢聳欺蓬島,幽靜花香若海瀛。幾樹喬松棲野鶴,數株衰柳語山鶯。誠然是千年古跡,萬載仙蹤。

碧梧鳴彩鳳,活水隱蒼龍。曲徑蓽蘿垂掛,石梯藤葛攀籠。猿嘯翠岩忻月上,鳥啼高樹喜晴空。兩林竹蔭涼如雨,一徑花濃沒繡絨。時見白雲來遠岫,略無定體漫隨風。行者上前叫:『牛大哥,開門!開門!』呀的一聲,洞門開了,裡邊走出一個毛兒女,手中提著花籃,肩上擔著鋤子,真個是一身藍縷無妝飾,滿面精神有道心。行者上前迎著,合掌道:『女童,累你轉報公主一聲。我本是取經的和尚,在西方路上,難過火焰山,特來拜借芭蕉扇一用。』那毛女道:『你是那寺裡和尚?叫甚名字?我好與你通報。』行者道:『我是東土來的,叫做孫悟空和尚。』

那毛女即便回身,轉於洞內,對羅剎跪下道:『奶奶,洞門外有個東土來的孫悟空和尚,要見奶奶,拜求芭蕉扇,過火焰山一用。』那羅剎聽見孫悟空三字,便以撮鹽入火,火上澆油;

骨都都紅生臉上,惡狠狠怒髮心頭,口中罵道:『這潑猴!今日來了!』叫:『丫鬟,取披掛,拿兵器來!』隨即取了披掛,拿兩口青鋒寶劍,整束出來。行者在洞外閃過,偷看怎生打扮,只見他:頭裹團花手帕,身穿納錦雲袍。腰間雙束虎筋絛,微露繡裙偏綃。鳳嘴弓鞋三寸,龍鬚膝褲金銷。手提寶劍怒聲高,凶比月婆容貌。那羅剎出門,高叫道:『孫悟空何在?』行者上前,躬身施禮道:『嫂嫂,老孫在此奉揖。』羅剎咄的一聲道:『誰是你的嫂嫂!那個要你奉揖!』行者道: 『尊府牛魔王,當初曾與老孫結義,乃七兄弟之親。今聞公主是牛大哥令正,安得不以嫂嫂稱之!』羅剎道:『你這潑猴!既有兄弟之親,如何坑陷我子?』行者佯問道:『令郎是誰?』羅剎道:『我兒是號山枯松澗火雲洞聖嬰大王紅孩兒,被你傾了。我們正沒處尋你報仇,你今上門納命,我肯饒你!』行者滿臉陪笑道:『嫂嫂原來不察理,錯怪了老孫。你令郎因是捉了師父,要蒸要煮,幸虧了觀音菩薩收他去,救出我師。他如今現在菩薩處做善財童子,實受了菩薩正果,不生不滅,不垢不淨,與天地同壽,日月同庚。你倒不謝老孫保命之恩,返怪老孫,是何道理!』羅剎道:『你這個巧嘴的潑猴!(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