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下)
怪物聞言,連聲喏喏,收了寶杖,讓木吒揪了去見觀音。納頭下拜,告道:「菩薩,恕我之罪,待我訴告。我不是妖邪,我是靈霄殿下侍鑾輿的捲簾大將。只因在蟋桃會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盞,玉帝把我打了八百,貶下界來,變得這般模樣;又教七日一次,將飛劍來穿我胸脅百餘下方回,故此這般苦惱。沒奈何,飢寒難忍,三二日間,出波濤尋一個行人食用。不期今日無知,衝撞了大慈菩薩。」菩薩道:「你在天有罪,既貶下來,今又這等傷生,正所謂罪上加罪。我今領了佛旨.上東上尋取經人。你何不入我門來,皈依善果,跟那取經人做個徒弟,上西天拜佛求經?我教飛劍不來穿你。那時節功成免罪,復你本職,心下如何?」
那怪道:「我願皈正果。」乃向前道:「菩薩,我在此間喫人無數,向來有幾次取經人來,都被我喫了。凡喫的人頭,拋落流沙,竟瀋水底(這個水,鵝毛也不能浮),惟有九個取經人的骷髏,浮在水面,再不能沈。我以為異物,將索兒穿在一處,閑時拿來頑耍,這去,但恐取經人不得到此,卻不是反誤了我的前程也?」菩薩日:「豈有不到之理?你可將骷髏地掛在頭頂下,等候取經入,自有用處。」怪物道:「既然如此,願領教誨。」菩薩方與他摩項受戒,指沙為姓,就姓了沙,起個法名,叫做個沙悟淨。當時入了沙門,送菩薩過了河,他洗心滌慮.再不傷生,專等取經人。
菩薩與他別了,同木吒徑奔東土。行了多時,又見一座高山,山上有惡氣遮漫,不能步上。正欲駕雲過山,不覺狂風起處,又閃上一個妖魔。他生得又甚凶險:
卷上蓮蓬吊搭嘴,耳如蒲扇顯金睛。獠牙鋒利如鋼挫,長嘴張開似火盆。金盔緊系腮邊帶,勒甲絲絛蟒退鱗。手執釘把龍探爪,腰挎彎弓月十輪。糾糾威風欺太歲,昂昂志氣壓天神。他撞上來,不分好歹,望菩薩,舉釘把就築,被木呼行者擋住,大喝一聲道:「那潑怪,休得無禮!看棒!」妖魔道:「這和尚不知死活!看鈀!」兩個在山底下,一沖一撞,賭鬥輸贏。真個好殺;
妖魔凶猛,惠岸威能。鐵棒分心搗,釘鑽劈面迎。播土揚塵天地暗,飛砂走石鬼神驚。九齒鈀,光耀耀,雙環響亮;一條棒,黑悠悠,兩手飛騰。這個是天王太子,那個是元帥精靈。一個在普陀為護法,一個在山洞作妖精。這場相遇爭高下,不知那個虧輸那個贏。
他兩個正殺到好處,觀世音在半空中,拋下蓮花,隔開鈀杖。怪物見了心驚,便問:「你是哪裏和尚,敢弄什麼『眼前花』哄我?」木吒道:「我把你這個肉眼凡胎的潑物!我是南海菩薩的徒弟。這是我師父拋來的蓮花,你也不認得哩!」那怪道:「南海菩薩,可是掃三災救八難的觀世音麼?」木吐道:「不是他是誰?」怪物撇了釘把,納頭下禮道;「老兄,菩薩在哪裏?累煩你引見一引見。」木吐仰面指道:「哪不是?」怪物朝上磕頭,厲聲高叫道:「菩薩,恕罪!恕罪!」
觀音按下云頭,前來問道:「你是那裏成精的野豕,何方作怪的老彘,敢在此間擋我?」那怪道:「我不是野豕,亦不是老彘,我本是天河裏天蓬元帥。只因帶酒戲弄嫦娥,玉帝把我打了二千錘,貶下塵凡;一靈真性,竟來奪捨投胎,不期錯了道路,投在個母豬胎裏,變得這般模樣。是我咬殺母豬,打死群彘,在此處佔了山場,喫人度日。不期撞著菩薩,萬望撥救拔救。」塔薩道:「此山叫做什麼山?」怪物道:「叫做福陵山。山中有一洞,叫做雲棧洞。洞裏原有個卵二姐。
他見我有些武藝,把我做個家長,又喚做『倒查門』。不上一年,他死了,將一洞的家當盡歸我受用。在此日久年深,沒有個贍身的勾當.菩薩道:「古人云: 『若要有前程,莫做沒前程。』 你既上界違法.今又不改凶心,傷生造孽,卻不是二罪俱罰?」那怪道:「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喝風!常言道:『依著官法打殺,依著佛法餓殺。』 去也!去也!還不如捉個行人,肥膩膩的喫他家娘!管什麼二罪,三罪,千罪,萬罪!」 菩薩道:「『人有善願,天必從之。』 汝若肯皈依正果,自有養身之處。世有五穀,盡能濟饑,為何喫人度日?
