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158, 159, 160, 161)

西遊記(158)

作者:吳承恩

第八十回   奼女育陽求配偶 心猿護主識妖邪(上)

卻說比丘國君臣黎庶,送唐僧四眾出城,有二十里之遠,還不肯捨。三藏勉強下輦,乘馬辭別而行,目送者直至望不見蹤影方回。四眾行彀多時,又過了冬殘春盡,看不了野花山樹,景物芳菲,前面又見一座高山峻嶺。三藏心驚問道:「徒弟,前面高山,有路無路,是必小心!」行者笑道:「師父這話,也不像個走長路的,卻似個公子王孫,坐井觀天之類。自古道:山不礙路,路自通山。何以言有路無路?」三藏道:「雖然是山不礙路,但恐險峻之間生怪物,密林深處出妖精。」八戒道:「放心,放心!這裏來相近極樂不遠,管取太平無事!」師徒正說,不覺的到了山腳下。行者取出金箍棒,走上石崖叫道:「師父,此間乃轉山的路兒,忒好步,快來快來!」長老只得放懷策馬。沙僧教:

「二哥,你把擔子挑一肩兒。」真個八戒接了擔子挑上。沙僧攏著韁繩,老師父穩坐雕鞍,隨行者都奔山崖上大路。但見那山:

雲霧籠峰頂,潺湲湧澗中。百花香滿路,萬樹密叢叢。梅青李白,柳綠桃紅。杜鵑啼處春將暮,紫燕呢喃社已終。峨峨石,翠蓋松。崎嶇嶺道,突兀玲瓏。削壁懸崖峻,藤蘿草木穠。千巖競秀如排戟,萬壑爭流遠浪洪。老師父緩觀山景,忽聞啼鳥之聲,又起思鄉之念。兜馬叫道:「徒弟!我自天牌傳旨意,錦屏風下領關文。觀燈十五離東土,才與唐王天地分,甫能龍虎風雲會,卻又師徒拗馬軍。行盡巫山峰十二,何時對子見當今?」

行者道:「師父,你常以思鄉為念,全不似個出家人。放心且走,莫要多憂,古人云,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工夫。」三藏道:「徒弟,雖然說得有理,但不知西天路還在那裏哩!」八戒道: 「師父,我佛如來捨不得那三藏經,知我們要取去,想是搬了;不然,如何只管不到?」沙僧道:「莫胡談!只管跟著大哥走,只把工夫捱他,終須有個到之之日。」

師徒正自閑敘,又見一派黑松大林。唐僧害怕,又叫道:

「悟空,我們才過了那崎嶇山路,怎麼又遇這個深黑松林?是必在意。」行者道:「怕他怎的!」三藏道:「說那裏話!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也與你走過好幾處松林,不似這林深遠。你看:

東西密擺,南北成行。東西密擺徹雲霄,南北成行侵碧漢。密查荊棘周圍結,蓼卻纏枝上下盤。藤來纏葛,葛去纏藤。藤來纏葛,東西客旅難行;葛去纏藤,南北經商怎進。這林中,住半年,那分日月;行數裏,不見斗星。你看那背陰之處千般景,向陽之所萬叢花。又有那千年槐,萬載檜,耐寒松,山桃果、野芍藥,旱芙蓉,一攢攢密砌重堆,亂紛紛神僊難畫。又聽得百鳥聲:鸚鵡哨,杜鵑啼,喜鵲穿枝,烏鴉反哺,黃鸝飛舞,百舌調音,鷓鴣鳴,紫燕語,八哥兒學人說話,畫眉郎也會看經。又見那大蟲擺尾,老虎磕牙,多年狐貉妝娘子,日久蒼狼吼振林。就是托塔天王來到此,縱會降妖也失魂!」孫大聖公然不懼,使鐵棒上前臂開大路,引唐僧徑入深林,逍逍遙遙,行經半日,未見出林之路。唐僧叫道:「徒弟,一向西來,無數的山林崎險,幸得此間清雅,一路太平。這林中奇花異卉,其實可人情意!我要在此坐坐:一則歇馬,二則腹中饑了,你去那裏化些齋來我喫。」行者道:「師父請下馬,老孫化齋去來。」那長老果然下了馬。八戒將馬拴在樹上,沙僧歇下行李,取了缽盂,遞與行者。

行者道:「師父穩坐,莫要驚怕,我去了就來。」三藏端坐松陰之下,八戒沙僧卻去尋風覓果閑耍。

卻說大聖縱筋鬥,到了半空,佇定雲光,回頭觀看,只見松林中祥雲縹緲,瑞靄氤氳,他忽失聲叫道:「好啊!好啊!」你道他叫好做甚?原來誇獎唐僧,說他是金蟬長老轉世,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有此祥瑞罩頭。「若我老孫,方五百年前大鬧天宮之時,雲游海角,放蕩天涯,聚群精自稱齊天大聖,降龍伏虎,消了死籍;頭戴著三額金冠,身穿著黃金鎧甲,手執著金箍棒,足踏著步雲履,手下有四萬七千群怪,都稱我做大聖爺爺,著實為人。如今脫卻天災。做小伏低,與你做了徒弟,想師父頭頂上有祥雲瑞靄罩定,逕回東土,必定有些好處,老孫也必定得個正果。」正自家這等誇念中間,忽然見林南下有一股子黑氣,骨都都的冒將上來。行者大驚道:「那黑氣裏必定有邪了!

