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殊途同歸 (十二)

(十二)

那年的伏天,又是一股紅潮刮來。男知青跟著農民學放牧,養馬養牛趕車;女知青學編織,編織柳筐。於是,在江北的甸子上,男知青搭起窩棚,整天圍著牲口轉悠。女知青在南岸,統統住進了老鄉騰出的兩幢土房裡。白天到江岸割柳條,晚上編織。那個手啊,腫的腫,流血的流血,非常用力,還有刺扎人,都不會使用刀,把手割破的很多。這樣,旁邊還有人給讀革命烈士的故事,激發革命熱情。十天之後,開始減輕任務了,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革命幹勁也不能醫治手痛,也不能止血,而且,高漲的情緒一退消,新鮮感被痛苦現實所取代,懈怠和牢騷接踵而至。大家都這樣後,革命領導也假惺惺的關心青年了,大概一周左右,手都恢復正常了,這樣,依舊每天是割柳條,編織筐。只是,任務少多了,大家閒暇能夠到江邊轉轉,能夠捉蝴蝶,逮螞蚱什麼的了。

我和一個叫亞芝的最要好的同伴,幾乎每天收工,都來江邊轉轉。還經常的偷偷摸摸的洗澡。雖然大隊書記百般強調不能洗澡,可是,每天涉水過江,慢慢的也就習慣了接觸水,這樣,強烈洗澡的慾望還是不能壓抑的翻騰著。於是,終於偷偷摸摸的開始了。

那時,這邊江水很淺,特別是往東一點的地方,每天大家是把褲腳挽起,拎著鐮刀過江,割柳條,再背回來。因為這裡不是江的主流,兩個島的北部,才是主幹道。這裡水流非常小,特別淺。小魚在腿邊游,都清晰可見,水波蕩漾的看到下面的沙土,初期覺的硌腳,後來就適應了。

我們割柳條,只能到這兩個島上。其實,裡面男知青的駐紮地,並不是純粹的北岸,而是更大的江心島。那裡水邊柳條也非常多。那段時間,大隊書記不讓男女知青來往,但是管不住。管深了,知青就和他們干仗。男知青還是駕船悄悄的來,三五成群的來,但是,他們滿身都是牛糞味兒。曬的也黑紅色,顯的粗壯了很多,粗野了很多。有的來看女朋友,有的就是來散心。因為不是每人都有對象的。一般在這裡吃過午飯,太陽西斜的時候馬上回去。黑天他們不敢在江中划船,不像漁民,什麼時辰都敢涉江。

他們來的時候,也有時捎些柳條過來,這樣減輕了我們很多勞動。我們有更多時間,洗洗衣服,溜躂溜躂。還有,也幫助他們洗衣,他們把換洗的拿來,一兩天後乾乾淨淨的取走。

有時,他們在草裡抓到很多蛤蟆,黑的、綠的、花的,什麼樣都有,拿來這裡吃。先把它們摔死,然後看那腿還抽筋的時候,就開始剝皮,好殘忍啊。去掉下水,剩下脊樑和大腿,然後抹鹽面,放在火上烤。很香很香的。最多的能拿來一百多隻,吃的大家很開心,真解饞。只有倆個女孩不敢吃,她們說要是不看到處死它們的過程,也許就吃了,看到後不敢吃。心裡麻癢的很。我敢吃,但是吃不了太多,頂多兩隻。

都說青蛙是益蟲,可是不管什麼蟲,語錄也不能醫治長期沒有肉吃的饞癮啊?青蛙能醫治,所以我們當然也承認它是益蟲了。不知道從哪裡跑來兩隻狗,把我們扔掉的青蛙下水吃掉,慢慢混熟了,它們也不怕我們這些女孩了,有時我們摸它們的頭,它們就順從的看著我們。那時我就知道了,其實很多動物都是很友善的。

