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174, 175, 176, 177)

西遊記(174)

作者:吳承恩
第八十八回   禪到玉華施法會 心猿木母授門人(上)

話說唐僧喜喜歡歡別了郡侯,在馬上向行者道:「賢徒,這一場善果,真勝似比丘國搭救兒童,皆爾之功也。」沙僧道:「比丘國只救得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怎似這場大雨,滂沱浸潤,活彀者萬萬千千性命!弟子也暗自稱讚大師兄的法力通天,慈恩蓋地也。」八戒笑道:「哥的恩也有,善也有,卻衹是外施仁義,內包禍心。但與老豬走,就要作踐人。」行者道:「我在那裏作踐你?」八戒道:「也彀了!也彀了!常照顧我捆,照顧我吊,照顧我煮,照顧我蒸!今在鳳僊郡施了恩惠與萬萬之人,就該住上半年,帶挈我喫幾頓自在飽飯,卻只管催趲行路!」長老聞言,喝道:「這個呆子,怎麼只思量擄嘴!快走路,再莫鬥口!」

八戒不敢言,掬掬嘴,挑著行囊,打著哈哈,師徒們奔上大路。

此時光景如梭,又值深秋之候,但見:水痕收,山骨瘦。紅葉紛飛,黃花時候。霜晴覺夜長,月白穿窗透。家家煙火夕陽多,處處湖光寒水溜。白蘋香,紅蓼茂。桔綠橙黃,柳衰穀秀。荒村雁落碎蘆花,野店雞聲收菽豆。四眾行彀多時,又見城垣影影,長老舉鞭遙指叫:「悟空,你看那裏又有一座城池,卻不知是甚去處。」行者道:「你我俱未曾到,何以知之?且行至邊前問人。」

說不了,忽見樹叢裡走出一個老者,手持竹杖,身著輕衣,足踏一對棕鞋,腰束一條扁帶,慌得唐僧滾鞍下馬,上前道個問訊。

那老者扶杖還禮道:「長老那方來的?」唐僧合掌道:「貧僧東土唐朝差往雷音拜佛求經者,今至寶方,遙望城垣,不知是甚去處,特問老施主指教。」那老者聞言,口稱:「有道禪師,我這敝處,乃天竺國下郡,地名玉華縣。縣中城主,就是天竺皇帝之宗室,封為玉華王。此王甚賢,專敬僧道,重愛黎民。老禪師若去相見,必有重敬。」三藏謝了,那老者徑穿樹林而去。

三藏才轉身對徒弟備言前事。他三人欣喜,扶師父上馬。

三藏道:「沒多路,不須乘馬。」四眾遂步至城邊街道觀看。原來那關廂人家,做買做賣的,人煙湊集,生意亦甚茂盛。觀其聲音相貌,與中華無異。三藏吩咐:「徒弟們謹慎,切不可放肆。那八戒低了頭,沙僧掩著臉,惟孫行者攙著師父。兩邊人都來爭看,齊聲叫道:「我這裡衹有降龍伏虎的高僧,不曾見降豬伏猴的和尚。」八戒忍不住,把嘴一掬道:「你們可曾看見降豬王的和尚。」唬得滿街上人跌跌睮睮,都往兩邊閃過。行者笑道:「呆子,快藏了嘴,莫裝扮,仔細腳下過橋。」那呆子低著頭,衹是笑。過了吊橋,入城門內,又見那大街上酒樓歌館,熱鬧繁華,果然是神州都邑。有詩為證,詩曰:錦城鐵甕萬年堅,臨水依山色色鮮。百貨通湖船入市,千家沽酒店垂簾。樓臺處處人煙廣,巷陌朝朝客賈喧。不亞長安風景好,雞鳴犬吠亦般般。三藏心中暗喜道:「人言西域諸番,更不曾到此。細觀此景,與我大唐何異!所為極樂世界,誠此之謂也。」又聽得人說,白米四錢一石,麻油八厘一斤,真是五穀豐登之處。行彀多時,方到玉華王府,府門左右有長史府、審理廳、典膳所、待客館。三藏道:「徒弟,此間是府,等我進去,朝王驗牒而行。」八戒道:「師父進去,我們可好在衙門前站立?」三藏道:「你不看這門上是待客館三字!你們都去那裏坐下,看有草料,買些餵馬。我見了王,倘或賜齋,便來喚你等同享。」行者道:「師父放心前去,老孫自當理會。」那沙僧把行李挑至館中。館中有看館的人役,見他們面貌醜陋,也不敢問他,也不敢教他出去,只得讓他坐下不題。

卻說老師父換了衣帽,拿了關文,逕至王府前,早見引禮官迎著問道:「長老何來?」三藏道:「東土大唐差來大雷音拜佛祖求經之僧,今到貴地,欲倒換關文,特來朝參千歲。」引禮官即為傳奏,那王子果然賢達,即傳旨召進。三藏至殿下施禮,王子即請上殿賜坐。三藏將關文獻上,王子看了,又見有各國印信手押,也就欣然將寶印了,押了花字,收折在案。問道:「國師長老,自你那大唐至此,歷遍諸邦,共有幾多路程?」三藏道:

「貧僧也未記程途。但先年蒙觀音菩薩在我王御前顯身,曾留了頌子,言西方十萬八千里。貧僧在路,已經過一十四遍寒暑矣。」王子笑道:「十四遍寒暑,即十四年了。想是途中有甚耽擱。」三藏道:「一言難盡!萬蟄千魔,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才到得寶方!」那王子十分歡喜。即著典膳官備素齋管待。三藏:「啟上殿下,貧僧有三個小徒,在外等候,不敢領齋,但恐遲誤行程。」王子教:「當殿官,快去請長老三位徒弟,進府同齋。」當殿官隨出外相請,都道:「未曾見,未曾見。」有跟隨的人道:「待客館中坐著三個醜貌和尚,想必是也。」當殿官同眾至館中,即問看館的道:「那個是大唐取經僧的高徒?我主有旨,請喫齋也。」八戒正坐打盹,聽見一個齋字,忍不住跳起身來答道:「我們是!我們是!」當殿官一見了,魂飛魄喪,都戰戰的道:「是個豬魈!豬魈!」行者聽見,一把扯住八戒道:「兄弟,放斯文些,莫撒村野。」那眾官見了行者,又道:「是個猴精!猴精!」沙僧拱手道:「列位休得驚恐。我三人都是唐僧的徒弟。」眾官見了,又道:「灶君!灶君!」孫行者即教八戒牽馬,沙僧挑擔,同眾入玉華王府。當殿官先入啟知,那王子舉目見那等醜惡,卻也心中害怕。三藏合掌道:「千歲放心,頑徒雖是貌醜,卻都心良。」八戒朝上唱個喏道:「貧僧問訊了。」王子愈覺心驚。三藏道:「頑徒都是山野中收來的,不會行禮,萬望赦罪。」王子奈著驚恐,教典膳官請眾僧官去暴紗亭喫齋,三藏謝了恩,辭王下殿,同至亭內,埋怨八戒道:「你這夯貨,全不知一毫禮體!索性不開口,便也罷了,怎麼那般粗魯!一句話,足足衝倒泰山!」行者笑道:「還是我不唱喏的好,也省些力氣。」沙僧道:「他唱喏又不等齊,預先就抒著個嘴吆喝。」八戒道:「活淘氣!活淘氣!師父前日教我,見人打個問訊兒是禮。今日打問訊,又說不好,教我怎的幹麼!」三藏道:「我教你見了人打個問訊,不曾教你見王子就此歪纏!常言道,物有幾等物,人有幾等人,如何不分個貴賤?」正說處,見那典膳官帶領人役,調開桌椅,擺上齋來,師徒們卻不言語,各各喫齋。

卻說那王子退殿進宮,宮中有三個小王子,見他面容改色,即問道:「父王今日為何有此驚恐?」王子道:「適才有東土大唐差來拜佛取經的一個和尚,倒換關文,卻一表非凡。我留他喫齋,他說有徒弟在府前,我即命請。少時進來,見我不行大禮,打個問訊,我已不快。及抬頭看時,一個個醜似妖魔,心中不覺驚駭,故此面容改色。」原來那三個小王子比眾不同,一個個好武好強,便就伸拳擄袖道:「莫敢是那山裡走來的妖精,假裝人像,待我們拿兵器出去看來!」好王子,大的個拿一條齊眉棍,第二個輪一把九齒鈀,第三個使一根烏油黑棒子,雄赳赳、氣昂昂的走出王府,吆喝道:「甚麼取經的和尚!在那裏?」時有典膳官員人等跪下道:「小王,他們在這暴紗亭喫齋哩。」小王子不分好歹,闖將進去,喝道:「汝等是人是怪,快早說來,饒你性命!」唬得三藏面容失色,丟下飯碗,躬著身道:「貧僧乃唐朝來取經者,人也,非怪也。」小王子道:「你便還像個人,那三個醜的,斷然是怪!」八戒只管喫飯不睬。沙僧與行者欠身道:「我等俱是人,面醜雖而心良,身雖夯而性善。汝三個卻是何來,卻這樣海口輕狂?」旁有典膳等官道:「三位是我王之子小殿下。」

八戒丟了碗道:「小殿下,各拿兵器怎麼?莫是要與我們打哩?」

二王子掣開步,雙手舞鈀,便要打八戒。八戒嘻嘻笑道:「你那鈀只好與我這鈀做孫子罷了!」即揭衣,腰間取出鈀來,幌一幌,金光萬道,丟瞭解數,有瑞氣千條,把個王子唬得手軟筋麻,不敢舞弄。行者見大的個使一條齊眉棍,跳阿跳的,即耳朵裡取出金箍棒來,幌一幌,碗來粗細,有丈二三長短,著地下一搗,搗了有三尺深淺,豎在那裏,笑道:「我把這棍子送你罷!」

