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190)
作者:吳承恩
第九十六回 寇員外喜待高僧 唐長老不貪富貴(下)
三乘妙法甚精勤,一二沙門皆一樣。如此做了三晝夜,道場已畢。唐僧想著雷音,一心要去,又相辭謝。員外道:「老師辭別甚急,想是連日佛事冗忙,多致簡慢,有見怪之意。」三藏道:
「深擾尊府,不知何以為報,怎敢言怪!但只當時聖君送我出關,問幾時可回,我就誤答三年可回,不期在路耽閣,今已十四年矣!取經未知有無,及回又得十二三年,豈不違背聖旨?罪何可當!望老員外讓貧僧前去,待取得經回,再造府久住些時,有何不可!」八戒忍不住高叫道:「師父忒也不從人願!不近人情!老員外大家巨富,許下這等齋僧之願,今已圓滿,又況留得至誠,須住年把,也不妨事,只管要去怎的?放了這等現成好齋不喫,卻往人家化募!前頭有你甚老爺、老娘家哩?」長老咄的喝了一聲道:「你這夯貨,只知要喫,更不管迴向之因,正是那槽裏喫食,胃裏擦癢的畜生!汝等既要貪此瞋癡,明日等我自家去罷。」行者見師父變了臉,即揪住八戒,著頭打一頓拳,罵道:「呆子不知好歹,惹得師父連我們都怪了!」沙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只這等不說話,還惹人嫌,且又插嘴!」 那呆子氣呼呼的立在旁邊,再不敢言。員外見他師徒們生惱,只得滿面陪笑道:「老師莫焦燥,今日且少寬容,待明日我辦些旗鼓,請幾個鄰里親戚,送你們起程。 」
正講處,那老嫗又出來道:「老師父,既蒙到捨,不必苦辭。今到幾日了?」三藏道:「已半月矣。」老嫗道:「 這半月算我員外的功德,老身也有些針線錢兒,也願齋老師父半月。」 說不了,寇棟兄弟又出來道:「四位老爺,家父齋僧二十餘年,更不曾遇著好人,今幸圓滿,四位下降,誠然是蓬屋生輝。學生年幼,不知因果,常聞得有雲,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我家父家母各欲獻芹者,正是各求得些因果,何必苦辭?就是愚兄弟,也省得有些束修錢兒,也只望供養老爺半月,方才送行。」三藏道:「令堂老菩薩盛情,已不敢領,怎麼又承賢昆玉厚愛?決不敢領。今朝定要起身,萬勿見罪,不然,久違欽限,罪不容誅矣。」那老嫗與二子見他執一不住,便生起惱來道:「好意留他,他這等固執要去,要去便就去了罷!只管勞叨什麼!」母子遂抽身進去。八戒忍不住口,又對唐僧道:「師父,不要拿過了班兒。常言道,留得在,落得怪。我們且住一個月兒,了了他母子的願心也罷了,只管忙怎的?」 唐僧又咄了一聲喝道,那呆子就自家把嘴打了兩下道:「啐!啐!啐!」說道:「莫多話!又做聲了!」
行者與沙僧欷欷的笑在一邊。唐僧又怪行者道:「你笑什麼?」
即捻訣要念緊箍兒咒,慌得個行者跪下道:「師父,我不曾笑,我不曾笑!千萬莫念,莫念!」員外又見他師徒們漸生煩惱,再也不敢苦留,只叫:「老師不必吵鬧,准於明早送行。」遂此出了經堂,吩咐書辦,寫了百十個簡帖兒,邀請鄰里親戚,明早奉送唐朝老師西行;一壁廂又叫庖人安排餞行的筵宴;一壁廂又叫管辦的做二十對彩旗,覓一班吹鼓手樂人,南來寺裏請一班和尚,東嶽觀裏請一班道士,限明日已時,各項俱要整齊。眾執事領命去訖,不多時,天又晚了。喫了晚齋,各歸寢處,正是那:幾點歸鴉過別村,樓頭鐘鼓遠相聞。六街三市人煙靜,萬戶千門燈火昏。月皎風清花弄影,銀河慘淡映星辰。子規啼處更深矣,天籟無聲大地鈞。當時三四更天氣,各管事的家僮,盡皆早起,買辦各項物件。你看那辦筵席的廚上慌忙,置彩旗的堂前吵鬧,請僧道的兩腳奔波,叫鼓樂的一聲急縱,送簡帖的東走西跑,備轎馬的上呼下應。這半夜,直嚷至天明,將已時前後,各項俱完,也衹是有錢不過。
卻表唐僧師徒們早起,又有那一班人供奉。長老吩咐收拾行李,扣備馬匹。呆子聽說要走,又努嘴胖唇,唧唧噥噥,只得將衣缽收拾,找啟高肩擔子。沙僧刷鞄馬匹,套起鞍轡伺候。行者將九環杖遞在師父手裏,他將通關文牒的引袋兒,掛在胸前,衹是一齊要走。員外又都請至後面大廠廳內,那裏面又鋪設了筵宴,比齋堂中相待的更是不同。但見那:簾幕高掛,屏圍四繞,正中間,掛一幅壽山福海之圖;兩壁廂,列四軸春夏秋冬之景。龍文鼎內香飄靄,鵲尾爐中瑞氣生。看盤簇彩,寶妝花色色鮮明;排桌堆金,獅僊糖齊齊擺列。階前鼓舞按宮商,堂上果餚鋪錦繡。素湯素飯甚清奇,香酒香茶多美艷。雖然是百姓之家,卻不亞王侯之宅。只聽得一片歡聲,真個也驚天動地。長老正與員外作禮。只見家僮來報:「客俱到了。」卻是那請來的左鄰、右捨、妻弟、姨兄、姐夫、妹丈,又有那些同道的齋公,念佛的善友,一齊都向長老禮拜。拜畢各各敘坐,只見堂下面鼓瑟吹笙,堂上邊弦歌酒宴。這一席盛宴,八戒留心對沙僧道:
「兄弟,放懷放量喫些兒。離了寇家,再沒這好豐盛的東西了!」