怪物聞言,似夢方覺,向菩薩道:「我欲從正,奈何『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 菩薩道:「我領了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你可跟他做個徒弟,往西天走一遭來,將功摺罪,管教你脫離災瘴。」 那怪滿口道:「願隨!願隨!」 菩薩才與他摩頂受戒,指身為姓,就姓了豬,替他起個法名,就叫做豬悟能。遂此領命歸真,持齋把素,斷絕了五葷三厭,專候那取經人。
菩薩卻與木吒,辭了悟能,半興雲霧前來、正走處,只見空中有一條玉龍叫喚。菩薩近前問日:「你是何龍,在此受罪?」 那龍道:「我是西海龍王敖閏之子。因縱火燒了殿上明珠,我父王表奏天庭,告了忤逆。五帝把我吊在空中。打了三百,不日遭誅。望菩薩搭救搭救。」
觀音聞言。即與木吒撞上南天門裏。早有丘、張二天師接著,問道:「何往?」 菩薩道:「 貧僧要見玉帝一面。」 二天師即忙上奏。玉帝遂下殿迎接。菩薩上前禮畢道:「 貧僧領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路遇孽龍懸吊,特來啟奏,饒地性命,賜與貧僧,教他與取經人做個腳力。」 五帝聞言,即傳旨赦宥,差天將解放,送與菩薩。菩薩謝恩而出。這小龍叩頭謝活命之恩,聽從菩薩使喚。菩薩把他送在深澗之中,只等取經人來,變做白馬,上西方立功。小龍領命潛身不題。
菩薩帶引木吒行者過了此山,又奔東土。行不多時,忽見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木吒道:「師父,那放光之處,乃是五行山了:見有如來的『壓帖』在那裏。」菩薩道:「 此卻是那攪亂皤桃會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今乃壓在此也。」 木吒道:「正是,正是。」 師徒俱上山來,觀看帖子,乃是「唵嘛呢叭[口迷]吽」 六字真言。菩薩看罷,嘆惜不已,作詩一首。詩曰:
堪嘆妖猴不奉公,當年狂妄逞英雄。欺心攪亂皤桃會,大膽私行兜率宮。十萬軍中無敵手.九重天上有威風。自遭我佛如來困,何日舒伸再顯功!
