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162)
作者:吳承恩
第八十二回 奼女求陽 元神護道(上)
卻說八戒跳下山,尋著一條小路,依路前行,有五六里遠近,忽見二個女怪,在那井上打水。他怎麼認得是兩個女怪?見他頭上戴一頂一尺二三寸高的篾絲鬏髻,甚不時興。呆子走近前叫聲妖怪,那怪聞言大怒,兩人互相說道:「這和尚憊懶!我們又不與他相識,平時又沒有調得嘴慣,他怎麼叫我們做妖怪!」那怪惱了,輪起抬水的杠子,劈頭就打。這呆子手無兵器,遮架不得,被他撈了幾下,侮著頭跑上山來道:「哥啊,回去罷!妖怪凶!」行者道:「怎麼凶?」八戒道:「山凹裏兩個女妖精在井上打水,我只叫了他一聲,就被他打了我三四杠子!」行者道:
「你叫他做什麼的?」八戒道:「我叫他做妖怪。」行者笑道:「打得還少。」八戒道:「謝你照顧!頭都打腫了,還說少哩!」行者道:「『溫柔天下去得,剛強寸步難移』。他們是此地之怪,我們是遠來之僧,你一身都是手,也要略溫存。你就去叫他做妖怪,他不打你,打我?人將禮樂為先。」八戒道:「一發不曉得!」行者道:「你自幼在山中喫人,你曉得有兩樣木麼?」八戒道:「不知,是什麼木?」行者道:「一樣是楊木,一樣是檀木。楊木性格甚軟,巧匠取來,或雕聖像,或刻如來,裝金立粉,嵌玉裝花,萬人燒香禮拜,受了多少無量之福。那檀木性格剛硬,油房裏取了去,做柞撒,使鐵箍箍了頭,又使鐵錘往下打,只因剛強,所以受此苦楚。」八戒道:「哥啊,你這好話兒,早與我說說也好,卻不受他打了。」行者道:「你還去問他個端的。」八戒道:「這去他認得我了。」行者道:「你變化了去。」八戒道:「哥啊,且如我變了,卻怎麼問麼?」行者道:「你變了去,到他跟前,行個禮兒,看他多大年紀,若與我們差不多,叫他聲姑娘;若比我們老些兒,叫他聲奶奶。」八戒笑道:「可是蹭蹬!這般許遠的田地,認得是什麼親!」行者道:「不是認親,要套他的話哩。若是他拿了師父,就好下手;若不是他,卻不誤了我們別處幹事?」八戒道:
「說得有理,等我再去。」好呆子,把釘鈀撒在腰裏,下山凹,搖身一變,變做個黑胖和尚,搖搖擺擺走近怪前,深深唱個大喏道:「奶奶,貧僧稽首了。」那兩個喜道:「這個和尚卻好,會唱個喏兒,又會稱道一聲兒。」問道:「長老,那裏來的?」 八戒道:「那裏來的。」又問:「那裏去的?」又道:「那裏去的。」又問:「你叫做什麼名字?」又答道:「我叫做什麼名字。」那怪笑道:「這和尚好便好,衹是沒來歷,會說順口話兒。」八戒道:「奶奶,你們打水怎的?」那怪道:「和尚,你不知道。我家老夫人今夜裏攝了一個唐僧在洞內,要管待他,我洞中水不乾淨,差我兩個來此打這陰陽交媾的好水,安排素果素菜的筵席,與唐僧喫了,晚間要成親哩。」那呆子聞得此言,急抽身跑上山叫:「沙和尚,快拿將行李來,我們分了罷!」沙僧道:「二哥,又分怎的?」八戒道:「分了便你還去流沙河喫人,我去高老莊探親,哥哥去花果山稱聖,白龍馬歸大海成龍,師父已在這妖精洞內成親哩!我們都各安生理去也!」行者道:「這呆子又胡說了!」八戒道:「你的兒子胡說!才那兩個抬水的妖精說,安排素筵席與唐僧喫了成親哩!」行者道:「那妖精把師父困在洞裏,師父眼巴巴的望我們去救,你卻在此說這樣話!」八戒道:「怎麼救?」行者道:「你兩個牽著馬,挑著擔,我們跟著那兩個女怪,做個引子,引到那門前,一齊下手。」真個呆子只得隨行。行者遠遠的標著那兩怪,漸入深山,有一二十里遠近,忽然不見。八戒驚道:「師父是日裏鬼拿去了!」行者道:「你好眼力!怎麼就看出他本相來?」八戒道:「那兩個怪,正抬著水走,忽然不見,卻不是個日裏鬼?」
行者道:「想是鑽進洞去了,等我去看。」
好大聖,急睜火眼金睛,漫山看處,果然不見動靜,只見那陡崖前,有一座玲瓏剔透細妝花、堆五采、三檐四簇的牌樓。他與八戒沙僧近前觀看,上有六個大字,乃陷空山無底洞。行者道:「兄弟呀,這妖精把個架子支在這裏,這不知門向那裏開哩。」沙僧說:「不遠!不遠!好生尋!」都轉身看時,牌樓下山腳下有一塊大石,約有十餘裏方圓;正中間有缸口大的一個洞兒,爬得光溜溜的。八戒道:「哥啊,這就是妖精出入洞也。」行者看了道:「怪哉!我老孫自保唐僧,瞞不得你兩個,妖精也拿了些,卻不見這樣洞府。八戒,你先下去試試,看有多少淺深,我好進去救師父。」八戒搖頭道:「這個難!這個難!我老豬身子夯夯的,若塌了腳吊下去,不知二三年可得到底哩!」行者道:「就有多深麼?」八戒道:「你看!」大聖伏在洞邊上,仔細往下看處,咦!深啊!周圍足有三百餘裏,回頭道:「兄弟,果然深得緊!」八戒道:「你便回去罷。師父救不得耶!」行者道:「你說那裏話!莫生懶惰意,休起怠荒心,且將行李歇下,把馬拴在牌樓柱上,你使釘鈀,沙僧使杖,攔住洞門,讓我進去打聽打聽。