一次我和亞芝順著江堤往東走,那是已近中午的時分了,路旁的草叢中,蟈蟈在叫,螞蚱也「卅卅」的叫。熱辣辣的陽光,烤的人皮膚有些疼,不過我們戴著軍帽。那時很流行草綠色軍帽,女孩也戴。不知不覺來到莊稼地頭的一個墳頭,一位老頭在剛剛燒過的餘燼旁坐著。掃了我們一眼,於是依舊旁若無人的坐著。一動不動,也不知道他在那裡坐了多長時間,看那架式,也說不清他還要在那裡坐上多長時間。我們猜測,那應該是他老伴的墳。我們互相挽著臂膀緩緩走過,稍稍遠了一點,於是我們繼續嘮著我們感興趣的話題。走啊走,也許過了很久,估摸同伴們一定吃過了午飯。於是,我們回頭再原路返回。當經過那個墳頭的時候,老頭依舊坐在那裡,黝黑的滿是皺紋的臉,抬起來看看我們,混濁的目光,倒是沒有惡意。我們經過那裡,故意放慢腳步,他看著我們,我們看著他。誰都沒有吱聲,那是在用心溝通和問候。那是跨越時空的,彼此互相聯想。他在此時,可能勾起的是他和老伴青春年少的一幕幕;我們看到的,是人們必將走到這麼一個地步的無可疑問。他感覺的是,時光的無情和飛逝;我們概念中的是,今後人生路上的漫長和遙遠。他也許理解我們,我們一定是不理解他。

我今天理解了那時的他,但是,他今天所理解的,我們還是理解不了了。因為,他一定到那邊的世界去了,也許和老伴開始了那嚮往已久的新的團聚生活。那個其中的苦樂,也許只有天上的浮雲,地上的野草,寒冷夜空中孤寂的啟明星,暮靄沉沉的炊煙,夜半里滾滾流淌的江水能曉得。

有時看到秋季裡枯黃的野草,真覺的「人活一世,草木一春」,這個話太恰當了。

其實,有關這個島啊,有些記憶太是深刻了。

記的一天下午,我和亞芝到小島沙灘洗澡,淺淺的江水清澈的很,溫乎乎的很愜意,其實,我們不懂什麼水性,根本不敢往深水處走,就是在沒膝蓋的地方,蹲下撩水洗洗而已。洗完我們就在沙灘上曬太陽。用草帽把臉遮起來,躺在柳樹叢後。靜靜的不遠處是螞蚱的瑟瑟聲,還有江水輕微的流淌聲。不知不覺我們都睡著了。不知何時,天陰沉下來,而且來了陣雨。我們在冰涼的雨滴中驚醒,不過都沒怎麼害怕,知道附近有漁民留下的一處破窩棚,可以避雨。我們躲在那裡,耐心等待,等雨停了回去。

可是,這雨慢慢的變成了小中雨,稀稀拉拉就是不停,眼看天要黑了,雨卻變的大了一些。我們著急了。看著雨水的江面,有些□人,而且要繞到下游的淺水地方過江的,那樣路遠,肯定是渾身濕透。再說,就是淺水江面,也有些不敢涉過,因為雨滴落在江面上,和藍天麗日時候的江面感覺完全不同,總是有種恐怖感。這樣,我們在消磨中猶豫中犯愁。陰雨天氣裡,天很快的黑了,一下子越來越不敢過江了。於是,我們抱在一起,互相取暖中互相壯膽。誰也沒有什麼好辦法。肚子都嘰裡咕嚕的叫,都餓了。又冷又餓中又害怕,周圍只剩江水嘩嘩流淌聲,和雨滴打落江水的唰唰聲。

亞芝的淚水開始湧出。我於是勸她,不要緊的。大不了在這裡過一夜,這裡沒有狼,也沒有壞人,就是冷一些餓一些唄。今天大隊書記婦女隊長也不會去點名,明天一早我們就回去。我這樣一說,亞芝有底了。看到她穩當一些,我心裡也穩了。其實,我也是壯著膽在鼓勵她。雖然我比她剛強一些,可畢竟是女孩,都沒經過什麼陣勢的。我們這樣一想,就不怎麼緊張害怕了,剩下的就是冷和餓了。於是,這樣在寒冷中苦苦的捱著,互相的擁抱著。

我們這裡受罪,家裡那些夥伴可急瘋了,她們知道我們去洗澡,可是這麼晚不回來,大家都擔心我們出了意外。於是,滿滿的一鍋高粱米飯,誰也吃不下去。有的夥伴開始偷偷的哭。有的披著雨衣到江邊轉一圈再回來,渾身的雨水在沉默中抖落,那結果大家不用問都明白。於是,更加的緊張和擔心。