師徒們正說話處,早驚動了那大聖。大全在山根下,高叫道:
「是那個在山上吟詩,揭我的短哩?」 菩薩聞言,徑下山來尋著。只見那石崖之下,有土地、山神、監押大聖的天將,都來拜接了菩薩,引至那大聖面前。看時,他原來壓於石匣之中,口能言,身不能動。菩薩道:「 姓孫的,你認得我麼?」 大聖睜開火眼金睛,點著頭兒高叫道;「我怎麼不認得你。你好的是那南海普陀落伽山救苦救難大慈大悲南無觀世音菩薩。承看顧!承看顧!我在此度日如年,更無一個相知的來看我一看。你從哪裏來也?」 菩薩道:「我奉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去,從此經過,特留殘步看你。」 大聖道:「如來哄了我,把我壓在此山,五百餘年了,不能展掙,萬望菩薩方便一二,救我老孫一救!」 菩薩道;「你這廝罪業彌深,救你出來,恐你又生禍害。反為不美。」 大聖道:「我已知悔了,但願大慈悲指條門路,情願修行。」 這才是:
人心生一念,天地盡皆知。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
那菩薩聞得此言,滿心歡喜,對大聖道:「聖經云:『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適之。』你既有此心,待我到了東土大唐國尋一個取經的人來,教他救你。你可跟他做個徒弟,秉教伽持,入我佛門。再修正果,如何?」 大聖聲聲道:「願去!願去!」 菩薩道:「既有善果,我與你起個法名。」大聖道:「我已有名了,叫做孫悟空。」 菩薩又喜道:「我前面也有二人歸降,正是『悟』字排行。你今也是『悟』字,卻與他相合,甚好,甚好。這等也不消叮囑,我去也。」 那大聖見性明心歸佛教,這菩薩留情在意訪神譜。
他與木吒離了此處,一直東來,不一日就到了長安大唐國。斂霧收雲,師徒們變作兩個疥癲游憎,入長安城裏,竟不覺天晚。行至大市街旁,見一座土地廟祠,二人徑進,唬得那土地心慌,鬼兵膽戰。知是菩薩,叩頭接入。那土地又急跑報與城隍社令及滿長安城各廟神抵,都來參見,告道:「菩薩,恕眾神接遲之罪。」 菩薩道:「汝等不可走漏消息。我奉佛旨,特來此處尋訪取經人。借你廟宇,權住幾日,待訪著真僧即回。」 眾神各歸本處,把個土地趕到城隍廟裏暫住,他師徒們隱遁真形。
畢竟不知尋出那個取經來,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 (17)
作者:吳承恩
附錄 陳光蕊赴任逢災 江流僧復仇報本
話表陝西大國長安城,乃歷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漢以來,三州花似錦,八水繞城流,真個是名勝之邦。彼時是大唐太宗皇帝登基,改元貞觀,已登極十三年,歲在己巳,天下太平,八方進貢,四海稱臣。忽一日,太宗登位,聚集文武眾官,朝拜禮畢,有魏徵丞相出班奏道:「方今天下太平,八方寧靜,應依古法,開立選場,招取賢士,擢用人材,以資化理。」太宗道:
「賢卿所奏有理。」 就傳招賢文榜,頒佈天下:各府州縣,不拘軍民人等,但有讀書儒流,文義明暢,三場精通者,前赴長安應試。