若師父果在裏面,我將鐵棒把妖精從裏打出,跑至門口,你兩個卻在外面擋住,這是裏應外合。打死精靈,才救得師父。」二人遵命。
行者卻將身一縱,跳入洞中,足下彩雲生萬道,身邊瑞氣護千層。不多時,到於深遠之間,那裏邊明明朗朗,一般的有日色,有風聲,又有花草果木。行者喜道: 「好去處啊!想老孫出世,天賜與水簾洞,這裏也是個洞天福地!」正看時,又見有一座二滴水的門樓,團團都是松竹,內有許多房舍,又想道:「此必是妖精的住處了,我且到那裏邊去打聽打聽。且住!若是這般去啊,他認得我了,且變化了去。」搖身捻訣,就變做個蒼蠅兒,輕輕的飛在門樓上聽聽。只見那怪高坐在草亭內,他那模樣,比在松林裏救他,寺裏拿他,便是不同,越發打扮得俊了:
發盤雲髻似堆鴉,身著綠絨花比甲。一對金蓮剛半折,十指如同春筍發。團糰粉面若銀盆,朱唇一似櫻桃滑。端端正正美人姿,月裏嫦娥還喜恰。今朝拿住取經僧,便要歡娛同枕榻。行者且不言語,聽他說甚話。少時,綻破櫻桃,喜孜孜的叫道:「小的們,快排素筵席來。我與唐僧哥哥喫了成親。」行者暗笑道:
「真個有這話!我只道八戒作耍子亂說哩!等我且飛進去尋尋,看師父在那裏。不知他的心性如何。假若被他摩弄動了啊,留他在這裏也罷。」即展翅飛到裏邊看處,那東廊下上明下暗的紅紙格子裏面,坐著唐僧哩。行者一頭撞破格子眼,飛在唐僧光頭上丁著,叫聲「師父。」三藏認得聲音,叫道:「徒弟,救我命啊!」行者道:「師父不濟呀!那妖精安排筵宴,與你喫了成親哩。或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你和尚之後代,你愁怎的?」長老聞言,咬牙切齒道:「徒弟,我自出了長安,到兩界山中收你,一向西來,那個時辰動葷?那一日子有甚歪意?今被這妖精拿住,要求配偶,我若把真陽喪了,我就身墮輪迴,打在那陰山背後,永世不得翻身!」行者笑道:「莫發誓,既有真心往西天取經,老孫帶你去罷。」三藏道:「進來的路兒,我通忘了。」行者道:「莫說你忘了。他這洞,不比走進來走出去的,是打上頭往下鑽。如今救了你,要打底下往上鑽。若是造化高,鑽著洞口兒,就出去了;若是造化低,鑽不著,還有個悶殺的日子了。」三藏滿眼垂淚道:「似此艱難,怎生是好?」行者道:「沒事!沒事!那妖精整治酒與你喫,沒奈何,也喫他一鍾;衹要斟得急些兒,斟起一個喜花兒來,等我變作個蟭蟟蟲兒,飛在酒泡之下,他把我一口吞下肚去,我就捻破他的心肝,扯斷他的肺腑,弄死那妖精,你才得脫身出去。」三藏道:「徒弟這等說,衹是不當人子。」行者道:「只管行起善來,你命休矣。妖精乃害人之物,你惜他怎的!」三藏道:「也罷,也罷!你衹是要跟著我。」正是那孫大聖護定唐三藏,取經僧全靠美猴王。
他師徒兩個,商量未定,早是那妖精安排停當,走近東廊外,開了門鎖,叫聲:「長老。」唐僧不敢答應。又叫一聲,又不敢答應。他不敢答應者何意?想著口開神氣散,舌動是非生。卻又一條心兒想著,若死住法兒不開口,怕他心狠,頃刻間就害了性命。正是那進退兩難心問口,三思忍耐口問心,正自狐疑,那怪又叫一聲「長老。」唐僧沒奈何,應他一聲道:「娘子,有。」
西遊記(163)
作者:吳承恩
第八十二回 奼女求陽 元神護道(下)
那長老應出這一句言來,真是肉落千斤。人都說唐僧是個真心的和尚,往西天拜佛求經,怎麼與這女妖精答話?不知此時正是危急存亡之秋,萬分出於無奈,雖是外有所答,其實內無所欲。妖精見長老應了一聲,他推開門,把唐僧攙起來,和他攜手挨背,交頭接耳,你看他做出那千般嬌態,萬種風情,豈知三藏一腔子煩惱!行者暗中笑道:「我師父被他這般哄誘,只怕一時動心。」正是:真僧魔苦遇嬌娃,妖怪娉婷實可誇。淡淡翠眉分柳葉,盈盈丹臉襯桃花。繡鞋微露雙鉤鳳,雲髻高盤兩鬢鴉。含笑與師攜手處,香飄蘭麝滿袈裟。妖精挽著三藏,行近草亭道:
「長老,我辦了一杯酒,和你酌酌。」唐僧道:「娘子,貧僧自不用葷。」妖精道:「我知你不喫葷,因洞中水不潔淨,特命山頭上取陰陽交媾的淨水,做些素果素菜筵席,和你耍子。」唐僧跟他進去觀看,果然見那:盈門下,繡纏彩結;滿庭中,香噴金猊。擺列著黑油壘鈿桌,朱漆篾絲盤。壘鈿桌上,有異樣珍羞;篾絲盤中,盛稀奇素物。林檎、橄欖、蓮肉、葡萄、榧、柰、榛、松、荔枝、龍眼、山栗、風菱、棗兒、柿子、胡桃、銀杏、金桔、香橙,果子隨山有;蔬菜更時新:豆腐、麵筋、木耳、鮮筍、蘑菇、香蕈、山藥、黃精。石花菜、黃花菜,青油煎炒;扁豆角、豇豆角,熟醬調成。王瓜、瓠子,白果、蔓菁。鏇皮茄子鵪鶉做,剔種冬瓜方旦名。爛煨芋頭糖拌著,白煮蘿蔔醋澆烹。椒薑辛辣般般美,咸淡調和色色平。那妖精露尖尖之玉指,捧晃晃之金杯,滿斟美酒,遞與唐僧,口裏叫道:「長老哥哥妙人,請一杯交歡酒兒。」三藏羞答答的接了酒,望空澆奠,心中暗祝道:「護法諸天、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弟子陳玄奘,自離東土,蒙觀世音菩薩差遣列位眾神暗中保護,拜雷音見佛求經,今在途中,被妖精拿住,強逼成親,將這一杯酒遞與我喫。此酒果是素酒,弟子勉強喫了,還得見佛成功;若是葷酒,破了弟子之戒,永墮輪迴之苦!」孫大聖,他卻變得輕巧,在耳根後,若像一個耳報,但他說話,惟三藏聽見,別人不聞。他知師父平日好喫葡萄做的素酒,教喫他一鍾。
那師父沒奈何喫了,急將酒滿斟一鍾,回與妖怪,果然斟起有一個喜花兒。行者變作個蟭蟟蟲兒,輕輕的飛入喜花之下。那妖精接在手,且不喫,把杯兒放住,與唐僧拜了兩拜,口裏嬌嬌怯怯,敘了幾句情話。卻才舉杯,那花兒已散,就露出蟲來。妖精也認不得是行者變的,只以為蟲兒,用小指挑起,往下一彈。
行者見事不諧,料難入他腹,即變做個餓老鷹。真個是:玉爪金睛鐵翮,雄姿猛氣摶雲。妖狐狡兔見他昏,千里山河時遁。饑處迎風逐雀,飽來高貼天門。老拳鋼硬最傷人,得志凌霄嫌近。飛起來,輪開玉爪,響一聲掀翻桌席,把些素果素菜、盤碟家火盡皆捽碎,撇卻唐僧,飛將出去。唬得妖精心膽皆裂,唐僧的骨肉通酥。妖精戰戰兢兢,摟住唐僧道:「長老哥哥,此物是那裏來的?」三藏道:「貧僧不知。」妖精道:「我費了許多心,安排這個素宴與你耍耍,卻不知這個扁毛畜生,從那裏飛來,把我的家火打碎!」眾小妖道:「夫人,打碎家火猶可,將些素品都潑散在地,穢了怎用?」三藏分明曉得是行者弄法,他那裏敢說。那妖精道:「小的們,我知道了,想必是我把唐僧困住,天地不容,故降此物。你們將碎家火拾出去,另安排些酒餚,不拘葷素,我指天為媒,指地作訂,然後再與唐僧成親。」依然把長老送在東廊裏坐下不題。
卻說行者飛出去,現了本相,到於洞口,叫聲「開門」八戒笑道:「沙僧,哥哥來了。」他二人撒開兵器。行者跳出,八戒上前扯住道:「可有妖精?可有師父?」行者道:「有!有!有!」八戒道:「師父在裏邊受罪哩?綁著是捆著?要蒸是要煮?」行者道:「這個事倒沒有,衹是安排素宴,要與他幹那個事哩。」八戒道:「你造化,你造化!你喫了陪親酒來了!」行者道:「呆子啊!師父的性命也難保,喫什麼陪親酒!」八戒道:「你怎的就來了?」行者把見唐僧施變化的上項事說了一遍,道:「兄弟們,再休胡思亂想。師父已在此間,老孫這一去,一定救他出來。」復翻身入裏面,還變做個蒼蠅兒,丁在門樓上聽之,只聞得這妖怪氣呼呼的,在亭子上吩咐:「小的們,不論葷素,拿來燒紙。借煩天地為媒訂,務要與他成親。」行者聽見暗笑道: 「這妖精全沒一些兒廉恥!青天白日的,把個和尚關在家裏擺佈。且不要忙,等老孫再進去看看。」嚶的一聲,飛在東廊之下,見那師父坐在裏邊,清滴滴腮邊淚淌。行者鑽將進去,丁在他頭上,又叫聲「師父。長老認得聲音,跳起來咬牙恨道:「猢猻啊!別人膽大,還是身包膽;你的膽大,就是膽包身!你弄變化神通,打破家火,能值幾何!鬥得那妖精婬興發了,那裏不分葷素安排,定要與我交媾,此事怎了!」行者暗中陪笑道:「師父莫怪,有救你處。」唐僧道:「那裏救得我?」行者道:「我才一翅飛起去時,見他後邊有個花園。你哄他往園裏去耍子,我救了你罷。」唐僧道:「園裏怎麼樣救?」行者道:「你與他到園裏,走到桃樹邊,就莫走了。等我飛上桃枝,變作個紅桃子。你要喫果子,先揀紅的兒摘下來。紅的是我,他必然也要摘一個,你把紅的定要讓他。他若一口吃了,我卻在他肚裏,等我搗破他的皮袋,扯斷他的肝腸,弄死他,你就脫身了。」三藏道:「你若有手段,就與他賭鬥便了,衹要鑽在他肚裏怎麼?」行者道:「師父,你不知趣。他這個洞,若好出入,便可與他賭鬥;只為出入不便,曲道難行,若就動手,他這一窩子,老老小小,連我都扯住,卻怎麼了?須是這般捽手幹,大家才得乾淨。」三藏點頭聽信,只叫:「你跟定我。」行者道:「曉得!曉得!我在你頭上。」
