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悟徹菩提真妙理 斷魔歸本合元神 (下)
忽一日,祖師與眾門人在三星洞前戲玩晚景。祖師道:「悟空,事成了未曾?」悟空道:「多蒙師父海恩,弟子功果完備,已能霞舉飛昇也。」祖師道:「你試飛舉我看。」悟空弄本事,將身一聳,打了個連扯跟頭,跳離地有五六丈,踏雲霞去勾有頓飯功夫,返復不上三里遠近,落在面前,叉手道:「師父,這就是飛舉騰雲了。」祖師笑道:「這個算不得騰雲,只算得爬雲而已。自古道:『神僊朝游北海暮蒼梧。』似你這半日,去不上三里,即爬雲也還算不得哩!」悟空道:「怎麼為 『朝游北海暮蒼梧』?」祖師道:「凡騰雲之輩,早辰起菪_海,游過東海、西海、南海、復轉蒼梧,蒼梧者卻是北海零陵之語話也。將四海之外,一日都游遍,方算得騰雲。」悟空道:「這個卻難!卻難!」祖師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悟空聞得此言,叩頭禮拜,啟道:「師父,『為人須為徹』,索性捨個大慈悲,將此騰雲之法,一發傳與我罷,決不敢忘恩。」祖師道:「凡諸僊騰雲,皆跌足而起,你卻不是這般。我才見你去,連扯方才跳上。我今只就你這個勢,傳你個 『筋鬥雲』罷。」悟空又禮拜懇求,祖師卻又傳個口訣道:「這朵雲,捻著訣,念動真言,攢緊了拳,對身一抖,跳將起來,一筋鬥就有十萬八千里路哩!」大眾聽說,一個個嘻嘻笑道:「悟空造化!若會這個法兒,與人家當鋪兵,送文書,遞報單,不管那裏都尋了飯喫!」師徒們天昏各歸洞府。這一夜,悟空即運神煉法,會了筋鬥雲。逐日家無拘無束,自在逍遙此一長生之美。
一日,春歸夏至,大眾都在松樹下會講多時。大眾曰:「悟空,你是那世修來的緣法?前日師父拊耳低言,傳與你的躲三災變化之法,可都會麼?」悟空笑道:「不瞞諸兄長說,一則是師父傳授,二來也是我晝夜殷勤,那幾般兒都會了。」大眾道:「趁此良時,你試演演,讓我等看看。」悟空聞說,抖搜精神,賣弄手段道:「眾師兄請出個題目。要我變化什麼?」大眾道:「就變棵松樹罷。」悟空捻著訣,念動咒語,搖身一變,就變做一棵松樹。真個是:
鬱鬱含煙貫四時,凌雲直上秀貞姿。
全無一點妖猴像,盡是經霜耐雪枝。大眾見了,鼓掌呀呀大笑。都道:「好猴兒!好猴兒!」不覺的嚷鬧,驚動了祖師。祖師急拽杖出門來問道:「是何人在此喧嘩?」大眾聞呼,慌忙檢束,整衣向前。悟空也現了本相,雜在叢中道:「啟上尊師,我等在此會講,更無外姓喧嘩。」祖師怒喝道:「你等大呼小叫,全不像個修行的體段!修行的人,口開神氣散,舌動是非生。如何在此嚷笑?」大眾道:「不敢瞞師父,適才孫悟空演變化耍子。教他變棵松樹,果然是棵松樹,弟子們俱稱揚喝采,故高聲驚冒尊師,望乞恕罪。」祖師道:「你等起去。」叫:「悟空,過來!我問你弄什麼精神,變什麼松樹?這個工夫,可好在人前賣弄?假如你見別人有,不要求他?別人見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禍,卻要傳他;若不傳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悟空叩道:「只望師父恕罪!」祖師道:「我也不罪你,但衹是你去吧。」 悟空聞此言,滿眼墮淚道:「師父教我往那裏去?」祖師道:「你從那裏來,便從那裏去就是了。」悟空頓然醒悟道:「我自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來的。」 祖師道:「你快回去,全你性命,若在此間,斷然不可!」悟空領罪,「上告尊師,我也離家有二十年矣,雖是回顧舊日兒孫,但念師父厚恩未報,不敢去。」祖師道:「那裏什麼恩義?你衹是不惹禍不牽帶我就罷了!」