此榜行至海州地方,有一人姓陳名萼,表字光蕊,見了此榜,即時回家,對母張氏道:「朝廷頒下黃榜,詔開南省,考取賢才,孩兒意欲前去應試。倘得一官半職,顯親揚名,封妻蔭子,光耀門閭,乃兒之志也。特此稟告母親前去。」 張氏道:「我兒讀書人,『幼而學,壯而行』,正該如此。但去赴舉,路上須要小心,得了官,早早回來。」 光蕊便吩咐家僮收拾行李,即拜辭母親,趲程前進。到了長安,正值大開選場,光蕊就進場。考畢中選,及廷試三策,唐王御筆親賜狀元,跨馬游街三日。不期游到丞相殷開山門首,有丞相所生一女,名喚溫嬌,又名滿堂嬌,未曾婚配,正高結彩樓,拋打繡球卜婿。適值陳光蕊在樓下經過,小姐一見光蕊人材出眾,知是新科狀元,心內十分歡喜,就將繡球拋下,恰打著光蕊的烏紗帽。猛聽得一派笙簫細樂,十數個婢妾走下樓來,把光蕊馬頭挽住,迎狀元入相府成婚。那丞相和夫人,即時出堂,喚賓人贊禮,將小姐配與光蕊。拜了天地,夫妻交拜畢,又拜了岳丈岳母。丞相吩咐安排酒席,歡飲一宵。
二人同攜素手,共入蘭房。次日五更三點,太宗駕坐金鑾寶殿,文武眾臣趨朝。太宗同道:「新科狀元陳光蕊應授何官?」 魏徵丞相奏道:「臣查所屬州郡,有江州缺官。乞我主授他此職。」 太宗就命為江州州主,即令收拾起身,勿誤限期。光蕊謝恩出朝,回到相府,與妻商議,拜辭岳丈岳母,同妻前赴江州之任。
離了長安登途,正是暮春天氣,和風吹柳綠,細雨點花紅。
光蕊便道回家,同妻交拜母親張氏。張氏道:「恭喜我兒,且又娶親回來。」光蕊道:「孩兒叨賴母親福庇,忝中狀元,欽賜游街,經過丞相殷府門前,遇拋打繡球適中,蒙丞相即將小姐招孩兒為婿。朝廷除孩兒為江州州主,今來接取母親,同去赴任。」張氏大喜,收拾行程。在路數日,前至萬花店劉小二家安下,張氏身體忽然染病,與光蕊道:「我身上不安,且在店中調養兩日再去。」 光蕊遵命。至次日早晨,見店門前有一人提著個金色鯉魚叫賣,光蕊即將一貫錢買了,欲待烹與母親喫,只見鯉魚閃閃咪眼,光蕊驚異道:「 聞說魚蛇咪眼,必不是等閑之物!」 遂問漁人道:「這魚那裏打來的?」 漁人道:「離府十五里洪江內打來的。」 光蕊就把魚送在洪江裏去放了生。回店對母親道知此事,張氏道:「放生好事,我心甚喜。」光蕊道:「 此店已住三日了,欽限緊急,孩兒意欲明日起身,不知母親身體好否?」
張氏道:「我身子不快,此時路上炎熱,恐添疾病。你可這裏賃間房屋,與我暫住。付些盤纏在此,你兩口兒先上任去,候秋涼卻來接我。」 光蕊與妻商議,就租了屋宇,付了盤纏與母親,同妻拜辭前去。
途路艱苦,曉行夜宿,不覺已到洪江渡口。只見稍水劉洪、李彪二人,橕船到岸迎接。也是光蕊前生合當有此災難,撞著這冤家。光蕊令家僮將行李搬上船去,夫妻正齊齊上船,那劉洪睜眼看見殷小姐面如滿月,眼似秋波,櫻桃小口,綠柳蠻腰,真個有沈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陡起狼心,遂與李彪設計,將船橕至沒人煙處,候至夜靜三更,先將家僮殺死,次將光蕊打死,把屍首都推在水裏去了。小姐見他打死了丈夫,也便將身赴水,劉洪一把抱住道:「你若從我,萬事皆休!若不從時,一刀兩斷!」 那小姐尋思無計,只得權時應承,順了劉洪。那賊把船渡到南岸,將船付與李彪自管,他就穿了光蕊衣冠,帶了官憑,同小姐往江州上任去了。
卻說劉洪殺死的家僮屍首,順水流去,惟有陳光蕊的屍首,沈在水底不動。有洪江口巡海夜叉見了,星飛報入龍宮,正值龍王昇殿,夜叉報導:「今洪江口不知甚人把一個讀書士子打死,將屍撇在水底。」 龍王叫將屍抬來,放在面前,仔細一看道:「此人正是救我的恩人,如何被人謀死?常言道,恩將恩報。
我今日須索救他性命,以報日前之恩。」 即寫下牒文一道,差夜叉徑往洪州城隍土地處投下,要取秀才魂魄來,救他的性命。
城隍土地遂喚小鬼把陳光蕊的魂魄交付與夜叉去,夜叉帶了魂魄到水晶宮,稟見了龍王。龍王問道:「你這秀才,姓甚名誰?