幸好,那天本來是男知青答應來幾個大膽的,幫助捉鬼。因為,我們這裡時而有女孩起夜,從外面回來就渾身的冷熱不均,熱的時候抓心撓肝,穿背心都受不了的熱;冷的時候渾身寒戰的打牙崩鼓。一陣冷一陣熱。第二天天一亮,就像好人一般,就像什麼事也沒有似的,還能照樣幹活兒,就是有些沒力氣。

男知青知道了,說是鬼干的,於是答應今晚來捉鬼。也是因為下雨,他們遲遲的沒來。大家以為他們食言。就在夥伴們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夥男知青來了。他們是請漁民冒雨划船過來的,手裡拿著棍棒刀槍。進屋一看氣氛不對,於是,大家一五一十的說了原因。男孩子畢竟是男子漢,於是披上雨衣,大家紛紛的到江邊呼喊,還有倆個,涉水到小島來找我們。女知青一下氣氛活躍了,像來了救星一樣,有的出門跟著男知青找,有的幫助大家烤衣服,被雨水淋濕了的衣服。

來到小島的是王闖和大呂。平時人們稱為闖王和大偷。因為李自成是闖王,王闖被稱為了闖王;小呂是方言小偷的意思,那大呂就被夥伴們稱為大偷了。這裡的很多男知青都有外號。

闖王和大偷一邊走一邊喊,漸漸的開始我們以為耳朵聽錯了。再側耳傾聽,原來是喊我們,於是,我倆非常興奮的一下站起跑出去,呼喊他們,喊我們在這兒。那感覺,真的是及時雨,是救星的感覺。高興的不得了,簡直要蹦起來。

跑到他們跟前,差點撲到他們懷裡,後來亞芝也這樣說。我們四人都十分高興、興奮,顧不得雨不雨的了,於是,來到淺水地方開始涉江。我們一來是有些害怕,二來是有些餓的體力不支,所以,他們看到,就分別把手伸給我們,拉著我們涉水。於是,我們四人就手拉手的走,中間是我和亞芝,兩邊是倆個男知青。那時,我們真的勇氣無比,溫暖無比,幸福無比的感受。我們走的那麼穩當,那麼沉著。據後來的亞芝講,我們都是第一次和異性拉手,而且是拉的那麼緊,那麼久。渾身立時就不冷了,暖融融、輕飄飄的,幸福極了。我倆沒有臉紅,稍微羞澀也很快的逝去,偶爾我倆對視一下,在黑夜中雖然看不清對方的臉,但是知道,對方都是精神爍爍,溫柔無限,溫情無比,平添幾分漂亮的一張青春的臉。倆個男孩,倒是有些羞澀,緊緊的握住我們的手,不敢看我們一眼。傻愣愣的朝前走,但是那份負責的心情,我們都感受的到,我倆那時覺的,安全無比呀,而且也覺的,他倆一下成熟了很多,平日的嬉皮笑臉一掃而光,那真是大哥哥的呵護和負責的態度啊。雖說大偷歲數比我倆還小一點點。

就這樣,很快的我們就過了江。覺的時光太短暫了,又覺的那是很漫長的一段歷程。也不知道怎麼過來的了。

我們回來了,大家高興的簡直不得了,幾乎女孩都哭了。興奮的誰也沒有睡意。一鍋飯吃的精光,然後大家圍坐,暢談開來,男孩談將來的志向遠大,女孩憧憬著人生的溫馨。一直談到東方發白,大家才東倒西歪的迷迷糊糊的睡著了。疲憊的臉上,露出的是幸福的笑靨。

那夜,沒有鬧鬼,也忘記了捉鬼。

而永遠不能忘懷了的,就是那只溫暖的大手。作為女性,生命的長河中,多麼需要一隻溫暖的大手,永遠的相牽啊,特別是在風風雨雨中,那是安全和歸宿的象徵啊。

再後來,我和亞芝誰也不去說那次牽手的故事了,如同忘記的沒有發生一樣。但是,我們心照不宣的知道,那是留在了每人記憶最深處的一個絢麗瞬間,永遠不會忘懷的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