我那八戒沙僧卻不會放甚黑氣。」那大聖在半空中,詳察不定。

卻說三藏坐在林中,明心見性,諷念那《摩訶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忽聽得嚶嚶的叫聲「救人」。三藏大驚道:「善哉!善哉!這等深林裏,有什麼人叫?想是狼蟲虎豹唬倒的,待我看看。」那長老起身挪步,穿過千年柏,隔起萬年松,附葛攀藤,近前視之,只見那大樹上綁著一個女子,上半截使葛藤綁在樹上,下半截埋在土裏。長老立定腳,問他一句道:「女菩薩,你有甚事,綁在此間?」咦!分明這廝是個妖怪,長老肉眼凡胎,卻不能認得。那怪見他來問,淚如泉湧。你看他桃腮垂淚,有沈魚落雁之容;星眼含悲,有閉月羞花之貌。長老實不敢近前,又開口問道:「女菩薩,你端的有何罪過?說與貧僧,卻好救你。」那妖精巧語花言,虛情假意,忙忙的答應道:「師父,我家住在貧婆國。離此有二百餘裏。父母在堂,十分好善,一生的和親愛友。時遇清明,邀請諸親及本家老小拜掃先塋,一行轎馬,都到了荒郊野外。至塋前,擺開祭禮,剛燒化紙馬,只聞得鑼鳴鼓響,跑出一夥強人,持刀弄杖,喊殺前來,慌得我們魂飛魄散。

父母諸親,得馬得轎的,各自逃了性命;奴奴年幼,跑不動,唬倒在地,被眾強人拐來山內,大大王要做夫人,二大王要做妻室,第三第四個都愛我美色,七八十家一齊爭吵,大家都不忿氣,所以把奴奴綁在林間,眾強人散盤而去。今已五日五夜,看看命盡,不久身亡!不知是那世裏祖宗積德,今日遇著老師父到此。千萬發大慈悲,救我一命,九泉之下,決不忘恩!」說罷,淚下如雨。三藏真個慈心,也就忍不住吊下淚來,聲音哽咽,叫道:「徒弟」。那八戒沙僧正在林中尋花覓果,猛聽得師父叫得淒愴,呆子道:「沙和尚,師父在此認了親耶。」沙僧笑道:「二哥胡纏!我們走了這些時,好人也不曾撞見一個,親從何來?」八戒道:「不是親,師父那裏與人哭麼?我和你去看來。」沙僧真個回轉舊處,牽了馬,挑了擔,至跟前叫:「師父,怎麼說?」唐僧用手指定那樹上,叫:「八戒,解下那女菩薩來,救他一命。」呆子不分好歹,就去動手。

卻說那大聖在半空中,又見那黑氣濃厚,把祥光盡情蓋了,道聲:「不好,不好!黑氣罩暗祥光,怕不是妖邪害俺師父!

化齋還是小事,且去看我師父去。」即返雲頭,按落林裏,只見八戒亂解繩兒。行者上前,一把揪住耳朵,撲的捽了一跌。呆子抬頭看見,爬起來說道:「師父教我救人,你怎麼恃你有力,將我摜這一跌!」行者笑道:「兄弟,莫解他。他是個妖怪,弄喧兒騙我們哩。」三藏喝道:「你這潑猴,又來胡說了!怎麼這等一個女子,就認得他是個妖怪!」行者道:「師父原來不知。這都是老孫幹過的買賣,想人肉喫的法兒,你那裏認得!」八戒嗊著嘴道:「師父,莫信這弼馬溫哄你!這女子乃是此間人家。我們東土遠來,不與相較,又不是親眷,如何說他是妖精!他打發我們丟了前去,他卻翻筋鬥,弄神法轉來和他幹巧事兒,倒踏門也!」行者喝道:「夯貨!莫亂談!我老孫一向西來,那裏有甚憊懶處?似你這個重色輕生,見利忘義的囊糟,不識好歹,替人家哄了招女婿,綁在樹上哩!」三藏道:「也罷,也罷。八戒啊,你師兄常時也看得不差。既這等說,不要管他,我們去罷。」行者大喜道:「好了!師父是有命的了!請上馬,出松林外,有人家化齋你喫。」四人果一路前進,把那怪撇了。

西遊記(159)

作者:吳承恩

第八十回   奼女育陽求配偶 心猿護主識妖邪(下)

卻說那怪綁在樹上,咬牙恨齒道:「幾年家聞人說孫悟空神通廣大,今日見他,果然話不虛傳。那唐僧乃童身修行,一點元陽未泄,正欲拿他去配合,成太乙金僊,不知被此猴識破吾法,將他救去了。若是解了繩,放我下來,隨手捉將去,卻不是我的人兒也?今被他一篇散言碎語帶去,卻又不是勞而無功?

等我再叫他兩聲,看是如何。」好妖精,不動繩索,把幾聲善言善語,用一陣順風,嚶嚶的吹在唐僧耳內。你道叫的什麼?他叫道:「師父啊,你放著活人的性命還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經?」

唐僧在馬上聽得又這般叫喚,即勒馬叫:「悟空,去救那女子下來罷。」行者道:「師父走路,怎麼又想起他來了?」唐僧道:「他又在那裏叫哩。」行者問: 「八戒,你聽見麼?」八戒道:「耳大遮住了,不曾聽見。」又問:「沙僧,你聽見麼?」沙僧道:「我挑擔前走,不曾在心,也不曾聽見。」行者道:「老孫也不曾聽見。師父,他叫什麼?偏你聽見。」唐僧道:「他叫得有理,說道活人性命還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快去救他下來,強似取經拜佛。」行者笑道:「師父要善將起來,就沒藥醫。你想你離了東土,一路西來,卻也過了幾重山場,遇著許多妖怪,常把你拿將進洞,老孫來救你,使鐵棒,常打死千千萬萬;今日一個妖精的性命捨不得,要去救他?」唐僧道:「徒弟呀,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還去救他救罷。」行者道:「師父既然如此,衹是這個擔兒,老孫卻擔不起。