師徒們商量定了,三藏才欠起身來,雙手扶著那格子叫道:「娘子,娘子。」那妖精聽見,笑唏唏的跑近跟前道:「妙人哥哥,有甚話說?」三藏道:「娘子,我出了長安,一路西來,無日不山,無日不水。昨在鎮海寺投宿,偶得傷風重疾,今日出了汗,略才好些;又蒙娘子盛情,攜入僊府,只得坐了這一日,又覺心神不爽。你帶我往那裏略散散心,耍耍兒去麼?」那妖精十分歡喜道:「妙人哥哥倒有些興趣,我和你去花園裏耍耍。」叫:「小的們,拿鑰匙來開了園門,打掃路徑。」眾妖都跑去開門收拾。
這妖精開了格子,攙出唐僧。你看那許多小妖,都是油頭粉面,裊娜娉婷,簇簇擁擁,與唐僧徑上花園而去。好和尚!他在這綺羅隊裏無他故,錦繡叢中作啞聾,若不是這鐵打的心腸朝佛去。第二個酒色凡夫也取不得經。一行都到了花園之外,那妖精俏語低聲叫道:「妙人哥哥,這裏耍耍,真可散心釋悶。」唐僧與他攜手相攙,同入園內,抬頭觀看,其實好個去處。但見那:
縈迴曲徑,紛紛盡點蒼苔;窈窕綺窗,處處暗籠繡箔。微風初動,輕飄飄展開蜀錦吳綾;細雨才收,嬌滴滴露出冰肌玉質。日灼鮮杏,紅如僊子曬霓裳;月映芭蕉,青似太真搖羽扇。粉牆四面,萬株楊柳囀黃鸝;閑館周圍,滿院海棠飛粉蝶。更看那凝香閣;青蛾閣、解酲閣、相思閣,層層卷映,朱簾上,鉤控蝦須;又見那養酸亭、披素亭、畫眉亭、四雨亭、個個崢嶸,華扁上,字書鳥篆。看那浴鶴池、洗觴池、怡月池、濯纓池,青萍綠藻耀金鱗;
又有墨花軒、異箱軒、適趣軒、慕雲軒,玉鬥瓊卮浮綠蟻。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鸚落石、錦川石,青青栽著虎鬚蒲;軒閣東西,有木假山、翠屏山、嘯風山、玉芝山,處處叢生鳳尾竹。
荼蘼架、薔薇架,近著鞦韆架,渾如錦帳羅幃;松柏亭、辛夷亭,對著木香亭,卻似碧城繡幕。芍藥欄,牡丹叢,朱朱紫紫鬥?華;夜合臺,茉藜檻,歲歲年年生嫵媚。涓涓滴露紫含笑,堪畫堪描,艷艷燒空紅拂桑,宜題宜賦。論景致,休誇閬苑蓬萊;較芳菲,不數姚黃魏紫。若到三春閑鬥草,園中只少玉瓊花。長老攜著那怪,步賞花園,看不盡的奇葩異卉。行過了許多亭閣,真個是漸入佳境。忽抬頭,到了桃樹林邊,行者把師父頭上一掐,那長老就知。
行者飛在桃樹枝兒上,搖身一變,變作個紅桃兒,其實紅得可愛。長老對妖精道:「娘子,你這苑內花香,枝頭果熟,苑內花香蜂競采,枝頭果熟鳥爭銜。怎麼這桃樹上果子青紅不一,何也?」妖精笑道:「天無陰陽,日月不明;地無陰陽,草木不生;人無陰陽,不分男女。這桃樹上果子,向陽處有日色相烘者先熟,故紅;背陰處無日者還生,故青:此陰陽之道理也。」三藏道,「謝娘子指教,其實貧僧不知。」即向前伸手摘了個紅桃。妖精也去摘了一個青桃。三藏躬身將紅桃奉與妖怪道:「娘子,你愛色,請喫這個紅桃,拿青的來我喫。」妖精真個換了,且暗喜道:「好和尚啊!果是個真人!一日夫妻未做,卻就有這般恩愛也。」那妖精喜喜歡歡的,把唐僧親敬。這唐僧把青桃拿過來就喫,那妖精喜相陪,把紅桃兒張口便咬。啟朱唇,露銀牙,未曾下口,原來孫行者十分性急,轂轆一個跟頭,翻入他咽喉之下,逕到肚腹之中。妖精害怕對三藏道:「長老啊,這個果子利害。怎麼不容咬破,就滾下去了?」三藏道:「娘子,新開園的果子愛喫,所以去得快了。」妖精道:「未曾吐出核子,他就攛下去了。」
三藏道:「娘子意美情佳,喜喫之甚,所以不及吐核,就下去了。」行者在他肚裏,復了本相,叫聲:「師父,不要與他答嘴,老孫已得了手也!」三藏道:「徒弟方便著些。」妖精聽見道:「你和那個說話哩?」三藏道:「和我徒弟孫悟空說話哩。」妖精道:「孫悟空在那裏?」三藏道:「在你肚裏哩,卻才喫的那個紅桃子不是?」妖精慌了道:「罷了,罷了!這猴頭鑽在我肚裏,我是死也!孫行者!你千方百計的鑽在我肚裏怎的?」行者在裏邊恨道:
「也不怎的!衹是喫了你的六葉連肝肺,三毛七孔心;五臟都淘淨,弄做個梆子精!」妖精聽說,唬得魂飛魄散,戰戰兢兢的,把唐僧抱住道:「長老啊!我只道夙世前緣系赤繩,魚水相和兩意濃。不料鴛鴦今拆散,何期鸞鳳又西東!藍橋水漲難成事,佛廟煙沈嘉會空。著意一場今又別,何年與你再相逢!行者在他肚裏聽見說時,只怕長老慈心,又被他哄了,便就輪拳跳腳,支架子,理四平,幾乎把個皮裝兒搗破了。那妖精忍不得疼痛,倒在塵埃,半晌家不敢言語。行者見不言語,想是死了,卻把手略松一鬆,他又回過氣來,叫:「小的們!在那裏?」原來那些小妖,自進園門來,各人知趣,都不在一處,各自去採花鬥草,任意隨心耍子,讓那妖精與唐僧兩個自在敘情兒。忽聽得叫,卻才都跑將來,又見妖精倒在地上,面容改色,口裏哼哼的爬不動,連忙攙起,圍在一處道:「夫人,怎的不好?想是急心疼了?」妖精道:「不是!不是!你莫要問,我肚裏已有了人也!快把這和尚送出去,留我性命!」那些小妖,真個都來扛抬。行者在肚裏叫道:「那個敢抬!要便是你自家獻我師父出去,出到外邊,我饒你命!」那怪精沒計奈何,衹是惜命之心,急掙起來,把唐僧背在身上,拽開步,往外就走。小妖跟隨道:「老夫人,往那裏去?」
妖精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何愁沒處下金鉤!把這廝送出去,等我別尋一個頭兒罷!」好妖精,一縱雲光,直到洞口。又聞得叮叮噹當,兵刃亂響,三藏道:「徒弟,外面兵器響哩。」行者道:
「是八戒揉鈀哩,你叫他一聲。」三藏便叫:「八戒!」八戒聽見道:「沙和尚!師父出來也!」二人掣開鈀杖,妖精把唐僧馱出。
咦!正是:心猿裏應降邪怪,土木司門接聖僧。畢竟不知那妖精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164)
作者:吳承恩
第八十三回 心猿識得丹頭 奼女還歸本性(上)
卻說三藏著妖精送出洞外,沙和尚近前問曰:「師父出來,師兄何在?」八戒道:「他有算計,必定貼換師父出來也。」三藏用手指著妖精道:「你師兄在他肚裏哩。」八戒笑道:「腌髒殺人!在肚裏做甚?出來罷!」行者在裏邊叫道:「張開口,等我出來!」那怪真個把口張開。行者變得小小的,睮在咽喉之內,正欲出來,又恐他無理來咬,即將鐵棒取出,吹口僊氣,叫「變!」
變作個棗核釘兒,橕住他的上顎子,把身一縱跳出口外,就把鐵棒順手帶出,把腰一躬,還是原身法象,舉起棒來就打。那妖精也隨手取出兩口寶劍,丁噹架住。兩個在山頭上這場好殺:
雙舞劍飛當面架,金箍棒起照頭來。一個是天生猴屬心猿體,一個是地產精靈奼女骸。他兩個,恨沖懷,喜處生仇大會垓。那個要取元陽成配偶,這個要戰純陰結聖胎。棒舉一天寒霧漫,劍迎滿地黑塵篩。因長老,拜如來,恨苦相爭顯大才,水火不投母道損,陰陽難合各分開。兩家鬥罷多時節,地動山搖樹木摧。
八戒見他們賭鬥,口裏絮絮叨叨,返恨行者,轉身對沙僧道:
「兄弟,師兄胡纏!才子在他肚裏,輪起拳來,送他一個滿肚紅,扒開肚皮鑽出來,卻不了帳?怎麼又從他口裏出來,卻與他爭戰,讓他這等猖狂!」沙僧道: 「正是,卻也虧了師兄深洞中救出師父,返又與妖精廝戰。且請師父自家坐著,我和你各持兵器,助助大哥,打倒妖精去來。」八戒擺手道:「不,不,不!他有神通,我們不濟。」沙僧道:「說那裏話!都是大家有益之事,雖說不濟,卻也放屁添風。」那呆子一時興發,掣了釘鈀,叫聲「去來!」他兩個不顧師父,一擁駕風趕上,舉釘鈀,使寶杖,望妖精亂打。那妖精戰行者一個已是不能,又見他二人,怎生抵敵,急回頭抽身就走。行者喝道:「兄弟們趕上!」那妖精見他們趕得緊,即將右腳上花鞋脫下來,吹口僊氣,念個咒語,叫「變!」即變作本身模樣,使兩口劍舞將來,將身一幌,化一陣清風,逕直回去。這番也只說戰他們不過,顧命而回,豈知又有這般樣事!
也是三藏災星未退:他到了洞門前牌樓下,卻見唐僧在那裏獨坐,他就近前一把抱住,搶了行李,咬斷韁繩,連人和馬,復又攝將進去不題。
且說八戒閃個空,一鈀把妖精打落地,乃是一隻花鞋。行者看見道:「你這兩個呆子!看著師父罷了,誰要你來幫什麼功!」八戒道:「沙和尚,如何麼!我說莫來。這猴子好的有些夾腦風,我們替他降了妖怪,返落得他生報怨!」行者道:「在那裏降了妖怪?那妖怪昨日與我戰時,使了一個遺鞋計哄了。你們走了,不知師父如何,我們快去看看!」三人急回來,果然沒了師父,連行李白馬一併無蹤。慌得個八戒兩頭亂跑,沙僧前後跟尋,孫大聖亦心焦性燥。正尋覓處,只見那路旁邊斜嚲著半截兒韁繩。他一把拿起,止不住眼中流淚,放聲叫道:「師父啊!
