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鳳游啊,你睡一會兒吧,我睡不著了。還有兩個小時就到站了,你累了不是?」黃妙貞略微憂傷的神情,一邊說著,一邊仰在行李上,眼睛向上望著,似乎在自言自語。「你講的很好啊。回憶是美好的,有時也是痛苦的。正因為美好而 難以割捨,不肯忘懷;也正因為痛苦而不敢觸及,不敢翻騰。人生,人生難,人生苦啊。」
靜雅安頓完姨媽,上自己床舖,頭朝裡側身睡下,一動不動靜靜的躺著,睡沒睡著也不知道。也許在回味鳳游的故事,也許在思量姨媽的感慨,也許是已經神遊烏陀國了。鳳游上舖的先生,翻了個身,「吧嗒,吧嗒」嚼了幾下嘴巴,繼續酣睡。
鳳游仰頭,把被子稍稍搭在腹部,閉起眼睛。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自己睡著沒睡著。
「光噹——,卡嚓;光噹——,卡嚓。」
黃總裁思緒,已經隨著鳳游的故事,飛走了。
八十年代的北京,那個灰色基調的城市,倒有幾分靜謐和逍遙。在世界工業化大潮的誘惑下,稍有幾分蠢蠢欲動,像蹣跚學步、呀呀學語的嬰兒,在成熟的市場經濟面前,是過多的幼稚和天真。
每次從世界發達地區來到這裡,立馬感到很多的放鬆和弛懈。一股淳樸和寧靜,迎面而來。而且,最為滿足的是,和自己心愛的外甥相聚,親情、鄉情的心靈慰藉。啊,那是多麼嚮往的時刻啊。
記的那時外甥也處了個女朋友。那年秋天一起和他們游香山,漫山的紅葉,遠遠望去,像燃燒的野火,如落日的晚霞。煞是美麗壯觀。延綿起伏的山脈,如同覆蓋了一張綠毯,遠遠望去,毛茸茸暖乎乎的感覺。他們是舉足而上,坐纜車而下。兩個年輕人玩的很開心,兩個孩子也很懂事。對自己是尊敬有加,禮貌周到。和他們在一起,真的找到了青春,有一種彌補人生缺憾的感覺。因為,自己的青春,完全是在受人鄙視,在貧窮奔波中度過的。而外甥,打小就和自己很親,自己也非常喜歡他。千山萬水的,小小的外甥經常叨念自己這個老姨,而萬水千山的,自己也很掛念那個髒兮兮的小外甥。這些,都記載在姐姐的來信中,和自己的鴻雁家書中。
外甥考入北京,自己非常替他高興。所以,那時已經在美國的自己,常常藉機出差到香港、泰國,順便來看看外甥。孩子生活很苦,免不了給他留些錢,囑咐他吃好,別捨得買吃的。注重身體,多參加鍛練。據姐姐講,外甥把姨媽給來的錢,悄悄的存起來,說今後考托福時再拿出來用。而平日的生活,依舊十分樸素。
記的那時游香山,自己在登山時候,外褲開襠了,十分尷尬之際。外甥的女朋友惠美脫下自己褲子,給自己穿上。恰好惠美裡面是一條運動褲,很舊的運動褲。是孩子們在運動場穿的,藍色棉線,兩側是兩條白色槓槓。還好,雖然不太合體,畢竟能夠遮醜,自己總算不至於無地自容。就是惠美的形像不雅,上身一本正經大大方方的開領毛衫,下身是顯的過於隨便,甚至寒磣的運動褲,而腳下又是一雙高跟皮鞋。那極不協調的穿戴打扮,會使人人看到都會心中打個大大的問號。倒是沒有認識人遇到,都是陌生人,誰笑話誰呀,都形同陌路一般。話雖是這麼說,幾乎毫不介意的惠美依然又說又笑,說明這個孩子不虛榮啊。一般女孩哪能受了,不羞羞答答的,也是忸怩作態的拘禁吧。
這真是兩個好孩子。
外甥濃眉大眼,惠美落落大方。倆個孩子還都儀表不差,無論是個頭,還是長相。天生一對,地配一雙。
黃妙貞雙手迭摳的枕在腦後,仰身躺在行李上,眼望頂舖。不想了,越想越心痛。是的,鳳游長的有些像外甥,特別是嘴部,說話的時候最象。浮想聯翩的時候,她腦海中又是湧現了蘇軾的那首詞,「——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蘇軾一夢,留下千古絕唱,後人也遁尋同感的一夢,舒胸達義,借古吟懷。
畢竟,畢竟一切都是過去了,轉眼自己已是一把年紀,還是想一些開心的事吧。於是,市場的拓展,釜山的前程,這個決策的處理,那個要員的續任,又是一股腦的翻江倒海。唉,人活著,就是這些亂麻一樣的東西。糾纏了一輩又一輩,梳理了一代接一代。到了今天也沒有理清,不知何時才能道明。運籌帷幄者的千軍萬馬,和炕頭上老太太的雞鴨鵝狗,不分伯仲般的都沉甸甸的壓在不同人的心頭。那些都是令人常常輾轉反側的樞機、關鍵、鑰匙口啊。誰敢說誰的不重要?
火車鐵軌的鏗鏘聲,冰冷無情的敲擊著無眠人的心底;同時又若隱若現的變成熟睡者的搖籃曲。世間的事物就是這樣,行路者最希望有太陽的照耀,而盜賊卻希望永遠的夜幕不啟。
身邊人都已然安穩的入睡,妙貞老太太有些羨慕不已。從那雖然傷痛,背後帶有愜意的回憶聯想中,漸漸 的感到有些心悸。噢,睡吧,睡吧,哪怕是半個小時,不然明天可能又是渾身乏力。她這樣告誡著自己時,也漸漸的神志迷糊起來。
黝黑的夜幕下,光禿禿樹梢上的一彎寒月,隨著火車的奔馳,在向後退去、退去。卻也總是不肯真的退去。一直掛在車窗旁的樹梢上。靜靜的,無言的,似乎看透大地上每人的心底,對世人在假戲真唱般的無聊而不屑一顧;又像天機不可洩漏的在繞有趣味的沉默中潛心的觀察每人的一舉一動;卻又像一個永遠不諳世事的旁觀者,在寂寞無聊中看著這永遠也不懂的萬千紅塵中的眾生百態;也像一個和世間沒有任何干係的一塊石頭、一幅畫就是自顧自的存在那裡而已。
香甜的睡眠往往中止於不情願的節骨眼,甜美的長夢往往對醒來的現實而感到晦氣。所以說,但願大夢不醒,往往是很多人的不切實際的口頭禪。因此的千百年來,文人騷客,都為短暫的浮生若夢而歌而歎。
夜半子時,瀋陽到了。
睡眼惺忪的旅客,此起彼伏的打著哈欠,酸胳膊懶腿鑽出熱被窩,迷迷糊糊的收拾行裝。
這是人生的又一驛站,該說的話說,該辦的事辦,該演的戲演,然後,匆匆的繼續趕路。永遠是走不盡的目標,也永遠是沒有目標的人生之旅。
過客的人生,匆匆百年,究竟何所失,何所得?似乎沒人說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