你要救他,我也不敢苦勸你,勸一會,你又惱了。任你去救。」唐僧道:「猴頭莫多話!你坐著,等我和八戒救他去。」

唐僧回至林裏,教八戒解了上半截繩子,用鈀築出下半截身子。那怪跌跌鞋,束束裙,喜孜孜跟著唐僧出松林,見了行者,行者衹是冷笑不止。唐僧罵道:「潑猴頭!你笑怎的?」行者道:「我笑你時來逢好友,運去遇佳人。」三藏又罵道:「潑猢猻!胡說!我自出娘肚皮,就做和尚。如今奉旨西來,虔心禮佛求經,又不是利祿之輩,有甚運退時!」行者笑道:「師父,你雖是自幼為僧,卻只會看經念佛,不曾見王法條律。這女子生得年少標致,我和你乃出家人,同他一路行走,倘或遇著歹人,把我們拿送官司,不論什麼取經拜佛,且都打做姦情;縱無此事,也要問個拐帶人口。師父追了度牒,打個小死;八戒該問充軍;沙僧也問擺站;我老孫也不得乾淨,饒我口能,怎麼折辯,也要問個不應。」三藏喝道:「莫胡說!終不然,我救他性命,有甚貽累不成!帶了他去,凡有事,都在我身上。」行者道:「師父雖說有事在你,卻小知你不是救他,反是害他。」三藏道:「我救他出林,得其活命,怎麼反是害他?」行者道:「他當時綁在林間,或三五日,十日半月,沒飯喫餓死了,還得個完全身體歸陰;如今帶他出來,你坐得是個快馬,行路如風,我們只得隨你,那女子腳小,挪步艱難,怎麼跟得上走?一時把他丟下,若遇著狼蟲虎豹,一口吞之,卻不是反害其生也?」三藏道:「正是呀,這件事卻虧你想,如何處置?」行者笑道:「抱他上來,和你同騎著馬走罷。」

三藏沈吟道:「我那裏好與他同馬!……他怎生得去?」三藏道:「教八戒馱他走罷。」行者笑道:「呆子造化到了!」八戒道:「遠路沒輕擔,教我馱人,有甚造化?」行者道:「你那嘴長,馱著他,轉過嘴來,計較私情話兒,卻不便益?」八戒聞此言,捶胸爆跳道:「不好!不好!師父要打我幾下,寧可忍疼,背著他決不得乾淨,師兄一生會贓埋人。我馱不成!」三藏道:「也罷,也罷。我也還走得幾步,等我下來,慢慢的同走,著八戒牽著空馬罷。」行者大笑道:「呆子倒有買賣,師父照顧你牽馬哩。」三藏道:「這猴頭又胡說了!古人云,馬行千里,無人不能自往。假如我在路上慢走,你好丟了我去?我若慢,你們也慢。大家一處同這女菩薩走下山去,或到庵觀寺院,有人家之處,留他在那裏,也是我們救他一場。」 行者道:「師父說得有理,快請前進。」三藏拽步前走,沙僧挑擔,八戒牽著空馬,行者拿著棒,引著女子,一行前進。不上二三十里,天色將晚,又見一座樓臺殿閣。三藏道:「徒弟,那裏必定是座庵觀寺院,就此借宿了,明日早行。」行者道:「師父說得是,各各走動些。」霎時到了門首。吩咐道:「你們略站遠些,等我先去借宿。若有方便處,著人來叫你。」眾人俱立在柳陰之下,惟行者拿鐵棒,轄著那女子。

長老拽步近前,只見那門東倒西歪,零零落落。推開看時,忍不住心中淒慘:長廊寂靜,古剎蕭疏;苔蘚盈庭,蒿蓁滿徑;

惟螢火之飛燈,只蛙聲而代漏。長老忽然吊下淚來,真個是:殿宇凋零倒塌,廊房寂寞傾頹。斷磚破瓦十餘堆,盡是些歪梁折柱。前後盡生青草,塵埋朽爛香廚。鐘樓崩壞鼓無皮,琉璃香燈破損。佛祖金身沒色,羅漢倒臥東西。觀音淋壞盡成泥,楊柳淨瓶墜地。日內並無僧入,夜間盡宿狐狸,只聽風響吼如雷,都是虎豹藏身之處。四下牆垣皆倒,亦無門扇關居。有詩為證,詩曰:多年古剎沒人修,狼狽凋零倒更休。猛風吹裂伽藍面,大雨澆殘佛像頭。金剛跌損隨淋灑,土地無房夜不收。更有兩般堪嘆處,銅鐘著地沒懸樓。三藏硬著膽,走進二層門,見那鐘鼓樓俱倒了,止有一口銅鐘,札在地下。上半截如雪之白,下半截如靛之青,原來是日久年深,上邊被雨淋白,下邊是土氣上的銅青。三藏用手摸著鍾,高叫道:「鍾啊!你也曾懸掛高樓吼,也曾鳴遠彩梁聲。也曾雞啼就報曉,也曾天晚送黃昏。不知化銅的道人歸何處,鑄銅匠作那邊存。想他二命歸陰府,他無蹤跡你無聲。」長老高聲讚歎,不覺的驚動寺裏之人。那裏邊有一個侍奉香火的道人,他聽見人語,扒起來,拾一塊斷磚,照鍾上打將去。那鍾當的響了一聲,把個長老唬了一跌,掙起身要走,又絆著樹根,撲的又是一跌。長老倒在地下,抬頭又叫道:「鍾啊!貧僧正然感嘆你,忽的叮噹響一聲。想是西天路上無人到,日久多年變作精。」那道人趕上前,一把攙住道:「老爺請起。不幹鍾成精之事,卻才是我打得鍾響。」三藏抬頭見他的模樣醜黑,道:「你莫是魍魎妖邪?我不是尋常之人,我是大唐來的,我手下有降龍伏虎的徒弟。你若撞著他,性命難存也!」道人跪下道:「老爺休怕,我不是妖邪,我是這寺裏侍奉香火的道人。卻才聽見老爺善言相贊,就欲出來迎接;恐怕是個邪鬼敲門,故此拾一塊斷磚,把鍾打一下壓驚,方敢出來。老爺請起。」那唐僧方然正性道:「住持,險些兒唬殺我也,你帶我進去。」