何方人氏?因甚到此,被人打死?」 光蕊施禮道:「小生陳萼,表字光蕊,係海州弘農縣人。忝中新科狀元,叨授江州州主,同妻赴任,行至江邊上船,不料稍子劉洪,貪謀我妻,將我打死拋屍,乞大王救我一救!」 龍王聞言道:「原來如此,先生,你前者所放金色鯉魚即我也,你是救我的恩人,你今有難,我豈有不救你之理?」 就把光蕊屍身安置一壁,口內含一顆定顏珠,休教損壞了,日後好還魂報仇。又道:「汝今真魂,權且在我水府中做個都領。」 光蕊叩頭拜謝,龍王設宴相待不題。
卻說殷小姐痛恨劉賊,恨不食肉寢皮,只因身懷有孕,未知男女,萬不得已,權且勉強相從。轉盼之間,不覺已到江州。
吏書門皂,俱來迎接。所屬官員,公堂設宴相敘。劉洪道:「學生到此,全賴諸公大力匡持。」屬官答道:「堂尊大魁高才,自然視民如子,訟簡刑清。我等合屬有賴,何必過謙?」公宴已罷,眾人各散。
光陰迅速。一日,劉洪公事遠出,小姐在衙思念婆婆、丈夫,在花亭上感嘆,忽然身體睏倦,腹內疼痛,暈悶在地,不覺生下一子。耳邊有人囑曰:「滿堂嬌,聽吾叮囑。吾乃南極星君,奉觀音菩薩法旨,特送此子與你,異日聲名遠大,非比等閑。劉賊若回,必害此子,汝可用心保護。汝夫已得龍王相救,日後夫妻相會,子母團圓,雪冤報仇有日也。謹記吾言,快醒快醒!」言訖而去。小姐醒來,句句記得,將子抱定,無計可施。忽然劉洪回來,一見此子,便要淹殺,小姐道:「今日天色已晚,容待明日拋去江中。」幸喜次早劉洪忽有緊急公事遠出,小姐暗思:「此子若待賊人回來,性命休矣!不如及早拋棄江中,聽其生死。倘或皇天見憐,有人救得,收養此子,他日還得相逢。」但恐難以識認,即咬破手指,寫下血書一紙,將父母姓名、跟腳原由,備細開載;又將此子左腳上一個小指,用口咬下,以為記驗。取貼身汗衫一件,包裹此子,乘空抱出衙門。幸喜官衙離江不遠,小姐到了江邊,大哭一場。正欲拋棄,忽見江岸岸側飄起一片木板,小姐即朝天拜禱,將此子安在板上,用帶縛住,血書係在胸前,推放江中,聽其所之。小姐含淚回衙不題。
卻說此子在木板上,順水流去,一直流到金山寺腳下停住。那金山寺長老叫做法明和尚,修真悟道,已得無生妙訣。正當打坐參禪,忽聞得小兒啼哭之聲,一時心動,急到江邊觀看,只見涯邊一片木板上,睡著一個嬰兒,長老慌忙救起。見了懷中血書,方知來歷,取個乳名,叫做江流,託人撫養,血書緊緊收藏。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江流年長一十八歲。長老就叫他削髮修行,取法名為玄奘,摩頂受戒,堅心修道。
一日,暮春天氣,眾人同在松陰之下,講經參禪,談說奧妙。那酒肉和尚恰被玄奘難倒,和尚大怒駡道:「你這業畜,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識,還在此搗什麼鬼!」玄奘被他罵出這般言語,入寺跪告師父,眼淚雙流道:「人生於天地之間,稟陰陽而資五行,盡由父生母養,豈有為人在世而無父母者乎?」再三哀告,求問父母姓名。長老道:「你真個要尋父母,可隨我到方丈裏來。」玄奘就跟到方丈,長老到重梁之上,取下一個小匣兒,打開來取出血書一紙,汗衫一件,付與玄奘。玄奘將血書拆開讀之,才備細曉得父母姓名,並冤仇事跡。玄奘讀罷,不覺哭倒在地道:「父母之仇,不能報復,何以為人?十八年來,不識生身父母,至今日方知有母親。此身若非師父撈救撫養,安有今日?容弟子去尋見母親,然後頭頂香盆,重建殿宇,報答師父之深恩也!」師父道:「你要去尋母,可帶這血書與汗衫前去,只做化緣,徑往江州私衙,才得你母親相見。」