悟空見沒奈何,只得拜辭,與眾相別。祖師道:「你這去,定生不良。憑你怎麼惹禍行凶,卻不許說是我的徒弟。你說出半個字來,我就知之,把你這猢猻剝皮銼骨,將神魂貶在九幽之處,教你萬劫不得翻身!」悟空道:「決不敢提起師父一字,只說是我自家會的便罷。」
悟空謝了。即抽身,捻著訣,丟個連扯,縱起筋鬥雲,徑回東海。那裏消一個時辰,早看見花果山水簾洞。美猴王自知快樂,暗暗的自稱道:
「去時凡骨凡胎重,得道身輕體亦輕。
舉世無人肯立志,立志修玄玄自明。
當時過海波難進,今日來回甚易行。
別語叮嚀還在耳,何期頃刻見東溟。」
悟空按下云頭,直至花果山。找路而走,忽聽得鶴唳猿啼,鶴唳聲衝霄漢外,猿啼悲切甚傷情。即開口叫道:「孩兒們,我來了也!」那崖下石坎邊,花草中,樹木裏,若大若小之猴,跳出千千萬萬,把個美猴王圍在當中,叩頭叫道:「大王,你好寬心!怎麼一去許久?把我們俱閃在這裏,望你誠如飢渴!近來被一妖魔在此欺虐,強要佔我們水簾洞府,是我等捨死忘生,與他爭鬥。這些時,被那廝搶了我們家火,捉了許多子侄,教我們晝夜無眠,看守家業。幸得大王來了!大王若再年載不來,我等連山洞盡屬他人矣!」悟空聞說,心中大怒道:「是什麼妖魔,輒敢無狀!你且細細說來,待我尋他報仇。」眾猴叩頭:「告上大王,那廝自稱混世魔王,住居在直北下。」悟空道:「此間到他那裏,有多少路程?」眾猴道:「他來時雲,去時霧,或風或雨,或雷或電,我等不知有多少路。」悟空道:「既如此,你們休怕,且自頑耍,等我尋他去來!」
好猴王,將身一縱,跳起去,一路筋鬥,直至北下觀看,見一座高山,真是十分險峻。好山:
筆峰挺立,曲澗深沈。筆峰挺立透空霄,曲澗深沈通地戶。兩崖花木爭奇,幾處松篁鬥翠。左邊龍,熟熟馴馴;右邊虎,平平伏伏。每見鐵牛耕,常有金錢種。幽禽□睆聲,丹鳳朝陽立。石磷磷,波淨淨,古怪蹺蹊真惡獰。世上名山無數多,花開花謝繁還眾。爭如此景永長存,八節四時渾不動。誠為三界坎源山,滋養五行水髒洞!【□:左「目」右「見」;】美猴王正默看景致,只聽得有人言語。逕自下山尋覓,原來那陡崖之前,乃是那水髒洞。洞門外有幾個小妖跳舞,見了悟空就走。悟空道:「休走!借你口中言,傳我心內事。我乃正南方花果山水簾洞洞主。你傢什麼混世鳥魔,屢次欺我兒孫,我特尋來,要與他見個上下!」
那小妖聽說,疾忙跑入洞裏,報導:「大王!禍事了!」魔王道:「有甚禍事?」小妖道:「洞外有猴頭稱為花果山水簾洞洞主。他說你屢次欺他兒孫,特來尋你,見個上下哩。」魔王笑道:「我常聞得那些猴精說他有個大王,出家修行去,想是今番來了。你們見他怎生打扮,有甚器械?」小妖道:「他也沒什麼器械,光著個頭,穿一領紅色衣,勒一條黃絛,足下踏一對烏靴,不僧不俗,又不像道士神僊,赤手空拳,在門外叫哩。」魔王聞說:「取我批掛兵器來!」那小妖即時取出。那魔王穿了甲胄,綽刀在手,與眾妖出得門來,即高聲叫道:「那個是水簾洞洞主?」悟空急睜睛觀看,只見那魔王:
頭戴烏金盔,映日光明;身掛皂羅袍,迎風飄蕩。下穿著黑鐵甲,緊勒皮條;足踏著花褶靴,雄如上將。腰廣十圍,身高三丈,手執一口刀,鋒刃多明亮。稱為混世魔,磊落凶模樣。
猴王喝道:「這潑魔這般眼大,看不見老孫!」魔王見了,笑道:「你身不滿四尺,年不過三旬,手內又無兵器,怎麼大膽倡狂,要尋我見什麼上下?」悟空罵道:「你這潑魔,原來沒眼!你量我小,要大卻也不難。你量我無兵器,我兩隻手勾著天邊月哩!你不要怕,只喫老孫一拳!」縱一縱,跳上去,劈臉就打。那魔王伸手架住道:「你這般矬矮,我這般高長,你要使拳,我要使刀,使刀就殺了你,也喫人笑,待我放下刀,與你使路拳看。」悟空道:「說得是。好漢子!走來!」 那魔王丟開架子便打,這悟空鑽進去相撞相迎。他兩個拳捶腳踢,一沖一撞。原來長拳空大,短簇堅牢。那魔王被悟空掏短肋,撞了襠,幾下筋節,把他打重了。他閃過,拿起那板大的鋼刀,望悟空劈頭就砍。悟空急撤身,他砍了一個空。悟空見他凶猛,即使身外身法,拔一把毫毛,丟在口中嚼碎,望空中噴去,叫一聲 「變!」,即變做三二百個小猴,周圍攢簇。
原來人得僊體,出神變化,無方不知。這猴王自從了道之後,身上有八萬四千毛羽,根根能變,應物隨心。那些小猴,眼乖會跳,刀來砍不著,槍去不能傷。你看他前踴後躍,鑽上去,把魔王圍繞,抱的抱,扯的扯,鑽襠的鑽襠,扳腳的扳腳,踢打撏毛,摳眼睛,捻鼻子,抬鼓弄,直打做一個攢盤。這悟空才去奪得他的刀來,分開小猴,照頂門一下,砍為兩段。領眾殺進洞中,將那大小妖精,盡皆剿滅。卻把毫毛一抖,收上身來。又見那收不上身者,卻是那魔王在水簾洞中擒去的小猴,悟空道:「汝等何為到此?」約有三五十個,都含淚道:「我等因大王修僊去後,這兩年被他爭吵,把我們都攝將來,那不是我們洞中的家火?石盆、石碗都被這廝拿來也。」悟空道:「既是我們的家火,你們都搬出外去。」隨即洞裏放起火來,把那水髒洞燒得枯幹,盡歸了一體。對眾道:「汝等跟我回去。」眾猴道:「大王,我們來時,只聽得耳邊風聲,虛飃飃到於此地,更不識路徑,今怎得回鄉?」悟空道:「這是他弄的個術法兒,有何難也!我如今一竅通,百竅通,我也會弄。你們都合了眼,休怕!」
好猴王,念聲咒語,駕陣狂風,雲頭落下。叫:「孩兒們,睜眼。」眾猴腳屣實地,認得是家鄉,個個歡喜,都奔洞門舊路。那在洞眾猴,都一齊簇擁同入,分班齒序,禮拜猴王。安排酒果,接風賀喜,啟問降魔救子之事。悟空備細言了一遍,眾猴稱揚不盡道:「大王去到那方,不意學得這般手段!」悟空又道:「我當年別汝等,隨波逐流,飄過東洋大海,徑至南贍部洲,學成人像,著此衣,穿此履,擺擺搖搖,雲游八九年餘,更不曾有道;又渡西洋大海,到西牛賀洲地界,訪問多時,幸遇一老祖,傳了我與天同壽的真功果,不死長生的大法門。」眾猴稱賀。都道:「萬劫難逢也!」悟空又笑道:「小的們,又喜我這一門皆有姓氏。」眾猴道:「大王何姓?」悟空道:「我今姓孫,法名悟空。」眾猴聞說,鼓掌忻然道:「大王是老孫,我們都是二孫、三孫、細孫、小孫、——一家孫、一國孫、一窩孫矣!」都來奉承老孫,大盆小碗的,椰子酒、葡萄酒、僊花、僊果,真個是闔家歡樂!咦!貫通一姓身歸本,只待榮遷僊錄籙名。畢竟不知怎生結果,居此界終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