那道人引定唐僧,直至三層門裏看處,比外邊甚是不同,但見那:青磚砌就彩雲牆,綠瓦蓋成琉璃殿。黃金裝聖像,白玉造階臺。大雄殿上舞青光,毗羅閣下生銳氣。文殊殿,結采飛云:輪藏堂,描花堆翠。三檐頂上寶瓶尖,五福樓中平繡蓋。千株翠竹搖禪榻,萬種青松映佛門。碧雲宮裏放金光,紫霧叢中飄瑞靄。朝聞四野香風遠,暮聽山高畫鼓鳴。應有朝陽補破衲,豈無對月了殘經?又只見半壁燈光明後院,一行香霧照中庭。

三藏見了不敢進去,叫:「道人,你這前邊十分狼狽,後邊這等齊整,何也?」道人笑道:「老爺,這山中多有妖邪強寇,天色清明,沿山打劫,天陰就來寺裏藏身,被他把佛像推倒墊坐,木植搬來燒火。本寺僧人軟弱,不敢與他講論,因此把這前邊破房都捨與那些強人安歇,從新另化了些施主,蓋得那一所寺院。清混各一,這是西方的事情。」三藏道:「原來是如此。

正行間,又見山門上有五個大字,乃鎮海禪林寺。才舉步跨入門裏,忽見一個和尚走來。你看他怎生模樣:頭戴左笄絨錦帽,一對銅圈墜耳根。身著頗羅毛線服,一雙白眼亮如銀。手中搖著播郎鼓,口念番經聽不真。三藏原來不認得,這是西方路上喇嘛僧。那喇嘛和尚走出門來,看見三藏眉清目秀,額闊頂平,耳垂肩,手過膝,好似羅漢臨凡,十分俊雅。他走上前扯住,滿面笑唏唏的與他捻手捻腳,摸他鼻子,揪他耳朵,以示親近之意。攜至方丈中,行禮畢卻問:「老師父何來?」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駕下欽差往西方天竺國大雷音寺拜佛取經者。適行至寶方天晚,特奔上剎借宿一宵,明日早行,望垂方便一二。」那和尚笑道:「不當人子!不當人子!我們不是好意要出家的,皆因父母生身,命犯華蓋,家裏養不住,才捨斷了出家,既做了佛門弟子,切莫說脫空之話。」三藏道:「我是老實話。」

和尚道:「那東土到西天,有多少路程!路上有山,山中有洞,洞內有精。像你這個單身,又生得嬌嫩,那裏像個取經的!」三藏道:「院主也見得是,貧僧一人,豈能到此?我有三個徒弟,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保我弟子,所以到得上剎。」那和尚道:「三位高徒何在?」三藏道:「現在山門外伺候。」那和尚慌了道: 「師父,你不知我這裏有虎狼、妖賊、鬼怪傷人。白日裏不敢遠出,未經天晚,就關了門戶。這早晚把人放在外邊!」叫:「徒弟,快去請將進來。」

有兩個小喇嘛兒跑出外去,看見行者唬了一跌,見了八戒又是一跌,扒起來往後飛跑道:「爺爺!造化低了!你的徒弟不見,衹有三四個妖怪站在那門首也。」三藏問道:「怎麼模樣?」

小和尚道:「一個雷公嘴,一個碓挺嘴,一個青臉獠牙。旁有一個女子,倒是個油頭粉面。」三藏笑道:「你不認得。那三個醜的,是我徒弟,那一個女子,是我打松林裏救命來的。」那喇嘛道:「爺爺呀,這們好俊師父,怎麼尋這般醜徒弟?」三藏道:「他醜自醜,卻俱有用。你快請他進來,若再遲了些兒,那雷公嘴的有些闖禍,不是個人生父母養的,他就打進來也。」那小和尚即忙跑出,戰兢兢的跪下道:「列位老爺,唐老爺請哩。」八戒笑道:「哥啊,他請便罷了,卻這般戰兢兢的,何也?」行者道:「看見我們醜陋害怕。」八戒道:「可是扯淡!我們乃生成的,那個是好要醜哩!」行者道:「把那醜且略收拾收拾!呆子真個把嘴揣在懷裏,低著頭,牽著馬,沙僧挑著擔,行者在後面,拿著棒,轄著那女子,一行進去。穿過了倒塌房廊,入三層門裏。拴了馬,歇了擔,進方丈中,與喇嘛僧相見,分了坐次。那和尚入裏邊,引出七八十個小喇嘛來,見禮畢,收拾辦齋管待。正是:積功須在慈悲念,佛法興時僧贊僧。畢竟不知怎生離寺,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160)

作者:吳承恩

第八十一回   鎮海寺心猿知怪 黑松林三眾尋師(上)