玄奘領了師父言語,就做化緣的和尚,徑至江州。適值劉洪有事出外,也是天教他母子相會,玄奘就直至私衙門口抄化。那殷小姐原來夜間得了一夢,夢見月缺再圓,暗想道:「我婆婆不知音信,我丈夫被這賊謀殺,我的兒子拋在江中,倘若有人收養,算來有十八歲矣,或今日天教相會,亦未可知。」正沈吟間,忽聽私衙前有人念經,連叫「抄化」,小姐又乘便出來問道:「你是何處來的?」玄奘答道:「貧僧乃是金山寺法明長老的徒弟。」小姐道:「你既是金山寺長老的徒弟——」叫進衙來,將齋飯與玄奘喫。仔細看他舉止言談,好似與丈夫一般,小姐將從婢打發開去,問道:「你這小師父,還是自幼出家的?還是中年出家的?姓甚名誰?可有父母否?」玄奘答道:「我也不是自幼出家,我也不是中年出家,我說起來,冤有天來大,仇有海樣深!我父被人謀死,我母親被賊人佔了。我師父法明長老教我在江州衙內尋取母親。」小姐問道:「你母姓甚?」玄奘道:「我母姓殷名喚溫嬌,我父姓陳名光蕊,我小名叫做江流,法名取為玄奘。」小姐道:「溫嬌就是我。但你今有何憑據?」玄奘聽說是他母親,雙膝跪下,哀哀大哭:「我娘若不信,見有血書汗衫為證!」溫嬌取過一看,果然是真,母子相抱而哭,就叫:「我兒快去!」玄奘道: 「十八年不識生身父母,今朝才見母親,教孩兒如何割捨?」小姐道:「我兒,你火速抽身前去!劉賊若回,他必害你性命!我明日假裝一病,只說先年曾許捨百雙僧鞋,來你寺中還願。那時節,我有話與你說。」玄奘依言拜別。
卻說小姐自見兒子之後,心內一憂一喜,忽一日推病,茶飯不喫,臥於床上。劉洪歸衙,問其原故,小姐道:「我幼時曾許下一願,許捨僧鞋一百雙。昨五日之前,夢見個和尚,手執利刃,要索僧鞋,便覺身子不快。」劉洪道:「這些小事,何不早說?」隨陞堂吩咐王左衙、李右衙:江州城內百姓,每家要辦僧鞋一雙,限五日內完納。百姓俱依派完納訖。小姐對劉洪道:
「僧鞋做完,這裏有什麼寺院,好去還願?」劉洪道:「這江州有個金山寺、焦山寺,聽你在那個寺裏去。」小姐道:「久聞金山寺好個寺院,我就往金山寺去。」劉洪即喚王、李二衙辦下船隻。
小姐帶了心腹人,同上了船,稍水將船橕開,就投金山寺去。
卻說玄奘回寺,見法明長老,把前項說了一遍,長老甚喜。
次日,只見一個丫鬟先到,說夫人來寺還願,眾僧都出寺迎接。
小姐徑進寺門,參了菩薩,大設齋襯,喚丫鬟將僧鞋暑襪,托於盤內。來到法堂,小姐復拈心香禮拜,就教法明長老分表與眾僧去訖。玄奘見眾僧散了,法堂上更無一人,他卻近前跪下。小姐叫他脫了鞋襪看時,那左腳上果然少了一個小指頭。當時兩個又抱住而哭,拜謝長老養育之恩。法明道:「汝今母子相會,恐奸賊知之,可速速抽身回去,庶免其禍。」小姐道:「我兒,我與你一隻香環,你徑到洪州西北地方,約有一千五百里之程,那裏有個萬花店,當時留下婆婆張氏在那裏,是你父親生身之母。我再寫一封書與你,徑到唐王皇城之內,金殿左邊,殷開山丞相家,是你母生身之父母。你將我的書遞與外公,叫外公奏上唐王,統領人馬,擒殺此賊,與父報仇,那時才救得老娘的身子出來。我今不敢久停,誠恐賊漢怪我歸遲。」便出寺登舟而去。