我去時辭別人和馬,回來只見這些繩!」正是那見鞍思俊馬,滴淚想親人。八戒見他垂淚,忍不住仰天大笑。行者罵道:「你這個夯貨!又是要散火哩!」八戒又笑道:「哥啊,不是這話,師父一定又被妖精攝進洞去了。常言道,事無三不成,你進洞兩遭了,再進去一遭,管情救出師父來也。」行者揩了眼淚道:「也罷,到此地位,勢不容己,我還進去。你兩個沒了行李馬匹耽心,卻好生把守洞口。」
好大聖,即轉身跳入裏面,不施變化,就將本身法相。真個是:古怪別腮心裏強,自小為怪神力壯。高低面賽馬鞍鞽,眼放金光如火亮。渾身毛硬似鋼針,虎皮裙系明花響。上天撞散萬雲飛,下海混起千層浪。當天倚力打天王,擋退十萬八千將。官封大聖美猴精,手中慣使金箍棒。今日西天任顯能,復來洞內扶三藏。你看他停住雲光,逕到了妖精宅外,見那門樓門關了,不分好歹,輪鐵棒一下打開,闖將進去。那裏邊靜悄悄,全無人跡,東廊下不見唐僧,亭子上桌椅與各處家火,一件也無。原來他的洞裏周圍有三百餘裏,妖精窠穴甚多。前番攝唐僧在此,被行者尋著,今番攝了,又怕行者來尋,當時搬了,不知去向。
惱得這行者跌腳捶胸,放聲高叫道:「師父啊!你是個晦氣轉成的唐三藏,災殃鑄就的取經僧!噫!這條路且是走熟了,如何不在?卻教老孫那裏尋找也!」正自吆喝爆燥之間,忽聞得一陣香煙撲鼻,他回了性道:「這香煙是從後面飄出,想是在後頭哩。」拽開步,提著鐵棒,走將進去看時,也不見動靜。只見有三間倒坐兒,近後壁卻鋪一張龍吞口雕漆供桌,桌上有一個大流金香爐,爐內有香煙馥郁。那上面供養著一個大金字牌,牌上寫著「尊父李天王之位」,略次些兒寫著「尊兄哪吒三太子位」。
行者見了滿心歡喜,也不去搜妖怪找唐僧,把鐵棒捻作個繡花針兒,揌在耳朵裏,輪開手,把那牌子並香爐拿將起來,返雲光,逕出門去。至洞口,唏唏哈哈,笑聲不絕。八戒沙僧聽見,掣放洞口,迎著行者道:「哥哥這等歡喜,想是救出師父也?」 行者笑道:「不消我們救,只問這牌子要人。」八戒道:「哥啊,這牌子不是妖精,又不會說話,怎麼問他要人?」行者放在地下道:
「你們看!」沙僧近前看時,上寫著「尊父李天王之位」、「尊兄哪吒三太子位」。沙僧道:「此意何也?」行者道:「這是那妖精家供養的。我闖入他住居之所,見人跡俱無,惟有此牌。想是李天王之女,三太子之妹,思凡下界,假扮妖邪,將我師父攝去。不問他要人,卻問誰要?你兩個且在此把守,等老孫執此牌位,逕上天堂玉帝前告個御狀,教天王爺兒們還我師父。」八戒道:
「哥啊,常言道,告人死罪得死罪,須是理順,方可為之。況御狀又豈是可輕易告的?你且與我說,怎的告他?」行者笑道:「我有主張,我把這牌位香爐做個證見,另外再備紙狀兒。」八戒道:
「狀兒上怎麼寫?你且念念我聽。」行者道:「告狀人孫悟空,年甲在牒,係東土唐朝西天取經僧唐三藏徒弟。告為假妖攝陷人口事。今有托塔天王李靖同男哪吒太子,閨門不謹,走出親女,在下方陷空山無底洞變化妖邪,迷害人命無數。今將吾師攝陷曲邃之所,渺無尋處。若不狀告,切思伊父子不仁,故縱女氏成精害眾。伏乞憐准,行拘至案,收邪救師,明正其罪,深為恩便。
有此上告。」八戒沙僧聞其言,十分歡喜道:「哥啊,告的有理,必得上風。切須早來,稍遲恐妖精傷了師父性命。」行者道:「我快!我快!多時飯熟,少時茶滾就回。」
好大聖,執著這牌位香爐,將身一縱,駕祥雲直至南天門外。時有把天門的大力天王與護國天王見了行者,一個個都控背躬身,不敢攔阻,讓他進去。直至通明殿下,有張葛許邱四大天師迎面作禮道:「大聖何來?」行者道:「有紙狀兒,要告兩個人哩。」天師喫驚道:「這個賴皮,不知要告那個。」無奈,將他引入靈霄殿下啟奏。蒙旨宣進,行者將牌位香爐放下,朝上禮畢,將狀子呈上。葛僊翁接了,鋪在禦案。玉帝從頭看了,見這等這等,即將原狀批作聖旨,宣西方長庚太白金星領旨到雲樓宮宣托塔李天王見駕。行者上前奏道:「望天主好生懲治,不然,又別生事端。」玉帝又吩咐:「原告也去。」行者道:「老孫也去?」
四天師道:「萬歲已出了旨意,你可同金星去來。」行者真個隨著金星,縱雲頭早至雲樓宮。原來是天王住宅,號雲樓宮。金星見宮門首有個童子侍立,那童子認得金星,即入裏報道:「太白金星老爺來了,」天王遂出迎迓,又見金星捧著旨意,即命焚香。及轉身,又見行者跟入,天王即又作怒。你道他作怒為何?
當年行者大鬧天宮時,玉帝曾封天王為降魔大元帥,封哪吒太子為三壇海會之神,帥領天兵,收降行者,屢戰不能取勝。還是五百年前敗陣的仇氣,有些惱他,故此作怒。他且忍不住道:
「老長庚,你繼得是什麼旨意?」金星道:「是孫大聖告你的狀子。」那天王本是煩惱,聽見說個「告」字,一發雷霆大怒道:「他告我怎的?」金星道:「告你假妖攝陷人口事。你焚了香,請自家開讀。」那天王氣呼呼的設了香案,望空謝恩。拜畢,展開旨意看了,原來是這般這般,如此如此,恨得他手撲著香案道:「這個猴頭!他也錯告我了!」金星道:「且息怒,現有牌位香爐在御前作證,說是你親女哩。」天王道:「我止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小兒名金吒,侍奉如來,做前部護法。二小兒名木叉,在南海隨觀世音做徒弟。三小兒得名哪吒,在我身邊,早晚隨朝護駕。一女年方七歲,名貞英,人事尚未省得,如何會做妖精!