話表三藏師徒到鎮海禪林寺,眾僧相見,安排齋供。四眾食畢,那女子也得些食力。漸漸天昏,方丈裏點起燈來,眾僧一則是問唐僧取經來歷,二則是貪看那女子,都攢攢簇簇,排列燈下。三藏對那初見的喇嘛僧道:「院主,明日離了寶山,西去的路途如何?」那僧雙膝跪下,慌得長老一把扯住道:「院主請起,我問你個路程,你為何行禮?」那僧道:「老師父明日西行,路途平正,不須費心。衹是眼下有件事兒不尷鬼,一進門就要說,恐怕冒犯洪威,卻才齋罷,方敢大膽奉告:老師東來,路遙辛苦,都在小和尚房中安歇甚好;衹是這位女菩薩,不方便,不知請他那裏睡好。」三藏道:「院主,你不要生疑,說我師徒們有甚邪意。早間打黑松林過,撞見這個女子綁在樹上。小徒孫悟空不肯救他,是我發菩提心,將他救了,到此隨院主送他那裏睡去。」那僧謝道:「既老師寬厚,請他到天王殿裏,就在天王爺爺身後,安排個草鋪,教他睡罷。」三藏道:「甚好,甚好。」遂此時,眾小和尚引那女子往殿後睡去。長老就在方丈中,請眾院主自在,遂各散去。三藏吩咐悟空:「辛苦了,早睡早起!」遂一處都睡了,不敢離側,護著師父。漸入夜深,正是那:玉兔高昇萬籟寧,天街寂靜斷人行。銀河耿耿星光燦,鼓發譙樓趲換更。

一宵晚話不題。及天明瞭,行者起來,教八戒沙僧收拾行囊馬匹,卻請師父走路。此時長老還貪睡未醒,行者近前叫聲「師父。」那師父把頭抬了一抬,又不曾答應得出。行者問:「師父怎麼說?」長老呻吟道:「我怎麼這般頭懸眼脹,渾身皮骨皆疼?」八戒聽說,伸手去摸摸,身上有些發熱。呆子笑道:「我曉得了,這是昨晚見沒錢的飯,多喫了幾碗,倒沁著頭睡,傷食了。」行者喝道:「胡說!等我問師父,端的何如。」三藏道:「我半夜之間,起來解手,不曾戴得帽子,想是風吹了。」行者道:「這還說得是,如今可走得路麼?」三藏道:「我如今起坐不得,怎麼上馬?但只誤了路啊!」行者道:「師父說那裏話!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等與你做徒弟,就是兒子一般。又說道,養兒不用阿金溺銀,衹是見景生情便好。你既身子不快,說什麼誤了行程,便寧耐幾日何妨!」兄弟們都伏侍著師父,不覺的早盡午來昏又至,良宵才過又侵晨。

光陰迅速,早過了三日。那一日,師父欠身起來叫道:「悟空,這兩日病體沈痾,不曾問得你,那個脫命的女菩薩,可曾有人送些飯與他喫?」行者笑道:「你管他怎的,且顧了自家的病著。」三藏道:「正是,正是。你且扶我起來,取出我的紙、筆、墨,寺裏借個硯臺來使使。」行者道:「要怎的?」長老道:「我要修一封書,並關文封在一處,你替我送上長安駕下,見太宗皇帝一面。」行者道:「這個容易,我老孫別事無能,若說送書:人間第一。你把書收拾停當與我,我一筋鬥送到長安,遞與唐王,再一筋鬥轉將回來,你的筆硯還不幹哩。但衹是你寄書怎的?且把書意念念我聽,念了再寫不遲。」長老滴淚道: 「我寫著:臣僧稽首三頓首,萬歲山呼拜聖君;文武兩班同入目,公卿四百共知聞:當年奉旨離東土,指望靈山見世尊。不料途中遭厄難,何期半路有災迍。僧病沈痾難進步,佛門深遠接天門。有經無命空勞碌,啟奏當今別遣人。」行者聽得此言,忍不住呵呵大笑道:

「師父,你忒不濟,略有些病兒,就起這個意念。你若是病重,要死要活,只消問我。我老孫自有個本事,問道『那個閻王敢起心?那個判官敢出票?那個鬼使來勾取?』若惱了我,我拿出那大鬧天宮之性子,又一路棍,打入幽冥,捉住十代閻王,一個個抽了他的筋,還不饒他哩!」三藏道:「徒弟呀,我病重了,切莫說這大話。」八戒上前道:「師兄,師父說不好,你只管說好,十分不尷鬼。我們趁早商量,先賣了馬,典了行囊,買棺木送終散火。」行者道:「呆子又胡說了!你不知道師父是我佛如來第二個徒弟,原叫做金蟬長老,只因他輕慢佛法,該有這場大難。」

八戒道:「哥啊,師父既是輕慢佛法,貶回東土,在是非海內,口舌場中,托化做人身,發願往西天拜佛求經,遇妖精就捆,逢魔頭就吊,受諸苦惱也彀了,怎麼又叫他害病?」行者道:「你那裏曉得,老師父不曾聽佛講法,打了一個盹,往下一失,左腳下躧了一粒米下界來,該有這三日病。」八戒驚道:「像老豬喫東西潑潑撒撒的,也不知害多少年代病是!」行者道:「兄弟,佛不與你眾生為念。你又不知,人云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師父只今日一日,明日就好了。」三藏道:

「我今日比昨不同,咽喉裏十分作渴。你去那裏,有涼水尋些來我喫。」行者道:「好了!師父要水喫,便是好了。等我取水去。」

即時取了缽盂,往寺後面香積廚取水。忽見那些和尚一個個眼兒通紅,悲啼哽咽,衹是不敢放聲大哭。行者道:「你們這些和尚,忒小家子樣!我們住幾日,臨行謝你,柴火錢照日算還。怎麼這等膿包!」眾僧慌跪下道:「不敢!不敢!」行者道:

「怎麼不敢?想是我那長嘴和尚,食腸大,喫傷了你的本兒也?」

眾僧道:「老爺,我這荒山,大大小小,也有百十眾和尚,每一人養老爺一日,也養得起百十日。怎麼敢欺心,計較什麼食用!」

行者道:「既不計較,你卻為什麼啼哭?」眾僧道:「老爺,不知是那山裏來的妖邪在這寺裏。我們晚夜間著兩個小和尚去撞鐘打鼓,只聽得鐘鼓響罷,再不見人回。至次日找尋,只見僧帽僧鞋,丟在後邊園裏,骸骨尚存,將人喫了。你們住了三日,我寺裏不見了六個和尚。故此,我兄弟們不由的不怕,不由的不傷。

因見你老師父貴慈,不敢傳說,忍不住淚珠偷垂也。」行者聞言,又驚又喜道:「不消說了,必定是妖魔在此傷人也,等我與你剿除他。」眾僧道:「老爺,妖精不精者不靈,一定會騰雲駕霧,一定會出幽入冥。古人道得好,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老爺,你莫怪我們說:你若拿得他住哩,便與我荒山除了這條禍根,正是三生有幸了;若還拿他不住啊,卻有好些兒不便處。」行者道:「怎叫做好些不便處?」 那眾僧道:「直不相瞞老爺說。我這荒山,雖有百十眾和尚,卻都衹是自小兒出家的,發長尋刀削,衣單破衲縫。早晨起來洗著臉,叉手躬身,皈依大道;夜來收拾燒著香,虔心叩齒,念的彌陀。舉頭看見佛,蓮九品,執三乘,慈航共法雲,願見靉園釋世尊;低頭看見心,受五戒,度大千,生生萬法中,願悟頑空與色空。諸檀越來啊,老的、小的、長的、矮的、胖的、瘦的,一個個敲木魚,擊金磬,挨挨拶拶,兩卷《法華經》,一策《梁王懺》;諸檀越不來啊,新的、舊的、生的、熟的、村的、俏的,一個個合著掌,瞑著目,悄悄冥冥,入定蒲團上,牢關月下門。一任他鶯啼鳥語閑爭鬥,不上我方便慈悲大法乘。因此上,也不會伏虎,也不會降龍;也不識的怪,也不識的精。你老爺若還惹起那妖魔啊,我百十個和尚只彀他齋一飽,一則墮落我眾生輪迴,二則滅抹了這禪林古跡,三則如來會上,全沒半點兒光輝。這卻是好些兒不便處。」行者聞得眾和尚說出這一端的話語,他便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高叫一聲:「你這眾和尚好呆哩!只曉得那妖精,就不曉得我老孫的行止麼?」眾僧輕輕的答道:「實不曉得。」行者道:「我今日略節說說,你們聽著:我也曾花果山伏虎降龍,我也曾上天堂大鬧天宮。饑時把老君的丹,略略咬了兩三顆;渴時把玉帝的酒,輕輕呼了六七鍾。睜著一雙不白不黑的金睛眼,天慘淡,月朦朧;拿著一條不短不長的金箍棒,來無影,去無蹤。說什麼大精小怪,那怕他憊懶膭膿!一趕趕上去,跑的跑,顫的顫,躲的躲,慌的慌;一捉捉將來,銼的銼,燒的燒,磨的磨,舂的舂。正是八僊同過海,獨自顯神通!眾和尚,我拿這妖精與你看看,你才認得我老孫!」眾僧聽著,暗點頭道:「這賊禿開大口,話大話,想是有些來歷。」都一個個諾諾連聲,衹有那喇嘛僧道:「且住!你老師父貴恙,你拿這妖精不至緊。俗語道,公子登筵,不醉便飽;壯士臨陣,不死即傷。你兩下裏角鬥之時,倘貽累你師父,不當穩便。」行者道:「有理!有理!我且送涼水與師父喫了再來。」

掇起缽盂,著上涼水,轉出香積廚,就到方丈,叫聲:「師父,喫涼水哩。」三藏正當煩渴之時,便抬起頭來,捧著水,衹是一吸,真個渴時一滴如甘露,藥到真方病即除。行者見長老精神漸爽,眉目舒開,就問道:「師父,可喫些湯飯麼?」三藏道:「這涼水就是靈丹一般,這病兒減了一半,有湯飯也喫得些。」行者連聲高高叫道:「我師父好了,要湯飯喫哩。」教那些和尚忙忙的安排。淘米,煮飯,捍面,烙餅,蒸饃饃,做粉湯,抬了四五桌。唐僧只喫得半碗兒米湯,行者沙僧止用了一席,其餘的都是八戒一肚餐之。家火收去,點起燈來,眾僧各散。」

三藏道:「我們今住幾日了?」行者道:「三整日矣。明朝向晚,便就是四個日頭。」三藏道:「三日誤了許多路程。」行者道:

「師父,也算不得路程,明日去罷。」三藏道:「正是,就帶幾分病兒,也沒奈何。」行者道:「既是明日要去,且讓我今晚捉了妖精者。」三藏驚道:「又捉什麼妖精?」行者道:「有個妖精在這寺裏,等老孫替他捉捉。」唐僧道:「徒弟呀,我的病身未可,你怎麼又興此念!倘那怪有神通,你拿他不住啊,卻又不是害我?」