沙僧笑道:「二哥說那裏話!常言道,珍饈百味,一飽便休。衹有私房路,那有私房肚!」八戒道:「你也忒不濟!不濟!我這一頓盡飽喫了,就是三日也急忙不餓。行者聽見道:「呆子,莫脹破了肚子!如今要走路哩!」
說不了,日將中矣,長老在上舉箸,念揭齋經。八戒慌了,拿過添飯來,一口一碗,又丟彀有五六碗,把那饅頭、卷兒、餅子、燒果,沒好沒歹的,滿滿籠了兩袖,才跟師父起身。長老謝了員外,又謝了眾人,一同出門。你看那門外擺著彩旗寶蓋,鼓手樂人。又見那兩班僧道方來,員外笑道:「列位來遲,老師去急,不及奉齋,俟回來謝罷。」眾等讓敘道路,抬轎的抬轎,騎馬的騎馬,步行的步行,都讓長老四眾前行。只聞得鼓樂喧天,旗幡蔽日,人煙湊集,車馬駢填,都來看寇員外迎送唐僧。這一場富貴,真賽過珠圍翠繞,誠不亞錦帳藏春!那一班僧,打一套佛曲;那一班道,吹一道玄音,俱送出府城之外。行至十里長亭,又設著簞食壺漿,擎杯把盞,相飲而別。那員外猶不忍捨,噙著淚道:「老師取經回來,是必到捨再住幾日,以了我寇洪之心。」
三藏感之不盡,謝之無已道:「我若到靈山,得見佛祖,首表員外之大德。回時定踵門叩謝,叩謝!」說說話兒,不覺的又有二三里路,長老懇切拜辭,那員外又放聲大哭而轉。這正是「有願齋僧歸妙覺,無緣得見佛如來。
且不說寇員外送至十里長亭,同眾回家。卻說他師徒四眾,行有四五十里之地,天色將晚。長老道:「天晚了,何方借宿?」八戒挑著擔,努著嘴道:「放了現成茶飯不喫,清涼瓦屋不住,卻要走什麼路,像搶喪踵魂的!如今天晚,倘下起雨來,卻如之何!」三藏罵道:「潑孽畜,又來報怨了!常言道,長安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待我們有緣拜了佛祖,取得真經,那時回轉大唐,奏過主公,將那禦廚裏飯,憑你喫上幾年,脹死你這孽畜,教你做個飽鬼!」那呆子嚇嚇的暗笑,不敢復言。行者舉目遙觀,只見大路旁有幾間房宇,急請師父道:「那裏安歇,那裏安歇。」長老至前,見是一座倒塌的牌坊,坊上有一舊扁,扁上有落顏色積塵的四個大字,乃華光行院。長老下了馬道:「華光菩薩是火焰五光佛的徒弟,因剿除毒火鬼王,降了職,化做五顯靈官,此間必有廟祝。」遂一齊進去,但見廊房俱倒,牆壁皆傾,更不見人之蹤跡,衹是些雜草叢菁。欲抽身而出,不期天上黑雲蓋頂,大雨淋漓。沒奈何,卻在那破房之下,揀遮得風雨處,將身躲避。密密寂寂,不敢高聲,恐有妖邪知覺。坐的坐,站的站,苦捱了一夜未睡。咦!真個是:泰極還生否,樂處又逢悲。
畢竟不知天曉向前去還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191)
作者:吳承恩
第九十七回 金酬外護遭魔毒 聖顯幽魂救本原(上)
且不言唐僧等在華光破屋中,苦奈夜雨存身。卻說銅臺府地靈縣城內有夥凶徒,因宿娼、飲酒、賭博,花費了傢俬,無計過活,遂夥了十數人做賊,算道本城那家是第一個財主,那家是第二個財主,去打劫些金銀用度。內有一人道:「也不用緝訪,也不須算計,衹有今日送那唐朝和尚的寇員外家,十分富厚。我們乘此夜雨,街上人也不防備,火甲等也不巡邏,就此下手,劫他些資本,我們再去嫖賭兒耍子,豈不美哉!眾賊歡喜,齊了心,都帶了短刀、蒺藜、拐子、悶棍、麻繩、火把,冒雨前來,打開寇家大門,吶喊殺入。慌得他家裏若大若小,是男是女,俱躲個乾淨。媽媽兒躲在床底,老頭兒閃在門後,寇梁、寇棟與著親的幾個兒女,都戰戰兢兢的四散逃走顧命。那夥賊,拿著刀,點著火,將他家箱籠打開,把些金銀寶貝,首飾衣裳,器皿家火,盡情搜劫。那員外割捨不得,拚了命,走出門來對眾強人哀告道:「列位大王,彀你用的便罷,還留幾件衣物與我老漢送終」那眾強人那容分說,趕上前,把寇員外撩陰一腳踢翻在地,可憐三魂渺渺歸陰府,七魄悠悠別世人!眾賊得了手,走出寇家,順城腳做了軟梯,漫城牆一一系出,冒著雨連夜奔西而去。
那寇家僮僕、見賊退了,方才出頭。及看時,老員外已死在地下,放聲哭道:「天呀!主人公已打死了!」眾皆伏屍而哭,悲悲啼啼。
將四更時,那媽媽想恨唐僧等不受他的齋供,因為花撲撲的送他,惹出這場災禍,便生妒害之心,欲陷他四眾,扶著寇梁道:「兒啊,不須哭了。你老子今日也齋僧,明日也齋僧,豈知今日做圓滿,齋著那一夥送命的僧也!」他兄弟道:「母親,怎麼是送命的僧?」媽媽道:「賊勢凶勇,殺進房來,我就躲在床下,戰兢兢的留心向燈火處看得明白,你說是誰?點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豬八戒,搬金銀的是沙和尚,打死你老子的是孫行者。」