不信,抱出來你看。這猴頭著實無禮!且莫說我是天上元勛,封受先斬後奏之職,就是下界小民,也不可誣告。律云:誣告加三等。」叫手下:「將縛妖索把這猴頭捆了!」那庭下襬列著巨靈神、魚肚將、藥叉雄帥,一擁上前,把行者捆了。金星道:「李天王莫闖禍啊!我在御前同他領旨意來宣你的人。你那索兒頗重,一時捆壞他,閣氣。」天王道:「金星啊,似他這等詐偽告擾,怎該容他!你且坐下,待我取砍妖刀砍了這個猴頭,然後與你見駕回旨!」金星見他取刀,心驚膽戰,對行者道:「你幹事差了,御狀可是輕易告的?你也不訪的實,似這般亂弄,傷其性命,怎生是好?」行者全然不懼,笑吟吟的道:「老官兒放心,一些沒事。老孫的買賣,原是這等做,一定先輸後贏。」
說不了,天王輪過刀來,望行者劈頭就砍。早有那三太子趕上前,將斬腰劍架住,叫道:「父王息怒。」天王大驚失色。噫!
西遊記(165)
作者:吳承恩
第八十三回 心猿識得丹頭 奼女還歸本性(下)
父見子以劍架刀,就當喝退,怎麼返大驚失色?原來天王生此子時,他左手掌上有個「哪」字,右手掌上有個「吒」字,故名哪吒。這太子三朝兒就下海淨身闖禍,踏倒水晶宮,捉住蛟龍要抽筋為絛子。天王知道,恐生後患,欲殺之。哪吒奮怒,將刀在手,割肉還母,剔骨還父,還了父精母血,一點靈魂,逕到西方極樂世界告佛。佛正與眾菩薩講經,只聞得幢幡寶蓋有人叫道:「救命!」佛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即將碧藕為骨,荷葉為衣,念動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運用神力,法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廣大,後來要殺天王,報那剔骨之仇。天王無奈,告求我佛如來。如來以和為尚,賜他一座玲瓏剔透舍利子如意黃金寶塔,那塔上層層有佛,艷艷光明。喚哪吒以佛為父,解釋了冤仇。所以稱為托塔李天王者,此也。今日因閑在家,未曾托著那塔,恐哪吒有報仇之意,故嚇個大驚失色。卻即迴手,向塔座上取了黃金寶塔,托在手間問哪吒道:「孩兒,你以劍架住我刀,有何話說?」哪吒棄劍叩頭道:「父王,是有女兒在下界哩。」天王道:「孩兒,我只生了你姊妹四個,那裏又有個女兒哩?」哪吒道:「父王忘了,那女兒原是個妖精,三百年前成怪,在靈山偷食了如來的香花寶燭,如來差我父子天兵,將他拿住。拿住時,只該打死,如來吩咐道,積水養魚終不釣,深山喂鹿望長生,當時饒了他性命。積此恩念,拜父王為父,拜孩兒為兄,在下方供設牌位,侍奉香火。不期他又成精,陷害唐僧,卻被孫行者搜尋到巢穴之間,將牌位拿來,就做名告了御狀。
此是結拜之恩女,非我同胞之親妹也。」天王聞言悚然驚訝道:
「孩兒,我實忘了,他叫做什麼名字?」太子道:「他有三個名字:他的本身出處,喚做金鼻白毛老鼠精;因偷香花寶燭,改名喚做半截觀音;如今饒他下界,又改了,喚做地湧夫人是也。」天王卻才省悟,放下寶塔,便親手來解行者。行者就放起刁來道:
「那個敢解我!要便連繩兒抬去見駕,老孫的官事才贏!」慌得天王手軟,太子無言,眾家將委委而退。那大聖打滾撒賴,衹要天王去見駕。天王無計可施,哀求金星說個方便。金星道:「古人云,萬事從寬。你幹事忒緊了些兒,就把他捆住,又要殺他。
這猴子是個有名的賴皮,你如今教我怎的處!若論你令郎講起來,雖是恩女,不是親女,卻也晚親義重,不拘怎生折辨,你也有個罪名。」天王道:「老星怎說個方便,就沒罪了。」金星道:
「我也要和解你們,卻衹是無情可說。」天王笑道:「你把那奏招安授官銜的事說說,他也罷了。」真個金星上前,將手摸著行者道:「大聖,看我薄面,解了繩好去見駕。」行者道:「老官兒,不用解,我會滾法,一路滾就滾到也。」金星笑道:「你這猴忒恁寡情,我昔日也曾有些恩義兒到你,你這些些事兒,就不依我?」
行者道:「你與我有甚恩義?」金星道:「你當年在花果山為怪,伏虎降龍,強消死籍,聚群妖大肆猖狂,上天欲要擒你,是老身力奏,降旨招安,把你宣上天堂,封你做弼馬溫。你喫了玉帝僊酒,後又招安,也是老身力奏,封你做齊天大聖。你又不守本分,偷桃盜酒,竊老君之丹,如此如此,才得個無滅無生。若不是我,你如何得到今日?」行者道:「古人說得好,死了莫與老頭兒同墓,乾淨會揭挑人!我也衹是做弼馬溫,鬧天宮罷了,再無甚大事。也罷,也罷,看你老人家面皮,還教他自己來解。」天王才敢向前,解了縛,請行者著衣上坐,一一上前施禮。
行者朝了金星道:「老官兒,何如?我說先輸後贏,買賣兒原是這等做。快催他去見駕,莫誤了我的師父。」金星道:「莫忙,弄了這一會,也喫錘茶兒去。」行者道:「你喫他的茶,受他的私,賣放犯人,輕慢聖旨,你得何罪?」金星道:「不喫茶!不喫茶!連我也賴將起來了!李天王,快走快走!」天王那裏敢去,怕他沒的說做有的,放起刁來,口裏胡說亂道,怎生與他折辨,沒奈何,又央金星,教說方便。金星道:「我有一句話兒,你可依我?」行者道:「繩捆刀砍之事,我也通看你面,還有甚話?你說!