行者道:「你好滅人威風!老孫到處降妖,你見我弱與誰的?衹是不動手,動手就要贏。」三藏扯住道:「徒弟,常言說得好,遇方便時行方便,得饒人處且饒人。操心怎似存心好,爭氣何如忍氣高!」孫大聖見師父苦苦勸他,不許降妖,他說出老實話來道:「師父,實不瞞你說,那妖在此喫了人了。」唐僧大驚道:「喫了什麼人?」行者說道:「我們住了三日,已是喫了這寺裏六個小和尚了。」長老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他既喫了寺內之僧,我亦僧也,我放你去,只但用心仔細些。」行者道:「不消說,老孫的手到就消除了。」

西遊記(161)

作者:吳承恩

第八十一回   鎮海寺心猿知怪 黑松林三眾尋師(下)

你看他燈光前吩咐八戒沙僧看守師父,他喜孜孜跳出方丈,逕來佛殿看時,天上有星,月還未上,那殿裏黑暗暗的。他就吹出真火,點起琉璃,東邊打鼓,西邊撞鐘。響罷,搖身一變,變做個小和尚兒,年紀衹有十二三歲,披著黃絹褊衫,白布直裰,手敲著木魚,口裏念經。等到一更時分,不見動靜。二更時分,殘月才昇,只聽見呼呼的一陣風響。好風:黑霧遮天暗,愁雲照地昏。四方如潑墨,一派靛妝渾。先刮時揚塵播土,次後來倒樹摧林。揚塵播土星光現,倒樹摧林月色昏。只刮得嫦娥緊抱梭羅樹,玉兔團團找藥盆。九曜星官皆閉戶,四海龍王盡掩門。廟裏城隍覓小鬼,空中僊子怎騰雲?地府閻羅尋馬面,判官亂跑趕頭巾。刮動崑崙頂上石,卷得江湖波浪混。那風才然過處,猛聞得蘭麝香熏,環佩聲響,即欠身抬頭觀看,呀!卻是一個美貌佳人,逕上佛殿。行者口裏嗚哩嗚喇,只情念經。那女子走近前,一把摟住道:「小長老,念的什麼經?」行者道:「許下的。」女子道:「別人都自在睡覺,你還念經怎麼?」行者道:

「許下的,如何不念?」女子摟住,與他親個嘴道:「我與你到後面耍耍去。」行者故意的扭過頭去道:「你有些不曉事!」女子道:「你會相面?」行者道:「也曉得些兒。」女子道:「你相我怎的樣子?」行者道:「我相你有些兒偷生搲熟,被公婆趕出來的。」

女子道:「相不著!相不著!我不是公婆趕逐,不因搲熟偷生。奈我前生命薄,投配男子年輕。不會洞房花燭,避夫逃走之情。趁如今星光月皎,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我和你到後園中交歡配鸞儔去也。」行者聞言,暗點頭道:「那幾個愚僧。都被色欲引誘,所以傷了性命,他如今也來哄我。」就隨口答應道:「娘子,我出家人年紀尚幼,卻不知什麼交歡之事。」女子道:「你跟我去,我教你。」行者暗笑道:「也罷,我跟他去,看他怎生擺佈。」

他兩個摟著肩,攜著手,出了佛殿,逕至後邊園裏。那怪把行者使個絆子腿,跌倒在地,口裏「心肝哥哥」的亂叫,將手就去掐他的臊根。行者道:「我的兒,真個要喫老孫哩!」卻被行者接住他手,使個小坐跌法,把那怪一轆轤掀翻在地上。那怪口裏還叫道:「心肝哥哥,你倒會跌你的娘哩!」行者暗算道:「不趁此時下手他,還到幾時!正是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就把手一叉,腰一躬,一跳跳起來,現出原身法象,輪起金箍鐵棒,劈頭就打。那怪倒也喫了一驚,他心想道:「這個小和尚,這等利害!」打開眼一看,原來是那唐長老的徒弟姓孫的,他也不懼他。你說這精怪是什麼精怪:金作鼻,雪鋪毛。地道為門屋,安身處處牢。養成三百年前氣,曾向靈山走幾遭。一飽香花和蠟燭,如來吩咐下天曹。托塔天王恩愛女,哪吒太子認同胞。也不是個填海鳥,也不是個戴山鰲。也不怕的雷煥劍,也不怕的呂虔刀。往往來來,一任他水流江漢闊;上上下下,那論他山聳泰恒高?你看他月貌花容嬌滴滴,誰識得是個鼠老成精逞黠豪!他自恃的神通廣大,便隨手架起雙股劍,玎玎璫璫的響,左遮右格,隨東倒西。行者雖強些,卻也撈他不倒。陰風四起,殘月無光,你看他兩人,後園中一場好殺:陰風從地起,殘月蕩微光。闃靜梵王宇,闌珊小鬼廊。後園裏一片戰爭場,孫大士,天上聖,毛奼女,女中王,賭賽神通未肯降。一個兒扭轉芳心瞋黑禿,一個兒圓睜慧眼恨新妝。兩手劍飛,那認得女菩薩;一根棍打,狠似個活金剛。響處金箍如電掣,霎時鐵白耀星芒。玉樓抓翡翠,金殿碎鴛鴦。猿啼巴月小,雁叫楚天長。十八尊羅漢,暗暗喝采;三十二諸天,個個慌張。

那孫大聖精神抖擻,棍兒沒半點差池。妖精自料敵他不住,猛可的眉頭一蹙,計上心來,抽身便走。行者喝道:「潑貨!那走!快快來降!」那妖精衹是不理,直往後退。等行者趕到緊急之時,即將左腳上花鞋脫下來,吹口僊氣,念個咒語,叫一聲「變!」就變做本身模樣,使兩口劍舞將來,真身一幌,化陣清風而去。這卻不是三藏的災星?他便徑撞到方丈裏,把唐三藏攝將去雲頭上,杳杳冥冥,霎霎眼就到了陷空山,進了無底洞,叫小的們安排素筵席成親不題。