二子聽言,認了真實道:「母親既然看得明白,必定是了。他四人在我家住了半月,將我家門戶牆垣,窗欞巷道,俱看熟了,財動人心,所以乘此夜雨,復到我家,既劫去財物,又害了父親,此情何毒!待天明到府裏遞失狀坐名告他。」寇棟道:「失狀如何寫?」寇梁道:「就依母親之言。」寫道:「唐僧點著火,八戒叫殺人。沙和尚劫出金銀去,孫行者打死我父親。」一家子吵吵鬧鬧,不覺天曉。一壁廂傳請親人,置辦棺木;一壁廂寇梁兄弟,赴府投詞。原來這銅臺府刺史正堂大人,平生正直,素性賢良。少年向雪案攻書,早歲在金鑾對策。常懷忠義之心,每切仁慈之念。名揚青史播千年,龔黃再見;聲振黃堂傳萬古,卓魯重生。當時坐了堂,發放了一應事務,即令抬出放告牌。這寇梁兄弟抱牌而入,跪倒高叫道:「爺爺,小的們是告強盜得財,殺傷人命重情事。」刺史接上狀去,看了這般這的,如此如彼,即問道:「昨日有人傳說,你家齋僧圓滿,齋得四眾高僧,乃東土唐朝的羅漢,花撲撲的滿街鼓樂送行,怎麼卻有這般事情?」寇梁等磕頭道:「爺爺,小的父親寇洪齋僧二十四年,因這四僧遠來,恰足萬僧之數,因此做了圓滿,留他住了半月。他就將路道、門窗都看熟了。當日送出,當晚復回,乘黑夜風雨,遂明火執杖,殺進房來,劫去金銀財寶,衣服首飾,又將父打死在地。望爺爺與小民做主!」刺史聞言,即點起馬步快手並民壯人役,共有百五十人,各執鋒利器械,出西門一直來趕唐僧四眾。
卻說他師徒們,在那華光行院破屋下挨至天曉方才出門,上路奔西。可可的那些強盜當夜打劫了寇家,係出城外,也向西方大路上,行經天曉,走過華光院西去,有二十里遠近,藏於山凹中,分撥金銀等物。分還未了,忽見唐僧四眾順路而來,眾賊心猶不歇,指定唐僧道:「那不是昨日送行的和尚來了!」眾賊笑道:「來得好!來得好!我們也是幹這般沒天理的買賣。這些和尚緣路來,又在寇家許久,不知身邊有多少東西,我們索性去截住他,奪了盤纏,搶了白馬湊分,卻不是遂心滿意之事?」眾賊遂持兵器,吶一聲喊,跑上大路,一字兒擺開,叫道:
「和尚,不要走!快留下買路錢,饒你性命!牙迸半個不字,一刀一個,決不留存!」唬得個唐僧在馬上亂戰,沙僧與八戒心慌,對行者道:「怎的了!怎的了!苦奈得半夜雨天,又早遇強徒斷路,誠所謂禍不單行也!」行者笑道:!師父莫怕,兄弟勿憂。等老孫去問他一問。」
好大聖,束一束虎皮裙子,抖一抖錦布直裰,走近前,叉手當胸道:「列位是做什麼的?」賊徒喝道:「這廝不知死活,敢來問我!你額顱下沒眼,不認得我是大王爺爺!快將買路錢來,放你過去!」行者聞言,滿面陪笑道:「你原來是剪徑的強盜!」
賊徒發狠叫:「殺了!」行者假假的驚恐道:「大王!大王!我是鄉村中的和尚,不會說話,衝撞莫怪,莫怪!若要買路錢,不要問那三個,只消問我。我是個管帳的,凡有經錢、襯錢,那裏化緣的、布施的,都在包袱中,盡是我管出入,那個騎馬的,雖是我的師父,他卻只會念經,不管閑事,財色俱忘,一毫沒有。那個黑臉的,是我半路上收的個後生,只會養馬。那個長嘴的,是我雇的長工,只會挑擔。你把三個放過去,我將盤纏衣缽盡情送你。」眾賊聽說:「這個和尚倒是個老實頭兒。既如此,饒了你命,教那三個丟下行李,放他過去。」行者回頭使個眼色,沙僧就丟了行李擔子,與師父牽著馬,同八戒往西徑走。行者低頭打開包袱,就地撾把塵土,往上一灑,念個咒語,乃是個定身之法,喝一聲「住!」那夥賊共有三十來名,一個個咬著牙,睜著眼,撒著手,直直的站定,莫能言語,不得動身。行者跳出路口叫道:「師父,回來!回來!」八戒慌了道:「不好,不好!師兄供出我們來了!他身上又無錢財,包袱裏又無金銀,必定是叫師父要馬哩,叫我們是剝衣服了。」沙僧笑道:「二哥莫亂說!大哥是個了得的,向者那般毒魔狠怪,也能收服,怕這幾個毛賊?他那裏招呼,必有話說,快回去看看。」長老聽言,欣然轉馬回至邊前,叫道:「悟空,有甚事叫回來也?」行者者:「你們看這些賊是怎的說?」八戒近前推著他,叫道:「強盜,你怎的不動彈了?」
那賊渾然無知,不言不語。八戒道:「好的癡啞了!」行者笑道:
「是老孫使個定身法定住也。」八戒道:「既定了身,未曾定口,怎麼連聲也不做?「行者道:「師父請下馬坐著。常言道,衹有錯拿,沒有錯放。兄弟,你們把賊都扳翻倒捆了,教他供一個供狀,看他是個雛兒強盜,把勢強盜。」沙僧道:「沒繩索哩。」行者即拔下些毫毛,吹口僊氣,變作三十條繩索,一齊下手,把賊扳翻,都四馬攢蹄捆住,卻又念念解咒,那夥賊漸漸甦醒。
行者請唐僧坐在上首,他三人各執兵器喝道:「毛賊,你們一起有多少人?做了幾年買賣?打劫了有多少東西?可曾殺傷人口?還是初犯,卻是二犯,三犯?」眾賊開口道:「爺爺饒命!」行者道:「莫叫喚!從實供來!」眾賊道:「老爺,我們不是久慣做賊的,都是好人家子弟。只因不才,喫酒賭錢,宿娼頑耍,將父祖家業盡花費了,一向無干,又無錢用。訪知銅臺府城中寇員外家資財豪富,昨日合夥,當晚乘夜雨昏黑,就去打劫。劫的有些金銀服飾,在這路北下山凹里正自分贓,忽見老爺們來。內中有認得是寇員外送行的,必定身邊有物;又見行李沈重,白馬快走,人心不足,故又來邀截。豈知老爺有大神通法力,將我們困住。萬望老爺慈悲,收去那劫的財物,饒了我的性命也!」三藏聽說是寇家劫的財物,猛然喫了一驚,慌忙站起道:「悟空,寇老員外十分好善,如何招此災厄?」