玄奘哭回寺中,告過師父,即時拜別,徑往洪州。來到萬花店,問那店主劉小二道:「昔年江州陳客官有一母親住在你店中,如今好麼?」劉小二道:「他原在我店中,後來昏了眼,三四年並無店租還我,如今在南門頭一個破瓦窯裏,每日上街叫化度日。那客官一去許久,到如今杳無資訊,不知為何。」玄奘聽罷,即時問到南門頭破瓦窯,尋著婆婆。婆婆道:「你聲音好似我兒陳光蕊。」玄奘道:「我不是陳光蕊,我是陳光蕊的兒子。溫嬌小姐是我的娘。」婆婆道:「你爹娘怎麼不來?」玄奘道:「我爹爹被強盜打死了,我娘被強盜霸佔為妻。」婆婆道:「你怎麼曉得來尋我?」玄奘道:「是我娘著我來尋婆婆。我娘有書在此,又有香環一隻。」 那婆婆接了書並香環,放聲痛哭道:「我兒為功名到此,我只道他背義忘恩,那知他被人謀死!且喜得皇天憐念,不絕我兒之後,今日還有孫子來尋我。」 玄奘問:「婆婆的眼,如何都昏了?」 婆婆道:「我因思量你父親,終日懸望,不見他來,因此上哭得兩眼都昏了。」 玄奘便跪倒向天禱告道:「念玄奘一十八歲,父母之仇不能報復。今日領母命來尋婆婆,天若憐鑒弟子誠意,保我婆婆雙眼復明!」 祝罷,就將舌尖與婆婆舔眼。須臾之間,雙眼舔開,仍復如初。婆婆覷了小和尚道:
「你果是我的孫子!恰和我兒子光蕊形容無二!」 婆婆又喜又悲。玄奘就領婆婆出了窯門,還到劉小二店內,將些房錢賃屋一間與婆婆棲身,又將盤纏與婆婆道:「我此去只月餘就回。」
隨即辭了婆婆,徑往京城。尋到皇城東街殷丞相府上,及閘上人道:「小僧是親戚,來探相公。」 門上人稟知丞相,丞相道:「我與和尚並無親眷。」 夫人道: 「我昨夜夢見我女兒滿堂嬌來家,莫不是女婿有書信回來也。」 丞相便教請小和尚來到廳上。小和尚見了丞相與夫人,哭拜在地,就懷中取出一封書來,遞與丞相。丞相拆開,從頭讀罷,放聲痛哭。夫人問道:「相公,有何事故?」 丞相道:「這和尚是我與你的外甥。女婿陳光蕊被賊謀死,滿堂嬌被賊強佔為妻。」 夫人聽罷,亦痛哭不止。丞相道:「夫人休得煩惱,來朝奏知主上,親自統兵,定要與女婿報仇。」
次日,丞相入朝,啟奏唐王曰:「今有臣婿狀元陳光蕊,帶領家小江州赴任,被稍水劉洪打死,佔女為妻,假冒臣婿,為官多年,事屬異變。乞陛下立發人馬,剿除賊寇。」 唐王見奏大怒,就發御林軍六萬,著殷丞相督兵前去。丞相領旨出朝,即往教場內點了兵,徑往江州進發。曉行夜宿,星落鳥飛,不覺已到江州。殷丞相兵馬,俱在北岸下了營寨。星夜令金牌下戶喚到江州同知、州判二人,丞相對他說知此事,叫他提兵相助,一同過江而去。天尚未明,就把劉洪衙門圍了。劉洪正在夢中,聽得火炮一響,金鼓齊鳴,眾兵殺進私衙,劉洪措手不及,早被擒住。丞相傳下軍令,將劉洪一幹人犯,綁赴法場,令眾軍俱在城外安營去了。