那王子聽言,即丟了自己棍,去取那棒,雙手盡氣力一拔,莫想得動分毫,再又端一端,搖一搖,就如生根一般。第三個撒起莽性,使烏油桿棒來打,被沙僧一手劈開,取出降妖寶杖,拈一拈,艷艷光生,紛紛霞亮,唬得那典膳等官,一個個呆呆掙掙,口不能言。三個小王子一齊下拜道:「神師!神師!我等凡人不識,萬望施展一番,我等好拜授也。」行者走近前,輕輕的把棒拿將起來道:「這裡窄狹,不好展手,等我跳在空中,耍一路兒你們看看。」好大聖,忽哨一聲,將斤鬥一縱,兩隻腳踏著五色祥雲,起在半空,離地約有三百步高下,把金箍棒丟開個撒花蓋頂,黃龍轉身,一上一下,左旋右轉。起初時人與棒似錦上添花,次後來不見人,只見一天棒滾。八戒在底下喝聲采,也忍不住手腳,厲聲喊道:「等老豬也去耍耍來!」好呆子,駕起風頭,也到半空,丟開鈀,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前七後八,滿身解數,只聽得呼呼風響。正使到熱鬧處,沙僧對長老道:「師父,也等老沙去操演操演。」好和尚,雙著腳一跳,輪著杖,也起在空中,只見那銳氣氤氳,金光縹緲,雙手使降妖杖丟一個丹鳳朝陽,餓虎撲食,緊迎慢擋,捷轉忙攛。弟兄三個即展神通,都在那半空中一齊揚威耀武。這才是:真禪景象不凡同,大道緣由滿太空。金木施威盈法界,刀圭輾轉合圓通。神兵精銳隨時顯,丹器花生到處崇。天竺雖高還戒性,玉華王子總歸中。唬得那三個小王子,跪在塵埃。暴紗亭大小人員,並王府裡老王子,滿城中軍民男女,僧尼道俗,一應人等,家家念佛磕頭,戶戶拈香禮拜。果然是:見象歸真度眾僧,人間作福享清平。從今果正菩提路,儘是參禪拜佛人。他三個各逞雄才,使了一路,按下祥雲,把兵器收了,到唐僧面前問訊,謝了師恩,各各坐下不題。

西遊記(175)

作者:吳承恩
第八十八回   禪到玉華施法會 心猿木母授門人(下)

那三個小王子急回宮裡,告奏老王道:「父王萬千之喜!今有莫大之功也!適才可曾看見半空中舞弄麼?」老王道:「我才見半空霞彩,就於宮院內同你母親等眾焚香啟拜,更不知是那裏神僊降聚也。」小王子道:「不是那裏神僊,就是那取經僧三個醜徒弟。一個使金箍鐵棒,一個使九齒釘鈀,一個使降妖寶杖,把我三個的兵器,比的通沒有分毫。我們教他使一路,他嫌地上窄狹,不好支吾,等我起在空中,使一路你看。他就各駕雲頭,滿空中祥雲縹緲,瑞氣氤氳。才然落下,都坐在暴紗亭裡。做兒的十分歡喜,欲要拜他為師,學他手段,保護我邦,此誠莫大之功!不知父王以為何如?」老王聞言,信心從願。

當時父子四人,不擺駕,不張蓋,步行到暴紗亭。他四眾收拾行李,欲進府謝齋,辭王起行,偶見玉華王父子上亭來倒身下拜,慌得長老舒身,撲地還禮,行者等閃過旁邊,微微冷笑。

眾拜畢,請四眾進府堂上坐。四眾欣然而入,老王起身道:「唐老師父,孤有一事奉求,不知三位高徒,可能容否?」三藏道:

「但憑千歲吩咐,小徒不敢不從。」老王道:「孤先見列位時,只以為唐朝遠來行腳僧,其實肉眼凡胎,多致輕褻。適見孫師、豬師、沙師起舞在空,方知是僊是佛。孤三個犬子,一生好弄武藝,今謹發虔心,欲拜為門徒,學些武藝。萬望老師開天地之心,普運慈舟,傳度小兒,必以傾城之資奉謝。」行者聞言忍不住呵呵笑道:「你這殿下,好不會事!我等出家人,巴不得要傳幾個徒弟。你令郎既有從善之心,切不可說起分毫之利,但只以情相處,足為愛也。」王子聽言,十分歡喜,隨命大排筵宴,就於本府正堂擺列。噫!一聲旨意,即刻俱完。但見那:結綵飄颻,香煙馥郁。戧金桌子掛絞綃,幌人眼目;彩漆椅兒鋪錦繡,添座風光。樹果新鮮,茶湯香噴。三五道閒食清甜,一兩餐饅頭豐潔。蒸酥蜜煎更奇哉,油札糖澆真美矣。有幾瓶香糯素酒,斟出來,賽過瓊漿;獻幾番陽羨僊茶,捧到手,香欺丹桂。般般品品皆齊備,色色行行盡出奇。一壁廂叫承應的歌舞吹彈,撮弄演戲。他師徒們並王父子,盡樂一日。不覺天晚,散了酒席,又叫即於暴紗亭鋪設床幃,請師安宿,待明早竭誠焚香,再拜求傳武藝。眾皆聽從,即備香湯,請師沐浴,眾卻歸寢。此時那:

眾鳥高棲萬簌沈,詩人下榻罷哦吟。銀河光顯天彌亮,野徑荒涼草更深。砧杵叮咚敲別院,關山杳窵動鄉心。寒蛩聲朗知人意,嚦嚦床頭破夢魂。

一宵晚景題過,明早,那老王父子,又來相見這長老。昨日相見,還是王禮,今日就行師禮。那三個小王子對行者、八戒、沙僧當面叩頭,拜問道:「尊師之兵器,還借出與弟子們看看。」