行者笑道:「只為送我們起身,那等彩帳花幢,盛張鼓樂,驚動了人眼目,所以這夥光棍就去下手他家。今又幸遇著我們,奪下他這許多金銀服飾。三藏道:「我們擾他半月,感激厚恩,無以為報,不如將此財物護送他家,卻不是一件好事?」行者依言,即與八戒、沙僧,去山凹裏取將那些贓物,收拾了,馱在馬上。又教八戒挑了一擔金銀,沙僧挑著自己行李。行者欲將這夥強盜一棍盡情打死,又恐唐僧怪他傷人性命,只得將身一抖,收上毫毛。那夥賊鬆了手腳,爬起來,一個個落草逃生而去。這唐僧轉步回身,將財物送還員外。這一去,卻似飛蛾投火,反受其殃。有詩為證,詩曰:恩將恩報人間少,反把恩慈變作仇。下水救人終有失,三思行事卻無憂。
三藏師徒們將著金銀服飾拿轉,正行處,忽見那槍刀簇簇而來。三藏大驚道:「徒弟,你看那兵器簇擁相臨,是甚好歹?」
八戒道:「禍來了,禍來了!這是那放去的強盜,他取了兵器,又夥了些人,轉過路來與我們鬥殺也!」沙僧道:「二哥,那來的不是賊勢。大哥,你仔細觀之。 」行者悄悄的向沙僧道:「師父的災星又到了,此必是官兵捕賊之意。」說不了,眾兵卒至邊前,撒開個圈子陣,把他師徒圍住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東西,還在這裏搖擺哩!」一擁上前,先把唐僧抓下馬來,用繩捆了,又把行者三人,也一齊捆了,穿上扛子,兩個抬一個,趕著馬,奪了擔,逕轉府城。只見那:唐三藏,戰戰兢兢,滴淚難言。豬八戒,絮絮叨叨,心中報怨。沙和尚,囊突突,意下躊躇。孫行者,笑唏唏,要施手段。眾官兵攢擁扛抬,須臾間拿到城裏,逕自解上黃堂報道:「老爺,民快人等,捕獲強盜來了。」那刺史端坐堂上,賞勞了民快,撿看了賊贓,當叫寇家領去,卻將三藏等提近廳前,問道:「你這起和尚,口稱是東土遠來,向西天拜佛,卻原來是些設法躧看門路,打家劫舍之賊!」三藏道:「大人容告:貧僧實不是賊,決不敢假,隨身現有通關文牒可照。只因寇員外家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我等路遇強盜,奪轉打劫寇家的財物,因送還寇家報恩,不期民快人等捉獲,以為是賊,實不是賊。望大人詳察。」刺史道:「你這廝見官兵捕獲,卻巧言報恩。既是路遇強盜,何不連他捉來,報官報恩?如何衹是你四眾!你看!寇梁遞得失狀,坐名告你,你還敢展掙?」三藏聞言,一似大海烹舟,魂飛魄喪,叫:「悟空,你何不上來折辨!」行者道:「有贓是實,折辨何為!」刺史道:「正是啊!贓證現存,還敢抵賴?」
叫手下:「拿腦箍來,把這禿賊的光頭箍他一箍,然後再打!」行者慌了,心中暗想道:「雖是我師父該有此難,還不可教他十分受苦。」他見那皂隸們收拾索子結腦箍,即便開口道:「大人且莫箍那個和尚。昨夜打劫寇家,點火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財的也是我,殺人的也是我。我是個賊頭,要打只打我,與他們無干,但只不放我便是。」刺史聞言就教:「先箍起這個來。」
皂隸們齊來上手,把行者套上腦箍,收緊了一勒,扢撲的把索子斷了。又結又箍,又扢撲的斷了。一連箍了三四次,他的頭皮,皺也不曾皺一些兒。卻又換索子再結時,只聽得有人來報道:「老爺,都下陳少保爺爺到了,請老爺出郭迎接。」 那刺史即命刑房吏:「把賊收監,好生看轄,待我接過上司,再行拷問。」
刑房吏遂將唐僧四眾,推進監門。八戒、沙僧將自己行李擔進隨身。
西遊記(192)
作者:吳承恩
第九十七回 金酬外護遭魔毒 聖顯幽魂救本原(下)
三藏道:「徒弟,這是怎麼起的?「行者笑道:「師父,進去進去!這裏邊沒狗叫,倒好耍子!」可憐把四眾捉將進去,一個個都推入轄床,扣拽了滾肚、敵腦、攀胸,禁子們又來亂打。三藏苦痛難禁,只叫:「悟空!怎的好!怎的好!」行者道:「他打是要錢哩。常言道好處安身,苦處用錢。如今與他些錢,便罷了。」
三藏道:「我的錢自何來?」行者道:「若沒錢,衣物也是,把那袈裟與了他罷。」三藏聽說就如刀刺其心,一時間見他打不過,只得開言道:「悟空,隨你罷。」行者便叫:「列位長官,不必打了。我們擔進來的那兩個包袱中,有一件錦襴袈裟,價值千金。你們解開拿了去罷。」眾禁子聽言,一齊動手,把兩個包袱解看。
雖有幾件布衣,雖有個引袋,俱不值錢,只見幾層油紙包裹著一物,霞光焰焰,知是好物。抖開看時,但只見:巧妙明珠綴,稀奇佛寶攢。盤龍鋪繡結,飛鳳錦沿邊。眾皆爭看,又驚動本司獄官,走來喝道:「你們在此嚷甚的?」禁子們跪道:「老爹才子卻提控,送下四個和尚,乃是大夥強盜。他見我們打了他幾下,把這兩個包袱與我。我們打開看時,見有此物,無可處置。若眾人扯破分之,其實可惜;若獨歸一人,眾人無利。幸老爹來,憑老爹做個劈著。」獄官見了,乃是一件袈裟,又將別項衣服,並引袋兒通檢看了,又打開袋內關文一看,見有各國的寶印花押,道:「早是我來看呀!不然,你們都撞出事來了。這和尚不是強盜,切莫動他衣物,待明日太爺再審,方知端的。」眾禁子聽言,將包袱還與他,照舊包裹,交與獄官收訖。