丞相直入衙內正廳坐下,請小姐出來相見。小姐欲待要出,羞見父親,就要自縊。玄奘聞知,急急將母解救,雙膝跪下,對母道:「兒與外公,統兵至此,與父報仇。今日賊已擒捉,母親何故反要尋死?母親若死,孩兒豈能存乎?」 丞相亦進衙勸解。
小姐道:「吾聞婦人從一而終。痛夫已被賊人所殺,豈可腼顏從賊?止因遺腹在身,只得忍恥偷生。今幸兒已長大,又見老父提兵報仇,為女兒者,有何面目相見!惟有一死以報丈夫耳!」
丞相道:「此非我兒以盛衰改節,皆因出乎不得已,何得為恥!」
父子相抱而哭,玄奘亦哀哀不止。丞相拭淚道:「你二人且休煩惱,我今已擒捉仇賊,且去發落去來。」 即起身到法場,恰好江州同知亦差哨兵拿獲水賊李彪解到。丞相大喜,就令軍牢押過劉洪、李彪,每人痛打一百大棍,取了供狀,招了先年不合謀死陳光蕊情由,先將李彪釘在木驢上,推去市曹,剮了千刀,梟首示眾訖;把劉洪拿到洪江渡口先年打死陳光蕊處,丞相與小姐、玄奘,三人親到江邊,望空祭奠,活剜取劉洪心肝,祭了光蕊,燒了祭文一道。
三人望江痛哭,早已驚動水府。有巡海夜叉,將祭文呈與龍王。龍王看罷,就差鱉無帥去請光蕊來到,道:「先生,恭喜!
恭喜!今有先生夫人,公子同岳丈俱在江邊祭你,我今送你還魂去也。再有如意珠一顆,走盤珠二顆,絞綃十端,明珠玉帶一條奉送。你今日便可夫妻子母相會也。」 光蕊再三拜謝。龍王就令夜叉將光蕊身屍送出江口還魂,夜叉領命而去。
卻說殷小姐哭奠丈夫一番,又欲將身赴水而死,慌得玄奘拚命扯住。正在倉皇之際,忽見水面上一個死屍浮來,靠近江岸之旁。小姐忙向前認看,認得是丈夫的屍首,一發嚎啕大哭不已。眾人俱來觀看,只見光蕊舒拳伸腳,身子漸漸展動,忽地爬將起來坐下,眾人不勝驚駭。光蕊睜開眼,早見殷小姐與丈人殷丞相同著小和尚俱在身邊啼哭。光蕊道:「你們為何在此?」 小姐道:「因汝被賊人打死,後來妾身生下此子,幸遇金山寺長老撫養長大,尋我相會。我教他去尋外公,父親得知,奏聞朝廷,統兵到此,拿住賊人。適才生取心肝,望空祭奠我夫,不知我夫怎生又得還魂。」 光蕊道:「皆因我與你昔年在萬花店時,買放了那尾金色鯉魚,誰知那鯉魚就是此處龍王。後來逆賊把我推在水中,全虧得他救我,方才又賜我還魂,送我寶物,俱在身上。更不想你生下這兒子,又得岳丈為我報仇。真是苦盡甘來,莫大之喜!」
眾官聞知,都來賀喜。丞相就令安排酒席,答謝所屬官員,即日軍馬回程。來到萬花店,那丞相傳令安營。光蕊便同玄奘到劉家店尋婆婆。那婆婆當夜得了一夢,夢見枯木開花,屋後喜鵲頻頻喧噪,想道:「莫不是我孫兒來也?」 說猶未了,只見店門外,光蕊父子齊到。小和尚指道:「這不是俺婆婆?」 光蕊見了老母,連忙拜倒。母子抱頭痛哭一場,把上項事說了一遍。算還了小二店錢,起程回到京城。進了相府,光蕊同小姐與婆婆、玄奘都來見了夫人。夫人不勝之喜,吩咐家僮,大排筵宴慶賀。
丞相道:「今日此宴可取名為團圓會。」 真正闔家歡樂。
次日早朝,唐王登殿,殷丞相出班,將前後事情備細啟奏,並薦光蕊才可大用。唐王准奏,即命昇陳萼為學士之職,隨朝理政。玄奘立意安禪,送在洪福寺內修行。後來殷小姐畢竟從容自盡,玄奘自到金山寺中報答法明長老。不知後來事體若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