八戒聞言,欣然取出釘鈀,拋在地下。沙僧將寶杖拋出,倚在牆邊。二王子與三王子跳起去便拿,就如蜻蜓撼石柱,一個個掙得紅頭赤臉,莫想拿動半分毫。大王子見了,叫道:「兄弟,莫費力了。師父的兵器,俱是神兵,不知有多少重哩!」八戒笑道:

「我的鈀也沒多重,衹有一藏之數,連柄五千零四十八斤。」三王子問沙僧道:「師父寶杖多重?」沙僧笑道:「也是五千零四十八斤。」大王子求行者的金箍棒看。行者去耳朵裡取出一個針兒來,迎風幌一幌,就有碗來粗細,直直的豎立面前。那王父子都皆悚懼,眾官員個個心驚。三個小王子禮拜道:「豬師、沙師之兵,俱隨身帶在衣下,即可取之。孫師為何自耳中取出?見風即長,何也?」行者笑道:「你不知我這棒不是凡間等閒可有者。這棒是:鴻蒙初判陶鎔鐵,大禹神人親所設。湖海江河淺共深,曾將此棒知之切。開山治水太平時,流落東洋鎮海闕。日久年深放彩霞,能消能長能光潔。老孫有分取將來,變化無方隨口訣。要大彌於宇宙間,要小卻似針兒節。棒名如意號金箍,天上人間稱一絕。重該一萬三千五百斤,或粗或細能生滅。也曾助我鬧天宮,也曾隨我攻地闕。伏虎降龍處處通,煉魔蕩怪方方徹。舉頭一指太陽昏,天地鬼神皆膽怯。混沌僊傳到至今,原來不是凡間鐵。」那王子聽言,個個頂禮不盡。三個向前重重拜禮,虔心求授,行者道:「你三人不知學那般武藝。」王子道:

「願使棍的就學棍,慣使鈀的就學鈀,愛用杖的就學杖。」行者笑道:「教便也容易,衹是你等無力量,使不得我們的兵器,恐學之不精,如畫虎不成反類狗也。古人云,教訓不嚴師之惰,學問無成子之罪。汝等既有誠心,可去焚香來拜了天地,我先傳你些神力,然後可授武藝。」三個小王子聞言,滿心歡喜,即便親抬香案,沐手焚香,朝天禮拜。拜畢請師傳法,行者轉下身來,對唐僧行禮道:「告尊師,恕弟子之罪。自當年在兩界山蒙師父大德救脫弟子,秉教沙門,一向西來,雖不曾重報師恩,卻也曾渡水登山,竭盡心力。今來佛國之鄉,幸遇賢王三子,投拜我等,欲學武藝。彼既為我等之徒弟,即為我師之徒孫也。謹稟過我師,庶好傳授。」三藏十分大喜。八戒、沙僧見行者行禮,也那轉身朝三藏磕頭道:「師父,我等愚魯,拙口鈍腮,不會說話,望師父高坐法位,也讓我兩個各招個徒弟耍耍,也是西方路上之憶念。」三藏俱欣然允之。

行者才教三個王子就於暴紗亭後,靜室之間,畫了罡鬥,教三人都俯伏在內,一個個瞑目寧神。這裡卻暗暗念動真言,誦動咒語,將僊氣吹入他三人心腹之中,把元神收歸本捨,傳與口訣,各授得萬千之膂力,運添了火候,卻像個脫胎換骨之法。運遍了子午週天,那三個小王子,方纔甦醒,一齊爬將起來,抹抹臉,精神抖擻,一個個骨壯筋強:大王子就拿得金箍棒,二王子就輪得九齒鈀,三王子就舉得降妖杖。老王見了歡喜不勝,又排素宴,啟謝他師徒四眾。就在筵前各傳各授:學棍的演棍,學鈀的演鈀,學杖的演杖。雖然打幾個轉身,丟幾般解數,終是有些著力,走一路,便喘氣噓噓,不能耐久;蓋他那兵器都有變化,其進退攻揚,隨消隨長,皆有變化自然之妙,此等終是凡夫,豈能以遽及也?當日散了筵宴。

次日,三個王子又來稱謝道:「感蒙神師授賜了膂力,縱然輪得師的神器,衹是轉換艱難。意欲命工匠依師神器式樣,減削斤兩,打造一般,未知師父肯容否?」八戒道:「好!好!好!說得像話。我們的器械,一則你們使不得,二則我們要護法降魔,正該另造另造。」王子又隨宣召鐵匠,買辦鋼鐵萬斤,就於王府內前院搭廠,支爐鑄造。先一日將鋼鐵煉熟,次日請行者三人將金箍棒、九齒鈀、降妖杖,都取出放在篷廠之間,看樣造作,遂此晝夜不收。

噫!這兵器原是他們隨身之寶,一刻不可離者,各藏在身,自有許多光彩護體。今放在廠院中幾日,那霞光有萬道沖天,瑞氣有千般罩地。其夜有一妖精,離城衹有七十里遠近,山喚豹頭山,洞喚虎口洞,夜坐之間,忽見霞光瑞氣,即駕雲頭而看。原是州城之光彩,他按下雲來近前觀看,乃是這三般兵器放光。妖精又喜又愛道:「好寶貝!好寶貝!這是甚人用的,今放在此?也是我的緣法,拿了去呀!拿了去呀!」他愛心一動,弄起威風,將三般兵器,一股收之,逕轉本洞。正是那:道不須臾離,可離非道也。神兵盡落空,枉費參修者。畢竟不知怎生尋得這兵器,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176)