漸漸天晚,聽得樓頭起鼓,火甲巡更。捱至四更三點,行者見他們都不呻吟,盡皆睡著,他暗想道:「師父該有這一夜牢獄之災,老孫不開口折辨,不使法力者,蓋為此耳。如今四更將盡,災將滿矣,我須去打點打點,天明好出牢門。」你看他弄本事,將身小一小,脫出轄床,搖身一變,變做個蜢蟲兒,從房檐瓦縫裏飛出。見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靜之天,他認了方向,逕飛向寇家門首,只見那街西下一家兒燈火明亮。又飛近他門口看時,原來是個做豆腐的,見一個老頭兒燒火,媽媽兒擠漿。
那老兒忽的叫聲:「媽媽,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財,衹是沒壽。我和他小時同學讀書,我還大他五歲。他老子叫做寇銘,當時也不上千畝田地,放些租帳,也討不起。他到二十歲時,那銘老兒死了,他掌著家當,其實也是他一步好運。娶的妻是那張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針兒,卻倒旺夫。自進他門,種田又收,放帳又起;買著的有利,做著的賺錢,被他如今掙了有十萬傢俬。他到四十歲上,就迴心向善,齋了萬僧,不期昨夜被強盜踢死。可憐!今年才六十四歲,正好享用,何期這等向善,不得好報,乃死於非命?可嘆!可嘆!」
行者一一聽之,卻早五更初點。他就飛入寇家,只見那堂屋裏已停著棺材,材頭邊點著燈,擺列著香燭花果,媽媽在旁啼哭;又見他兩個兒子也來拜哭,兩個媳婦拿兩盞飯兒供獻。
行者就釘在他材頭上,咳嗽了一聲,唬得那兩個媳婦查手舞腳的往外跑,寇梁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動,只叫:「爹爹!口樂!口樂!口樂!」那媽媽子膽大,把材頭撲了一把道:「老員外,你活了?」
行者學著那員外的聲音道:「我不曾活。」兩個兒子一發慌了,不住的叩頭垂淚,只叫:「爹爹!口樂!口樂!口樂!」媽媽子硬著膽又問道:「員外,你不曾活,如何說話?」行者道:「我是閻王差鬼使押將來家與你們講話的。」說道:「那張氏穿針兒枉口誑舌,陷害無辜。」那媽媽子聽見叫他小名,慌得跪倒磕頭道:「好老兒啊!這等大年紀還叫我的小名兒!我那些枉口誑舌,害什麼無辜?」
行者喝道:「那裏有個什麼唐僧點著火,八戒叫殺人,沙僧劫出金銀去,行者打死你父親?只因你誑言,把那好人受難。那唐朝四位老師,路遇強徒,奪將財物,送來謝我,是何等好意!你卻假捻失狀,著兒子們首官,官府又未細審,又如今把他們監禁,那獄神、土地、城隍俱慌了,坐立不寧,報與閻王。閻王轉差鬼使押解我來家,教你們趁早解放他去;不然,教我在家攪鬧一月,將合門老幼並雞狗之類,一個也不存留!」寇梁兄弟又磕頭哀告道:「爹爹請回,切莫傷殘老幼,待天明就去本府投遞解狀,願認招回,只求存歿均安也。」行者聽了即叫:「燒紙,我去呀!」他一家兒都來燒紙。
行者一翅飛起,逕又飛至刺史住宅裏面。低頭觀看,那房內裏已有燈光,見刺史已起來了。他就飛進中堂看時,只見中間後壁掛著一軸畫兒,是一個官兒騎著一匹點子馬,有幾個從人,打著一把青傘,搴著一張交床,更不識是什麼故事,行者就釘在中間。忽然那刺史自房裏出來,灣著腰梳洗。行者猛的裏咳嗽一聲,把刺史唬得慌慌張張,走入房內梳洗畢,穿了大衣,即出來對著畫兒焚香禱告道:「伯考薑公幹一神位,孝侄薑坤三蒙祖上德蔭,忝中甲科,今叨受銅臺府刺史,旦夕侍奉香火不絕,為何今日發聲?切勿為邪為祟,恐唬家眾。」行者暗笑道:
「此是他大爺的神子!」卻就綽著經兒叫道:「坤三賢侄,你做官雖承祖蔭,一向清廉,怎的昨日無知,把四個聖僧當賊,不審來因,囚於禁內!那獄神、土地、城隍不安,報與閻君,閻君差鬼使押我來對你說,教你推情察理,快快解放他;不然,就教你去陰司折證也。」刺史聽說,心中悚懼道:「大爺請回,小侄陞堂,當就釋放。」行者道:「既如此,燒紙來,我去見閻君回話。」刺史復添香燒紙拜謝。
行者又飛出來看時,東方早已發白。及飛到地靈縣,又見那合縣官卻都在堂上,他思道:「蜢蟲兒說話,被人看見,露出馬腳來不好。」他就半空中,改了個大法身,從空裏伸下一隻腳來,把個縣堂躧滿,口中叫道:「眾官聽著:吾乃玉帝差來的浪蕩游神。說你這府監裏屈打了取經的佛子,驚動三界諸神不安,教吾傳說,趁早放他;若有差池,教我再來一腳,先踢死合府縣官,後躧死四境居民,把城池都踏為灰燼!」概縣官吏人等,慌得一齊跪倒,磕頭禮拜道:「上聖請回。我們如今進府,稟上府尊,即教放出,千萬莫動腳,驚唬死下官。」行者才收了法身,仍變做個蜢蟲兒,從監房瓦縫兒飛入,依舊鑽在轄床中間睡著。
