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靜雅拜訪同學去了,賓館只剩黃總裁和鳳游。對於邪黨的電視節目,鳳游根本不看,老太太也喜歡清淨,所以,倆人靜靜的嘮嗑。本來賓館就很靜,現在又是旅遊淡季,加上年前南方雪災的鬧騰,北方還一直的少雪,所以,哈爾濱的冬季旅遊,起碼今年是不行了。
「哈爾濱哪,咱們明天到我插隊的農村去看看,後天和這裡的三元見見,然後晚上離開。其實,我這次來東北啊,就是要看看插隊的老地方。夢牽魂繞的地方啊。」老太太說的很感慨,箇中滋味鳳游自然能夠體會出來,何止是人老思鄉的問題呢?那是青春的埋葬地,是苦樂年華的一段黑白膠片。彌足珍貴。
「我出生在黑龍江,長大在吉林,畢業分配在遼寧,政區一劃分,有些地方又屬於內蒙了。所以,東北地區我哪裡都不陌生,都是故鄉。但是哪裡都不很熟悉。」鳳游略帶玩笑的口吻。
「原來這樣,聽說東北是你老家嘛。」
「還有,籍貫是河北。老人說,那個地方叫……叫什麼西邊外,三座塔,皇家杖子,離京一百八。現在已經找不到這個地名了,估計是北京郊縣的哪個地方。」
「你的歷史也趕上我了,我老家天津寶坻,下放到黑龍江雙城。落實政策回到天津,再去美國,在美國還換了好幾個城市。現在是世界各地,每年都走幾個地方。就這麼飄泊著,有時夜深人靜的時候想想啊,人生哪有幸福啊,還不如擁有幾畝地,老少三輩的在鄉下過安穩日子,這個操心哪,好像是轟轟烈烈的幹事業,整天心都不閒著。一個好處,就是長見識了,走遍世界各地了。」
倆人言來語往的,不知不覺的間隙中,黃總裁話鋒一轉。
「鳳游啊,你說,這個六四啥時候能平反?」
這突如其來的問話,鳳游有些茫然,稍稍穩穩神說,「這個不好說,這個黨邪勁很大,流氓一般,它政治斗爭需要的時候,風向就變。」
等了等,鳳游接著說。「況且,《九評》傳播的擴大,邪黨也在迅速的解體,指望它給平反這個事情,也就不現實了。」
「邪黨能解體嗎?我,怎麼看不出來。」
於是,鳳游講大陸的現狀,講人心的向背,講前東歐共產邪黨解體的事實,講「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老太太聽著不住的點頭。等鳳遊說完,黃妙貞說。
「你說,我為什麼老是關心六四呢?」
鳳游當然不解,茫然的等著她下話。
「其實啊,我看到你,就想起了外甥啊。」說著說著,老太太拿面巾紙擦眼角。稍稍穩穩情緒,接著說。
「告訴你吧,我外甥是六四的犧牲品。被邪黨給槍殺了。他那個女朋友也杳無音信,多少年來都吉凶未卜。我們聯繫不上她,她也聯繫不上我們,也許是同時遇害的。」老太太話語非常低沉,不過情緒已經穩定了。
鳳游聽著很吃驚,謎底逐步的揭開了。原來是這樣,老太太喜歡和自己嘮嗑,說自己長的像她外甥,喜歡聽自己講六四,講當年的大學生活。因為自己當年的生活,就是她外甥當年生活的翻版。都是同齡人,都生活在北京。而且,似乎靜雅並不知道其中原委。想到這裡,果然老太太說道。
「靜雅不知道這些,一直瞞著她。那時她在小學唸書,好糊弄。考慮這樣對孩子打擊太大,於是就沒有告訴她,等她長大了,覺的這些痛苦告訴她有啥用?也不是邪黨宣傳的什麼苦大仇深呢,咱們不搞那一套,所以,告訴她沒用啊,太刺激了。那坦克碾壓肉體的慘狀,我每當想起來,心都在顫抖。那裡是不是就有我的外甥啊,我,我心都碎了一般。一輩子的心靈創傷啊。所以大人一直和她說,哥哥是病死的,得急性病。不能讓她知道這些了,於事無補的傷害年輕的心靈,我不能這樣殘忍啊,不能,不能。傷痛完全由我一人承擔好了,苦果自己悄悄的下嚥吧,淚也往肚子裡流。我一直到死,都要獨自的品嚐這些苦果的。我已經下了決心,不能告訴靜雅,只要我不吐口,他們誰也不敢告訴的。」老太太非常傷心了,完全是欲哭無淚的表情,咧著嘴。