作者:吳承恩
第八十九回   黃獅精虛設釘鈀宴 金木土計鬧豹頭山(上)

卻說那院中幾個鐵匠,因連日辛苦,夜間俱自睡了。及天明起來打造,篷下不見了三般兵器,一個個呆掙神驚,四下尋找。只見那三個王子出宮來看,那鐵匠一齊磕頭道:「小主啊,神師的三般兵器,都不知那裏去了!」小王子聽言,心驚膽戰道:「想是師父今夜收拾去了。」急奔暴紗亭看時,見白馬尚在廊下,忍不住叫道:「師父還睡哩!」沙僧道:「起來了。」即將房門開了,讓王子進裡看時,不見兵器,慌慌張張問道:「師父的兵器都收來了?」行者跳起道:「不曾收啊!」王子道:「三般兵器,今夜都不見了。」八戒連忙爬起道:「我的鈀在麼?」小王道:

「適才我等出來,只見眾人前後找尋不見,弟子恐是師父收了,卻才來問。老師的寶貝,俱是能長能消,想必藏在身邊哄弟子哩。」行者道:「委的未收,都尋去來。」隨至院中篷下,果然不見蹤影。八戒道:「定是這夥鐵匠偷了!快拿出來!略遲了些兒,就都打死!打死!」那鐵匠慌得磕頭滴淚道:「爺爺!我們連日辛苦,夜間睡著,乃至天明起來,遂不見了。我等乃一概凡人,怎麼拿得動,望爺爺饒命!饒命!」行者無語暗恨道:「還是我們的不是,既然看了式樣,就該收在身邊,怎麼卻丟放在此!那寶貝霞彩光生,想是驚動甚麼歹人,今夜竊去也。」八戒不信道:

「哥哥說那裏話!這般個太平境界,又不是曠野深山,怎得個歹人來!定是鐵匠欺心,他見我們的兵器光彩,認得是三件寶貝,連夜走出王府,夥些人來,抬的抬,拉的拉,偷出去了!拿過來打呀!打呀!」眾匠衹是磕頭發誓。正嚷處,只見老王子出來,問及前事,卻也面無人色,沈吟半晌,道:「神師兵器,本不同凡,就有百十餘人也禁挫不動;況孤在此城,今已五代,不是大膽海口,孤也頗有個賢名在外,這城中軍民匠作人等,也頗懼孤之法度,斷是不敢欺心,望神師再思可矣。」行者笑道:「不用再思,也不須苦賴鐵匠。我問殿下:你這州城四面,可有甚麼山林妖怪?」王子道:「神師此問,甚是有理。孤這州城之北,有一座豹頭山,山中有一座虎口洞。往往人言洞內有僊,又言有虎狼,又言有妖怪。孤未曾訪得端的,不知果是何物。」行者笑道:

「不消講了,定是那方歹人,知道俱是寶貝,一夜偷將去了。」

叫:「八戒沙僧,你都在此保著師父,護著城池,等老孫尋訪去來。」又叫鐵匠們不可住了爐火,一一煉造。

好猴王,辭了三藏,忽哨一聲,形影不見,早跨到豹頭山上。原來那城相去衹有七十里,一瞬即到。徑上山峰觀看,果然有些妖氣,真是:龍脈悠長,地形遠大。尖峰挺挺插天高,陡澗沈沈流水緊。山前有瑤草鋪茵,山後有奇花布錦。喬松老柏,古樹修復,出鴉山鵲亂飛鳴,野鶴野猿皆嘯唳。懸崖下,麋鹿雙雙;峭壁前,獾狐對對。一起一伏遠來龍,九曲九灣潛地脈。埂頭相接玉華州,萬古千秋興勝處。行者正然看時,忽聽得山背後有人言語,急回頭視之,乃兩個狼頭怪妖,朗朗的說著話,向西北上走。行者揣道:「這定是巡山的怪物,等老孫跟他去聽聽,看他說些甚的。」捻著訣,念個咒,搖身一變,變做個蝴蝶兒,展開翅,翩翩翻翻,逕自趕上。果然變得有樣範:一雙粉翅,兩道銀鬚。乘風飛去急,映日舞來徐。渡水過牆能疾俏,偷香弄絮甚歡娛。體輕偏愛鮮花味,雅態芳情任卷舒。他飛在那個妖精頭直上,飄飄蕩蕩,聽他說話。那妖猛的叫道:「二哥,我大王連日僥倖。前月裡得了一個美人兒,在洞內盤桓,十分快樂。昨夜裡又得了三般兵器,果然是無價之寶。明朝開宴慶釘鈀會唱,我們都有受用。」這個道:「我們也有些僥倖。拿這二十兩銀子買豬羊去,如今到了乾方集上,先喫幾壺酒兒,把東西開個花帳兒,落他二三兩銀子,買件綿衣過寒,卻不是好?」兩個怪說說笑笑的,上大路急走如飛。行者聽得要慶釘鈀會,心中暗喜;欲要打殺他,爭奈不管他事,況手中又無兵器。他即飛向前邊,現了本相,在路口上立定。那怪看看走到身邊,被他一口法唾噴將去,唸一聲「唵吽吒唎」,即使個定身法,把兩個狼頭精定住。眼睜睜,口也難開;直挺挺,雙腳站住。又將他扳翻倒,揭衣搜撿,果是有二十兩銀子,著一條搭包兒打在腰間裙帶上,又各掛著一個粉漆牌兒,一個上寫著「刁鑽古怪」,一個上寫著「古怪刁鑽」。