卻說那刺史陞堂,才抬出投文牌去,早有寇梁兄弟抱牌跪門叫喊。刺史著令進來,二人將解狀遞上。刺史見了發怒道:
「你昨日遞了失狀,就與你拿了賊來,你又領了贓去,怎麼今日又來遞解狀?」二人滴淚道:「老爺,今夜小的父親顯魂道:『唐朝聖僧,原將賊徒拿住,奪獲財物,放了賊去,好意將財物送還我家報恩,怎麼反將他當賊,拿在獄中受苦!獄中土地城隍俱不安,報了閻王,閻王差鬼使押解我來教你赴府再告,釋放唐僧,庶免災咎,不然,老幼皆亡。』因此,特來遞個解詞,望老爺方便!方便!」刺史聽他說了這話,卻暗想道:「他那父親,乃是熱屍新鬼,顯魂報應猶可;我伯父死去五六年了,卻怎麼今夜也來顯魂,教我審放?看起來必是冤枉。」正忖度間,只見那地靈縣知縣等官,急急跑上堂亂道:「老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適才玉帝差浪蕩游神下界,教你快放獄中好人。昨日拿的那些和尚,不是強盜,都是取經的佛子。若少遲延,就要踢殺我等官員,還要把城池連百姓俱盡踏為灰燼。」刺史又大驚失色,即叫刑房吏火速寫牌提出。當時開了監門提出,八戒愁道:「今日又不知怎的打哩。
行者笑道:「管你一下兒也不敢打,老孫俱已幹辦停當。上堂切不可下跪,他還要下來請我們上坐,卻等我問他要行李,要馬匹。少了一些兒,等我打他你看。」說不了,已至堂口,那刺史、知縣並府縣大小官員,一見都下來迎接道:「聖僧昨日來時,一則接上司忙迫,二則又見了所獲之贓,未及細問端的。」唐僧合掌躬身,又將前情細陳了一遍。眾官滿口認稱,都道:「錯了錯了!莫怪莫怪!」又問獄中可曾有甚疏失,行者近前努目睜看,厲聲高叫道:「我的白馬是堂上人得了,行李是獄中人得了,快快還我!今日卻該我拷較你們了!枉拿平人做賊,你們該個甚罪?」府縣官見他作惡,無一個不怕,即便叫收馬的牽馬來,收行李的取行李來,一一交付明白。你看他三人一個個逞凶,眾官只以寇家遮飾。
三藏勸解了道:「徒弟,是也不得明白。我們且到寇家去,一則弔問,二來與他對證對證,看是何人見我做賊。」行者道:「說得是,等老孫把那死的叫起來,看是那個打他。」沙僧就在府堂上把唐僧撮上馬,吆吆喝喝,一擁而出。那些府縣多官,也一一俱到寇家,唬得那寇梁兄弟在門前不住的磕頭,接進廳。只見他孝堂之中,一家兒都在孝幔裏啼哭,行者叫道:「那打誑語栽害平人的媽媽子,且莫哭!等老孫叫你老公來,看他說是那個打死的,羞他一羞!」眾官員只道孫行者說的是笑話。行者道:「列位大人,略陪我師父坐坐。八戒、沙僧好生保護,等我去了就來。」好大聖,跳出門,望空就起,只見那遍地彩霞籠住宅,一天瑞氣護元神。眾等方才認得是個騰雲駕霧之僊,起死回生之聖,這裏一一焚香禮拜不題。
那大聖一路筋鬥雲,直至幽冥地界,逕撞入森羅殿上,慌得那十代閻君拱手接,五方鬼判叩頭迎。千株劍樹皆敧側,萬迭刀山盡坦平。枉死城中魑魅化,奈河橋下鬼超生。正是那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陰司處處明。十閻王接下大聖,相見了問及何來何干。行者道:「銅臺府地靈縣齋僧的寇洪之鬼,是那個收了?快點查來與我。」十閻王道:「寇洪善士,也不曾有鬼使勾他,他自家到此,遇著地藏王的金衣童子,他引見地藏也。」行者即別了,逕至翠雲宮,見地藏王菩薩。菩薩與他禮畢,具言前事,菩薩喜道:「寇洪陽壽,止該卦數,命終不染床席,棄世而來。我因他齋僧,是個善士,收他做個掌善緣簿子的案長。既大聖來取,我再延他陽壽一紀,教他跟大聖去。金衣童子遂領出寇洪,寇洪見了行者,聲聲叫道:「老師!老師!救我一救!」
行者道:「你被強盜踢死。此乃陰司地藏王菩薩之處,我老孫特來取你到陽世間,對明此事,既蒙菩薩放回,又延你陽壽一紀,待十二年之後,你再來也。」那員外頂禮不盡。行者謝辭了菩薩,將他吹化為氣,掉於衣袖之間,同去幽府,復返陽間。駕雲頭到了寇家,即喚八戒捎開材蓋,把他魂靈兒推付本身。須臾間,透出氣來活了,那員外爬出材來,對唐僧四眾磕頭道:「師父!師父!寇洪死於非命,蒙師父至陰司救活,乃再造之恩!」
言謝不已。及回頭見各官羅列,即又磕頭道:「列位老爹都如何在捨?」那刺史道:「你兒子始初遞失狀,坐名告了聖僧,我即差人捕獲;不期聖僧路遇殺劫你家之賊,奪取財物,送還你家。是我下人誤捉,未得詳審,當送監禁。今夜被你顯魂,我先伯亦來家訴告,縣中又蒙浪蕩游神下界,一時就有這許多顯應,所以放出聖僧,聖僧卻又去救活你也。」那員外跪道:「老爹,其實枉了這四位聖僧!那夜有三十多名強盜,明火執杖,劫去傢俬,是我難捨,向賊理說,不期被他一腳撩陰踢死,與這四位何干!」
叫過妻子來,「是誰人踢死,你等輒敢妄告?請老爹定罪。」當時一家老小衹是磕頭,刺史寬恩,免其罪過。寇洪教安排筵宴,酬謝府縣厚恩,個個未坐回衙。至次日,再掛齋僧牌,又款留三藏,三藏決不肯住。卻又請親友,辦旌幢,如前送行而去。咦!