你說!說得好,就依你;說得不好,莫怪。」金星道:「一日官事十日打,你告了御狀,說妖精是天王的女兒,天王說不是,你兩個只管在御前折辨,反覆不已,我說天上一日,下界就是一年。這一年之間,那妖精把你師父陷在洞中,莫說成親,若有個喜花下兒子,也生了一個小和尚兒,卻不誤了大事?」 行者低頭想道:「是啊!我離八戒沙僧,只說多時飯熟、少時茶滾就回,今已弄了這半會,卻不遲了?老官兒,既依你說,這旨意如何回繳?」
金星道:「教李天王點兵,同你下去降妖,我去回旨。」行者道:
「你怎麼樣回?」金星道:「我只說原告脫逃,被告免提。」行者笑道:「好啊!我倒看你面情罷了,你倒說我脫逃!教他點兵在南天門外等我,我即和你回旨繳狀去。」天王害怕道:「他這一去,若有言語,是臣背君也。」行者道:「你把老孫當什麼樣人?我也是個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豈又有污言頂你?」天王即謝了行者,行者與金星回旨。天王點起本部天兵,逕出南天門外。金星與行者回見玉帝道:「陷唐僧者,乃金鼻白毛老鼠成精,假設天王父子牌位。天王知之,已點兵收怪去了,望天尊赦罪。」玉帝已知此情,降天恩免究。行者即返雲光,到南天門外,見天王、太子,布列天兵等候。噫!那些神將,風滾滾,霧騰騰,接住大聖,一齊墜下云頭,早到了陷空山上。
八戒沙僧眼巴巴正等,只見天兵與行者來了。呆子迎著天王施禮道:「累及!累及!」天王道:「天蓬元帥,你卻不知,只因我父子受他一炷香,致令妖精無理,困了你師父,來遲莫怪。這個山就是陷空山了?但不知他的洞門還向那邊開?」行者道:
「我這條路且是走熟了。衹是這個洞叫做個無底洞,周圍有三百餘裏,妖精窠穴甚多。前番我師父在那兩滴水的門樓裏,今番靜悄悄,鬼影也沒個,不知又搬在何處去也。」天王道:「任他設盡千般計,難脫天羅地網中。到洞門前,再作道理。」大家就行。咦,約有十餘裏,就到了那大石邊。行者指那缸口大的門兒道:「兀的便是也。」天王道:「不入虎穴,安得虎子!誰敢當先」行者道:「我當先。」三太子道:「我奉旨降妖,我當先。」那呆子便莽撞起來,高聲叫道:「當頭還要我老豬!」天王道:「不須羅噪,但依我分擺:孫大聖和太子同領著兵將下去,我們三人在口上把守,做個裏應外合,教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才顯些些手段。」 眾人都答應了一聲「是」。
你看那行者和三太子,領了兵將,望洞裏衹是一溜。駕起雲光,閃閃爍爍,抬頭一望,果然好個洞啊:依舊雙輪日月,照般一望山川。珠淵玉井暖韜煙,更有許多堪羨。迭迭朱樓畫閣,嶷嶷赤壁青田。三春楊柳九秋蓮,兀的洞天罕見。頃刻間,停住了雲光,逕到那妖精舊宅。挨門兒搜尋,吆吆喝喝,一重又一重,一處又一處,把那三百里地草都踏光了,那見個妖精?那見個三藏?都只說:「這孽畜一定是早出了這洞,遠遠去哩。」那曉得在那東南黑角落上,望下去,另有個小洞。洞裏一重小小門,一間矮矮屋,盆栽了幾種花,檐傍著數竿竹,黑氣氳氳,暗香馥馥,老怪攝了三藏,搬在這裏逼住成親,只說行者再也找不著。
誰知他命合該休,那些小怪在裏面,一個個嚌嚌嘈嘈,挨挨簇簇。中間有個大膽些的,伸起頸來,望洞外略看一看,一頭撞著個天兵,一聲嚷道:「在這裏!」那行者惱起性來,捻著金箍棒,一下闖將進去,那裏邊窄小,窩著一窟妖精。三太子縱起天兵,一齊擁上,一個個那裏去躲?行者尋著唐僧,和那龍馬,和那行李。那老怪尋思無路,看著哪吒太子,衹是磕頭求命。太子道:
「這是玉旨來拿你,不當小可。我父子只為受了一炷香。險些兒和尚拖木頭,做出了寺!」啈聲「天兵,取下縛妖索,把那些妖精都捆了!」老怪也少不得喫場苦楚。返雲光,一齊出洞。行者口裏嘻嘻嘎嘎。天王掣開洞口,迎著行者道:「今番卻見你師父也。」行者道:「多謝了!多謝了!」就引三藏拜謝天王,次及太子。沙僧八戒衹是要碎剮那老精,天王道:「他是奉玉旨拿的,輕易不得。我們還要去回旨哩。」一邊天王同三太子領著天兵神將,押住妖精,去奏天曹,聽候發落;一邊行者擁著唐僧,沙僧收拾行李,八戒攏馬,請唐僧騎馬,齊上大路。這正是:割斷絲蘿幹金海,打開玉鎖出樊籠。畢竟不知前去何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