好大聖,取了他銀子,解了他牌兒,返跨步回至州城。到王府中,見了王子、唐僧並大小官員、匠作人等,具言前事。八戒笑道:「想是老豬的寶貝,霞彩光明,所以買豬羊,治筵席慶賀哩。但如今怎得他來?」行者道:「我兄弟三人俱去,這銀子是買辦豬羊的,且將這銀子賞了匠人,教殿下尋幾個豬羊。八戒你變做刁鑽古怪,我變做古怪刁鑽,沙僧裝做個販豬羊的客人,走進那虎口洞裡,得便處,各人拿了兵器,打絕那妖邪,回來卻收拾走路。」沙僧笑道:「妙,妙,妙!不宜遲!快走!」老王果依此計,即教管事的買辦了七八口豬,四五腔羊。

他三人辭了師父,在城外大顯神通。八戒道:「哥哥,我未曾看見那刁鑽古怪,怎生變得他模樣?」行者道:「那怪被老孫使了定身法定住在那裏,直到明日此時方醒。我記得他的模樣,你站下,等我教你變。如此如彼,就是他的模樣了。」那呆子真個口裡念著咒,行者吹口僊氣,霎時就變得與那刁鑽古怪一般無二,將一個粉牌兒帶在腰間。行者即變做古怪刁鑽,腰間也帶了一個牌兒。沙僧打扮得像個販豬羊的客人,一起兒趕著豬羊,上大路,逕奔山來。不多時,進了山凹裡,又遇見一個小妖。他生得嘴臉也恁地兇惡!看那:圓滴溜兩隻眼,如燈幌亮;

紅剌瞔一頭毛,似火飄光。糟鼻子,猱來口,獠牙尖利;查耳朵,砍額頭,青臉泡浮。身穿一件淺黃衣,足踏一雙莎蒲履。雄雄赳赳若凶神,急急忙忙如惡鬼。那怪左脅下挾著一個彩漆的請書匣兒,迎著行者三人叫道:「古怪刁鑽,你兩個來了?買了幾口豬羊?」行者道:「這趕的不是?」那怪朝沙僧道:「此位是誰?」

行者道:「就是販豬羊的客人,還少他幾兩銀子,帶他來家取的。你往那裏去?」那怪道:「我往竹節山去請老大王明早赴會。」行者綽他的口氣兒,就問:「共請多少人?」那怪道:「請老大王坐首席,連本山大王共頭目等眾,約有四十多位。」正說處,八戒道:「去罷,去罷!豬羊都四散走了!」行者道:「你去邀著,等我討他帖兒看看。」那怪見自家人,即揭開取出,遞與行者。行者展開看時,上寫著:「明辰敬治餚酌慶釘鈀嘉會,屈尊過山一敘,幸勿外,至感!右啟祖翁九靈元聖老大人尊前。門下孫黃獅頓首百拜。」行者看畢,仍遞與那怪。那怪放在匣內,逕往東南上去了。

沙僧問道:「哥哥,帖兒上是甚麼話頭?」行者道:「乃慶釘鈀會的請帖,名字寫著門下孫黃獅頓首百拜,請的是祖翁九靈元聖老大人。」沙僧笑道:「黃獅想必是個金毛獅子成精,但不知九靈元聖是個何物。」八戒聽言,笑道:「是老豬的貨了!」行者道:「怎見得是你的貨?」八戒道:「古人云,癩母豬專趕金毛獅子,故知是老豬之貨物也。」他三人說說笑笑,趕著豬羊,卻就望見虎口洞門。但見那門兒外:周圍山繞翠,一脈氣連城。峭壁扳青蔓,高崖掛紫荊。鳥聲深樹匝,花影洞門迎。不亞桃源洞,堪宜避世情。