這正是:地辟能存凶惡事,天高不負善心人。逍遙穩步如來徑,只到靈山極樂門,畢竟不知見佛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193)
作者:吳承恩
第九十九回 猿熟馬馴方脫殼 功成行滿見真如(上)
話表寇員外既得回生,復整理了幢幡鼓樂,僧道親友,依舊送行不題。卻說唐僧四眾,上了大路,果然西方佛地,與他處不同。見了些琪花、瑤草、古柏、蒼松,所過地方,家家向善,戶戶齋僧,每逢山下人修行,又見林間客誦經。師徒們夜宿曉行,又經有六七日,忽見一帶高樓,幾層傑閣,真個是沖天百尺,聳漢凌空。低頭觀落日,引手摘飛星。豁達窗軒吞宇宙,嵯峨棟宇接雲屏,黃鶴信來秋樹老,彩鸞書到晚風清。此乃是靈宮寶闕,琳館珠庭。真堂談道,宇宙傳經。花向春來美,松臨雨過青。
紫芝僊果年年秀,丹鳳儀翔萬感靈。三藏舉鞭遙指道:「悟空,好去處耶!」行者道:「師父,你在那假境界假佛像處,倒強要下拜;今日到了這真境界真佛像處,倒還不下馬,是怎的說?」三藏聞言,慌得翻身跳下來,已到了那樓閣門首。只見一個道童,斜立山門之前叫道:「那來的莫非東土取經人麼?」長老急整衣,抬頭觀看,見他身披錦衣,手搖玉塵。身披錦衣,寶閣瑤池常赴宴;手搖玉塵,丹臺紫府每揮塵。肘懸僊籙,足踏履鞋。飄然真羽士,秀麗實奇哉。煉就長生居勝境,修成永壽脫塵埃。聖僧不識靈山客,當年金頂大僊來。孫大聖認得他,即叫:「師父,此乃是靈山腳下玉真觀金頂大僊,他來接我們哩。」三藏方才醒悟,進前施禮。大僊笑道:「聖僧今年才到,我被觀音菩薩哄了。他十年前領佛金旨,向東土尋取經人,原說二三年就到我處。我年年等候,渺無消息,不意今年才相逢也。」三藏合掌道:
「有勞大僊盛意,感激!感激!」遂此四眾牽馬挑擔,同入觀裏,卻又與大僊一一相見。即命看茶擺齋,又叫小童兒燒香湯與聖僧沐浴了,好登佛地。正是那:功滿行完宜沐浴,煉馴本性合天真。千辛萬苦今方息,九戒三皈始自新。魔盡果然登佛地,災消故得見沙門。洗塵滌垢全無染,反本還原不壞身。師徒們沐浴了,不覺天色將晚,就於玉真觀安歇。
次早,唐僧換了衣服,披上錦襴袈裟,戴了毗盧帽,手持錫杖,登堂拜辭大僊。大僊笑道:「昨日襤褸,今日鮮明,觀此相真佛子也。」三藏拜別就行,大僊道;「且住,等我送你。」行者道:「不必你送,老孫認得路。大僊道:「你認得的是雲路。聖僧還未登雲路,當從本路而行。」行者道:「這個講得是,老孫雖走了幾遭,衹是雲來雲去,實不曾踏著此地。既有本路,還煩你送送,我師父拜佛心重,幸勿遲疑。那大僊笑吟吟,攜著唐僧手,接引旃壇上法門。原來這條路不出山門,就自觀宇中堂穿出後門便是。大僊指著靈山道:「聖僧,你看那半天中有祥光五色,瑞藹千重的,就是靈鷲高峰,佛祖之聖境也。」唐僧見了就拜,行者笑道:「師父,還不到拜處哩。常言道望山走倒馬,離此鎮還有許遠,如何就拜!若拜到頂上,得多少頭磕是?」大僊道:
「聖僧,你與大聖、天蓬、捲簾四位,已此到於福地,望見靈山,我回去也。」三藏遂拜辭而去。
大聖引著唐僧等,徐徐緩步,登了靈山,不上五六里,見了一道活水,滾浪飛流,約有八九里寬闊,四無人跡。三藏心驚道:「悟空,這路來得差了,敢莫大僊錯指了?此水這般寬闊,這般洶湧,又不見舟楫,如何可渡?」行者笑道:「不差!你看那壁廂不是一座大橋?要從那橋上行過去,方成正果哩。」長老等又近前看時,橋邊有一扁,扁上有凌雲渡三字,原來是一根獨木橋。正是:遠看橫空如玉棟,近觀斷水一枯槎。維河架海還容易,獨木單梁人怎蹅?!萬丈虹霓平臥影,千尋白練接天涯。十分細滑渾難渡,除是神僊步彩霞。三藏心驚膽戰道:「悟空,這橋不是人走的,我們別尋路徑去來。」行者笑道:「正是路!正是路!八戒慌了道:「這是路,那個敢走?水面又寬,波浪又湧,獨獨一根木頭,又細又滑,怎生動腳?」行者道:「你都站下,等老孫走個兒你看。」好大聖,拽開步跳上獨木橋,搖搖擺擺,須臾跑將過去,在那邊招呼道:「過來!過來!」唐僧搖手,八戒沙僧咬指道:「難!難!難!」行者又從那邊跑過來,拉著八戒道:「呆子,跟我走,跟我走!」那八戒臥倒在地道:「滑!滑!滑!走不得!你饒我罷!讓我駕風霧過去!」行者按住道:「這是什麼去處,許你駕風霧?必須從此橋上走過,方可成佛。」八戒道:「哥啊,佛做不成也罷,實是走不得!」