鳳游痛心而同情的神情。
「外甥死了,我就把靜雅接到我身邊。在大陸,太不安全了。後來,把她父母,就是我姐姐和姐夫,也接到美國。可是,姐姐想兒子心重,抑鬱的長年這樣,最後還是早去了。」說到這裡,老太太的眼角又濕潤了。等一陣悲傷過後,她接著說。
「你說,我的打擊多大啊,外甥死了,我就經常做惡夢,後來經過心理醫生的診治,好了一些,但是,想起外甥就心痛啊。多好的孩子啊,就是為了愛國,被邪黨給害了。所以,你在火車上說的什麼夢的故事,我完全相信,我沒有睡著,我在後面悄悄的聽著呢。那些生活經驗我都有,所以說,我一直的相信,人是有靈魂的,我那些夢,都驗證了這些,因為是自己的生活經歷,和別人說,別人還未必相信,特別是,還不能叫外甥女知道,所以,這些夢我也都壓在心頭了,努力的忘卻它們。多苦啊,連夢中的親人相見,那裡的所有喜和憂,都要咽到肚子裡爛掉。我,我要是不剛強,早完蛋了。」
說到這裡,老太太又動情了,一邊擦眼睛,一邊擦鼻子。鳳游還是無語。怎麼說啊,說啥呀,什麼安慰都是無濟於事。
「我不想在大陸投資,就是我恨邪黨。靜雅不理解,看到了是好市場,躍躍欲試。我來這裡,就是尋找,尋找過去,尋找故人,這樣我才來大陸。我既愛這片土地,又恨這裡的人。有時,我被自己的不愛國而折磨,我怎麼這樣了呢?親人沒了,祖國也沒了,我沒有根了,我掙多少錢也感到沒有意義了。」
老太太停頓的當口,鳳游插話,糾正她愛黨和愛國的關係。告訴她,邪黨不代表中國,中國不是邪黨。今後邪黨垮臺,中國會更好。老太太恍然大悟一般,嘴角露出一些欣慰,責怪自己糊塗,沒有搞清楚這裡的關係。
「這回我知道了,我不是不愛國,祖國也不會拋棄我。我就知道,帶你來一趟,不會白來。你那個女朋友,現在加拿大?我們那裡有公司,我有機會去那裡,見見她。你們現在聯繫嗎?」
「已經失去聯繫了。她走的時候,就非常低沉。寫了信給我,對這個國家不抱幻想了,也是因為六四而受到的打擊。隻身闖蕩世界,對未來根本沒有任何把握,但是,就是不想在國內了,太壓抑。看不慣它們流氓的嘴臉。從上到下都是欺騙和謊言。出國當難民,也不在國內當教授。」
「好有志氣呀。我要是遇到她,會設法幫助的。畢竟我在海外,已經有了一點點自己的天地。其實,中國人很聰明,有機會都會有發展的。」
「鳳游啊,這次通過你,我對法輪功認識了很多,不那麼抽像了。我認為你們都很好。過去我就是簽字支持法輪功,我也是不了解法輪功的,只是覺的不是什麼一夥壞人,是跟邪黨斗爭的一夥人,所以我支持。那年靜雅身體不太好,說要煉法輪功試試,我給打破頭楔。我說你煉這個,還能回國嗎?誰能斗過邪黨啊。於是,她放棄了這個想法,這回我支持她,我回國試探她一下,看看她還有沒有這個想法了。」
「嗯,我們不是政治團體,解體邪黨也是為了救人。因為邪黨欺騙了很多人,受到欺騙的人,在天災面前就沒有未來了。」
老太太的話題漸漸的從親人身上,轉到了旅遊,企管等等方面,於是,心情也漸漸的好轉起來。等八點多,靜雅回來的時候,根本沒有任何悲傷的痕跡了。看來,多少年的心靈創傷,多少年的心痛折磨,經過時間的淘歷,已經變成了碎石般的沉澱層,雖然一經翻騰還是要隨波而起,但是,稍微停手,就又很快的沉澱下去。基本又是恢復一潭清水的心境,在表面看來。
但是,這潭心靈之水的底部,是永遠無人知曉的,從來不可告人的,再也不能癒合的心靈創傷。鮮血從不可癒合的傷口中,常年不止的在悄悄的、悄悄的浸湧。殷紅的一直蔓延著,蔓延同時在無聲無息的,一直在漸淡、漸失著。那創傷的痛啊,隱隱的、悠悠的、邈邈的。有時也還剜心的,在那清明的淫雨霏霏時候,或是重陽的麗日藍天下的高坡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