漸漸近於門口,又見一叢大大小小的雜項妖精,在那花樹之下頑耍,忽聽得八戒「呵!呵!」趕豬羊到時,都來迎接,便就捉豬的捉豬,捉羊的捉羊,一齊捆倒。早驚動裡面妖王,領十數個小妖,出來問道:「你兩個來了?買了多少豬羊?」行者道:「買了八口豬,七腔羊,共十五個牲口。豬銀該一十六兩,羊銀該九兩,前者領銀二十兩,仍欠五兩。這個就是客人,跟來找銀子的。」妖王聽說,即喚:「小的們,取五兩銀子,打發他去。」行者道:「這客人,一則來找銀子,二來要看看嘉會。」那妖大怒罵道:「你這個刁鑽兒憊懶!你買東西罷了,又與人說甚麼會不會!」八戒上前道:「主人翁得了寶貝,誠是天下之奇珍,就教他看看怕怎的?」那怪咄的一聲道:「你這古怪也可惡!我這寶貝,乃是玉華州城中得來的,倘這客人看了,去那州中傳說,說得人知,那王子一時來訪求,卻如之何?」行者道:「主公,這個客人,乃乾方集後邊的人,去州許遠,又不是他城中人也,那裏去傳說?二則他肚裡也饑了,我兩個也未曾喫飯。家中有現成酒飯,賞他些喫了,打發他去罷。」說不了,有一小妖,取了五兩銀子,遞與行者。行者將銀子遞與沙僧道:「客人,收了銀子,我與你進後面去喫些飯來。」沙僧仗著膽,同八戒、行者進於洞內,到二層廠廳之上,只見正中間桌上,高高的供養著一柄九齒釘鈀,真個是光彩映目,東山頭靠著一條金箍棒,西山頭靠著一條降妖杖。那怪王隨後跟著道:「客人,那中間放光亮的就是釘鈀。你看便看,衹是出去,千萬莫與人說。」沙僧點頭稱謝了。

西遊記(177)

作者:吳承恩
第八十九回   黃獅精虛設釘鈀宴 金木土計鬧豹頭山(下)

噫!這正是物見主,必定取,那八戒一生是個魯夯的人,他見了釘鈀,那裏與他敘甚麼情節,跑上去拿下來,輪在手中,現了本相,丟瞭解數,望妖精劈臉就築。這行者、沙僧也奔至兩山頭各拿器械,現了原身。三兄弟一齊亂打,慌得那怪王急抽身閃過,轉入後邊,取一柄四明鏟,桿長鐏利,趕到天井中,支住他三般兵器,厲聲喝道:「你是甚麼人,敢弄虛頭,騙我寶貝!」行者罵道:「我把你這個賊毛團!你是認我不得!我們乃東土聖僧唐三藏的徒弟。因至玉華州倒換關文,蒙賢王教他三個王子拜我們為師,學習武藝,將我們寶貝作樣,打造如式兵器。因放在院中,被你這賊毛團夤夜入城偷來,倒說我弄虛頭騙你寶貝!不要走!就把我們這三件兵器,各奉承你幾下嘗嘗!」那妖精就舉鏟來敵。這一場,從天井中鬥出前門。看他三僧攢一怪!好殺:

呼呼棒若風,滾滾鈀如雨。降妖杖舉滿天霞,四明鏟伸雲生綺。

好似三僊煉大丹,火光彩幌驚神鬼。行者施威甚有能,妖精盜寶多無禮!天蓬八戒顯神通,大將沙僧英更美。兄弟合意運機謀,虎口洞中興鬥起。那怪豪強弄巧乖,四個英雄堪廝比。當時殺至日頭西,妖邪力軟難相抵。他們在豹頭山戰鬥多時,那妖精抵敵不住,向沙僧前喊一聲:「看鏟!」沙僧讓個身法躲過,妖精得空而走,向東南巽宮上,乘風飛去。八戒拽步要趕,行者道:「且讓他去,自古道,窮寇勿追。且只來斷他歸路。」八戒依言。三人徑至洞口,把那百十個若大若小的妖精,盡皆打死,原來都是些虎狼彪豹,馬鹿山羊。被大聖使個手法,將他那洞裡細軟物件並打死的雜項獸身與趕來的豬羊,通皆帶出。沙僧就取出乾柴放起火來,八戒使兩個耳朵扇風,把一個巢穴霎時燒得乾淨,卻將帶出的諸物,即轉州城。

此時城門尚開,人家未睡,老王父子與唐僧俱在暴紗亭盼望。只見他們撲哩撲剌的丟下一院子死獸、豬羊及細軟物件,一齊叫道:「師父,我們已得勝回來也!」那殿下喏喏相謝,唐長老滿心歡喜,三個小王子跪拜於地,沙僧攙起道:「且莫謝,都近前看看那物件。」王子道:「此物俱是何來?」行者笑道:「那虎狼彪豹,馬鹿山羊,都是成精的妖怪。被我們取了兵器,打出門來。那老妖是個金毛獅子,他使一柄四明鏟,與我等戰到天晚,敗陣逃生,往東南上走了。我等不曾趕他,卻掃除他歸路,打殺這些群妖,搜尋他這些物件,帶將來的。」老王聽說,又喜又憂。

喜的是得勝而回,憂的是那妖日後報仇。行者道:「殿下放心,我已慮之熟,處之當矣。一定與你掃除盡絕,方纔起行,決不至貽害於後。我午間去時,撞見一個青臉紅毛的小妖送請書,我看他帖子上寫著『明辰敬治餚酌慶釘鈀嘉會,屈尊車從過山一敘。幸勿外,至感!右啟祖翁九靈元聖老大人尊前。』名字是門下孫黃獅頓首百拜。才子那妖精敗陣,必然向他祖翁處去會話。明辰斷然尋我們報仇,當情與你掃蕩乾淨。」老王稱謝了,擺上晚齋。師徒們齋畢,各歸寢處不題。

卻說那妖精果然向東南方奔到竹節山。那山中有一座洞天之處,喚名九曲盤桓洞。洞中的九靈元聖是他的祖翁。當夜足不停風,行至五更時分,到於洞口,敲門而進。小妖見了道:

「大王,昨晚有青臉兒下請書,老爺留他住到今早,欲同他去赴你釘鈀會,你怎麼又絕早親來邀請?」妖精道:「不好說,不好說!會成不得了!」正說處,見青臉兒從裡邊走出道:「大王,你來怎的?老大王爺爺起來就同我去赴會哩。」妖精慌張張的,衹是搖手不言。少頃,老妖起來了,喚入。這妖精丟了兵器,倒身下拜,止不住腮邊淚落。老妖道:「賢孫,你昨日下柬,今早正欲來赴會,你又親來,為何發悲煩惱?」妖精叩頭道:「小孫前夜對月閒行,只見玉華州城中有光彩沖空。急去看時,乃是王府院中三般兵器放光:一件是九齒滲金釘鈀,一件是寶杖,一件是金箍棒。小孫即使神法攝來,立名釘鈀嘉會,著小的們買豬羊果品等物,設宴慶會,請祖爺爺賞之,以為一樂。昨差青臉來送柬之後,只見原差買豬羊的刁鑽兒等趕著幾個豬羊,又帶了一個販賣的客人來找銀子。他定要看看會去,是小孫恐他外面傳說,不容他看。他又說肚中飢餓,討些飯喫,因教他後邊喫飯。

他走到裡邊,看見兵器,說是他的。三人就各搶去一件,現出原身:一個是毛臉雷公嘴的和尚,一個是長嘴大耳朵的和尚,一個是晦氣色臉的和尚,他都不分好歹,喊一聲亂打。是小孫急取四明鏟趕出與他相持,問是甚麼人敢弄虛頭。他道是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去的唐僧之徒弟,因過州城,倒換關文,被王子留住,習學武藝,將他這三件兵器作樣子打造,放在院內,被我偷來,遂此不忿相持。不知那三個和尚叫做甚名,卻真有本事。小孫一人敵他三個不過,所以敗走祖爺處。望拔刀相助,拿那和尚報仇,庶見我祖愛孫之意也!」老妖聞言,默想片時,笑道:

「原來是他。我賢孫,你錯惹了他也!」妖精道:「祖爺知他是誰?」老妖道:「那長嘴大耳者乃豬八戒,晦氣色臉者乃沙和尚,這兩個猶可。那毛臉雷公嘴者叫做孫行者,這個人其實神通廣大,五百年前曾大鬧天宮,十萬天兵也不曾拿得住。他專意尋人的,他便就是個搜山揭海、破洞攻城、闖禍的個都頭!你怎麼惹他?也罷,等我和你去,把那廝連玉華王子都擒來替你出氣!」那妖精聽說,即叩頭而謝。

當時老妖點猱獅、雪獅、狻猊、白澤、伏狸、摶象諸孫,各執鋒利器械,黃獅引領,各縱狂風,逕至豹頭山界。只聞得煙火之氣撲鼻,又聞得有哭泣之聲。仔細看時,原來是刁鑽、古怪二人在那裏叫主公哭主公哩。妖精近前喝道:「你是真刁鑽兒,假刁鑽兒?」二怪跪倒,噙淚叩頭道:「我們怎是假的?昨日這早晚領了銀子去買豬羊,走至山西邊大衝之內,見一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他啐了我們一口,我們就腳軟口強,不能言語,不能移步,被他扳倒,把銀子搜了去,牌兒解了去,我兩個昏昏沈沈,直到此時才醒。及到家,見煙火未息,房舍盡皆燒了,又不見主公並大小頭目,故在此傷心痛哭。不知這火是怎生起的!」那妖精聞言,止不住淚如泉湧,雙腳齊跌,喊聲振天,恨道:「那禿廝!十分作惡!怎麼幹出這般毒事,把我洞府燒盡,美人燒死,家當老小一空!氣殺我也,氣殺我也!」老妖叫猱獅扯他過來道:「賢孫,事已至此,徒惱無益。且養全銳氣,到州城裡拿那和尚去。」那妖精猶不肯住哭,道:「老爺!我那們個山場,非一日治的,今被這禿廝盡毀,我卻要此命做甚的!」掙起來,往石崖上撞頭磕腦,被雪獅、猱獅等苦勸方止。當時丟了此處,都奔州城。

只聽得那風滾滾,霧騰騰,來得甚近,唬得那城外各關廂人等,拖男挾女,顧不得傢俬,都往州城中走,走入城門,將門閉了。有人報入王府中道:「禍事!禍事!」那王子唐僧等,正在暴紗亭喫早齋,聽得人報禍事,卻出門來問。眾人道:「一群妖精,飛沙走石,噴霧掀風的,來近城了!」老王大驚道:「怎麼好?」行者笑道:「都放心!都放心!這是虎口洞妖精,昨日敗陣,往東南方去夥了那甚麼九靈元聖兒來也。等我同兄弟們出去,吩咐教關了四門,汝等點人夫看守城池。」那王子果傳令把四門閉了,點起人夫上城。他父子並唐僧在城樓上點札,旌旗蔽日,炮火連天。行者三人,卻半雲半霧,出城迎敵。這正是:失卻慧兵緣不謹,頓教魔起眾邪兇。畢竟不知這場勝敗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