他兩個在那橋邊,滾滾爬爬,扯扯拉拉的耍鬥。沙僧走去勸解,才撒脫了手。三藏回頭,忽見那下溜中有一人橕一隻船來,叫道:「上渡!上渡!」長老大喜道:「徒弟,休得亂頑。那裏有只渡船兒來了。」他三個跳起來站定,同眼觀看,那船兒來得至近,原來是一隻無底的船兒。行者火眼金睛,早已認得是接引佛祖,又稱為南無寶幢光王佛。行者卻不題破,只管叫:「這裏來!橕攏來!」霎時橕近岸邊,又叫:「上渡!上渡!」三藏見了,又心驚道:「你這無底的破船兒,如何渡人?」佛祖道:「我這船鴻蒙初判有聲名,幸我橕來不變更。有浪有風還自穩,無終無始樂昇平。六塵不染能歸一,萬劫安然自在行。無底船兒難過海,今來古往渡群生。」孫大聖合掌稱謝道:「承盛意接引吾師。師父,上船去,他這船兒雖是無底,卻穩;縱有風浪,也不得翻。」長老還自驚疑,行者叉著膊子,往上一推。那師父踏不住腳,轂轆的跌在水裏,早被橕船人一把扯起,站在船上。師父還抖衣服,垛鞋腳,抱怨行者。行者卻引沙僧八戒,牽馬挑擔,也上了船,都立在舟旱舟唐之上。那佛祖輕輕用力橕開,只見上溜頭泱下一個死屍。長老見了大驚,行者笑道:「師父莫怕,那個原來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著手也道:「是你是你!」那橕船的打著號子也說:「那是你!可賀可賀!」
他們三人,也一齊聲相和。橕著船,不一時穩穩噹噹的過了凌雲僊渡。三藏才轉身,輕輕的跳上彼岸。有詩為證,詩曰:
脫卻胎胞骨肉身,相親相愛是元神。今朝行滿方成佛,洗淨當年六六塵。此誠所謂廣大智慧,登彼岸無極之法。四眾上岸回頭,連無底船兒卻不知去向,行者方說是接引佛祖。三藏方才省悟,急轉身,反謝了三個徒弟,行者道:「兩不相謝,彼此皆扶持也。我等虧師父解脫,借門路修功,幸成了正果;師父也賴我等保護,秉教伽持,喜脫了凡胎。師父,你看這面前花草松篁,鸞鳳鶴鹿之勝境,比那妖邪顯化之處,孰美孰惡?何善何凶?」
三藏稱謝不已。一個個身輕體快,步上靈山,早見那雷音古剎:
頂摩霄漢中,根接須彌脈。巧峰排列,怪石參差。懸崖下瑤草琪花,曲徑旁紫芝香蕙。僊猿摘果入桃林,卻似火燒金;白鶴犧松立枝頭,渾如煙捧玉。彩鳳雙雙,青鸞對對。彩鳳雙雙,向日一鳴天下瑞;青鸞對對,迎風耀舞世間稀。又見那黃森森金瓦迭鴛鴦,明幌幌花磚鋪瑪瑙。東一行,西一行,盡都是蕊宮珠闕;南一帶,北一帶,看不了寶閣珍樓。天王殿上放霞光,護法堂前噴紫焰。浮屠塔顯,優缽花香、正是地勝疑天別,雲閑覺晝長。紅塵不到諸緣盡,萬劫無虧大法堂。師徒們逍逍遙遙,走上靈山之巔,又見青松林下列優婆,翠柏叢中排善士。長老就便施禮,慌得那優婆塞、優婆夷、比丘僧、比丘尼合掌道:「聖僧且休行禮,待見了牟尼,卻來相敘。行者笑道:「早哩!早哩!且去拜上位者。」
那長老手舞足蹈,隨著行者,直至雷音寺山門之外。那廂有四大金剛迎住道:「聖僧來耶?」三藏躬身道:「是弟子玄奘到了。」答畢就欲進門,金剛道:「聖僧少待,容稟過再進。」那金剛著一個轉山門報與二門上四大金剛,說唐僧到了;二門上又傳入三門上,說唐僧到了;三山門內原是打供的神僧,聞得唐僧到時,急至大雄殿下,報與如來至尊釋迦牟尼文佛說:「唐朝聖僧到於寶山取經來了。」佛爺爺大喜,即召聚八菩薩、四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諦、十一大曜、十八伽藍,兩行排列,卻傳金旨,召唐僧進。那裏邊,一層一節,欽依佛旨,叫:「聖僧進來。」
這唐僧循規蹈矩,同悟空、悟能、悟淨,牽馬挑擔,逕入山門。正是:當年奮志奉欽差,領牒辭王出玉階。清曉登山迎霧露,黃昏枕石臥雲霾。挑禪遠步三千水,飛錫長行萬里崖。念念在心求正果,今朝始得見如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