卻說行者鬥得心焦性燥,閃一個空,一棍把那妖精打落下來,乃是一隻花鞋。行者曉得中了他計,連忙轉身來看師父。那有個師父?只見那呆子和沙僧口裏嗚哩嗚哪說什麼。行者怒氣填胸,也不管好歹,撈起棍來一片打,連聲叫道:「打死你們!打死你們!」那呆子慌得走也沒路,沙僧卻是個靈山大將,見得事多,就軟款溫柔,近前跪下道:「兄長,我知道了,想你要打殺我兩個,也不去救師父,逕自回家去哩。」行者道:「我打殺你兩個,我自去救他!」沙僧笑道:「兄長說那裏話!無我兩個,真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兄啊,這行囊馬匹,誰與看顧?寧學管鮑分金,休仿孫龐鬥智。自古道,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教父子兵,望兄長且饒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尋師去也。」行者雖是神通廣大,卻也明理識時,見沙僧苦苦哀告,便就迴心道:

「八戒,沙僧,你都起來。明日找尋師父,卻要用力。」那呆子聽見饒了,恨不得天也許下半邊,道:「哥啊,這個都在老豬身上。」兄弟們思思想想,那曾得睡,恨不得點頭喚出扶桑日,一口吹散滿天星。三眾只坐到天曉,收拾要行,早有寺僧攔門來問:「老爺那裏去?」行者笑道:「不好說,昨日對眾誇口,說與他們拿妖精,妖精未曾拿得,倒把我個師父不見了。我們尋師父去哩。」眾僧害怕道:「老爺,小可的事,倒帶累老師,卻往那裏去尋?」行者道:「有處尋他。」眾僧又道:「既去莫忙,且喫些早齋。」連忙的端了兩三盆湯飯。八戒盡力喫個乾淨,道:「好和尚!我們尋著師父,再到你這裏來耍子。」行者道:「還到這裏喫他飯哩!你去天王殿裏看看那女子在否。」眾僧道:「老爺,不在了,不在了。自是當晚宿了一夜,第二日就不見了。」

行者喜喜歡歡的辭了眾僧,著八戒、沙僧牽馬挑擔,逕回東走。八戒道:「哥哥差了,怎麼又往東行?」行者道:「你豈知道!前日在那黑松林綁的那個女子,老孫火眼金睛,把他認透了,你們都認做好人。今日喫和尚的也是他,攝師父的也是他!你們救得好女菩薩!今既攝了師父,還從舊路上找尋去也。」二人嘆服道:「好好好!真是粗中有細!去來去來!」三人急急到於林內,只見那:雲藹藹,霧漫漫;石層層,路盤盤。狐蹤兔跡交加走,虎豹豺狼往覆鑽。林內更無妖怪影,不知三藏在何端。行者心焦,掣出棒來。搖身一變,變作大鬧天宮的本相,三頭六臂,六隻手,理著三根棒,在林裏辟哩撥喇的亂打。八戒見了道:「沙僧,師兄著了惱,尋不著師父,弄做個氣心風了。」原來行者打了一路,打出兩個老頭兒來,一個是山神,一個是土地,上前跪下道:「大聖,山神土地來見。」八戒道:「好靈根啊!打了一路,打出兩個山神土地,若再打一路,連太歲都打出來也。」

行者問道:「山神土地,汝等這般無禮!在此處專一結夥強盜,強盜得了手,買些豬羊祭賽你,又與妖精結擄,打夥兒把我師父攝來!如今藏在何處?快快的從實供來,免打!」二神慌了道:

「大聖錯怪了我耶。妖精不在小神山上,不伏小神管轄,但只夜間風響處,小神略知一二。」行者道:「既知,一一說來!」土地道:「那妖精攝你師父去,在那正南下,離此有千里之遙。那廂有座山,喚做陷空山,山中有個洞,叫做無底洞。是那山裏妖精,到此變化攝去也。」行者聽言,暗自驚心,喝退了山神土地,收了法身,現出本相,與八戒沙僧道:「師父去得遠了。」八戒道:「遠便騰雲趕去!」好呆子,一縱狂風先起,隨後是沙僧駕雲,那白馬原是龍子出身,馱了行李,也踏了風霧。大聖即起筋鬥,一直南來。不多時,早見一座大山,阻住雲腳。三人采住馬,都按定雲頭,見那山:頂摩碧漢,峰接青霄。周圍雜樹萬萬千,來往飛禽喳喳噪。虎豹成陣走,獐鹿打叢行。向陽處,琪花瑤草馨香;背陰方,臘雪頑冰不化。崎嶇峻嶺,削壁懸崖。直立高峰,灣環深澗。松鬱鬱,石磷磷,行人見了悚其心。打柴樵子全無影,採藥僊童不見蹤。眼前虎豹能興霧,遍地狐狸亂弄風。八戒道:「哥啊,這山如此險峻,必有妖邪。」行者道:「不消說了,山高原有怪,嶺峻豈無精!」叫:「沙僧,我和你且在此,著八戒先下山凹裏打聽打聽,看那條路好走,端的可有洞府,再看是那裏開門,俱細細打探,我們好一齊去尋師父救他。」八戒道:

「老豬晦氣!先拿我頂缸!」行者道:「你夜來說都在你身上,如何打仰?」八戒道:「不要嚷,等我去。」呆子放下鈀,抖抖衣裳,空著手,跳下高山,找尋路徑。這一去,畢竟不知好歹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