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107)
作者:吳承恩
第五十三回 禪主吞餐懷鬼孕 黃婆運水解邪胎(下)
大聖不去趕他,卻來庵內尋水,那個道人早把庵門關了。
大聖拿著瓦缽,趕至門前,盡力氣一腳,踢破庵門,闖將進去,見那道人伏在井欄上,被大聖喝了一聲,舉棒要打,那道人往後跑了。卻纔尋出吊桶來,正自打水,又被那先生趕到前邊,使如意鉤子把大聖鉤著腳一跌,跌了個嘴哏地。大聖爬起來,使鐵棒就打,他卻閃在旁邊,執著鉤子道:『看你可取得我的水去!』大聖罵道:『你上來!你上來!我把你這個孽障,直打殺你!』那先生也不上前拒敵,只是禁住了,不許大聖打水。大聖見他不動,卻使左手輪著鐵棒,右手使吊桶,將索子纔突魯魯的放下。他又來使鉤。大聖一隻手橕持不得,又被他一鉤鉤著腳,扯了個躘踵,連井索通跌下井去了。大聖道:『這廝卻是無禮!』爬起來,雙手輪棒,沒頭沒臉的打將上去。那先生依然走了,不敢迎敵。大聖又要去取水,奈何沒有吊桶,又恐怕來鉤扯,心中暗暗想道:『且去叫個幫手來!』
好大聖,撥轉雲頭,徑至村舍門首叫一聲:『沙和尚。』那裡邊三藏忍痛呻吟,豬八戒哼聲不絕,聽得叫喚,二人歡喜道:
『沙僧啊,悟空來也。』沙僧連忙出門接著道:『大哥,取水來了?』大聖進門,對唐僧備言前事,三藏滴淚道:『徒弟啊,似此怎了?』大聖道:『我來叫沙兄弟與我同去,到那庵邊,等老孫和那廝敵斗,教沙僧乘便取水來救你。』三藏道:『你兩個沒病的都去了,丟下我兩個有病的,教誰伏侍?』那個老婆婆在旁道:
『老羅漢只管放心,不須要你徒弟,我家自然看顧伏侍你。你們早間到時,我等實有愛憐之意,卻纔見這位菩薩雲來霧去,方知你是羅漢菩薩。我家決不敢復害你。』行者咄的一聲道:『汝等女流之輩,敢傷那個?』老婆子笑道:『爺爺呀,還是你們有造化,來到我家!若到第二家,你們也不得囫圇了!』 八戒哼哼的道:『不得囫圇,是怎麼的?』婆婆道:『我一家兒四五口,都是有幾歲年紀的,把那風月事盡皆休了,故此不肯傷你。若還到第二家,老小眾大,那年小之人,那個肯放過你去!就要與你交合。假如不從,就要害你性命,把你們身上肉,都割了去做香袋兒哩。』八戒道:『若這等,我決無傷。他們都是香噴噴的,好做香袋;我是個臊豬,就割了肉去,也是臊的,故此可以無傷。』行者笑道:『你不要說嘴,省些力氣,好生產也。』那婆婆道:『不必遲疑,快求水去。』行者道:『你家可有吊桶?借個使使。』那婆子即往後邊取出一個吊桶,又窩了一條索子,遞與沙僧。沙僧道:
『帶兩條索子去,恐一時井深要用。』沙僧接了桶索,即隨大聖出了村舍,一同駕雲而去。那消半個時辰,卻到解陽山界,按下雲頭,徑至庵外。大聖吩咐沙僧道:『你將桶索拿了,且在一邊躲著,等老孫出頭索戰。你待我兩人交戰正濃之時,你乘機進去,取水就走。』沙僧謹依言命。
孫大聖掣了鐵棒,近門高叫:『開門!開門!』那守門的看見,急入裡通報道:『師父,那孫悟空又來了也。』那先生心中大怒道:『這潑猴老大無狀!一向聞他有些手段,果然今日方知,他那條棒真是難敵。』道人道:『師父,他的手段雖高,你亦不亞與他,正是個對手。』先生道:『前面兩回,被他贏了。』道人道:
『前兩回雖贏,不過是一猛之性;後面兩次打水之時,被師父鉤他兩跌,卻不是相比肩也?先既無奈而去,今又復來,必然是三藏胎成身重,埋怨得緊,不得已而來也,決有慢他師之心。管取我師決勝無疑。』真仙聞言,喜孜孜滿懷春意,笑盈盈一陣威風,挺如意鉤子,走出門來喝道:『潑猢猻!你又來作甚?』大聖道:『我來只是取水』。真仙道:『泉水乃吾家之井,憑是帝王宰相,也須表禮羊酒來求,方纔僅與些須。況你又是我的仇人,擅敢白手來取?』大聖道,『真個不與?』真仙道:『不與,不與!』大聖罵道:『潑孽障!既不與水,看棍!』丟一個架子,搶個滿懷,不容說,著頭便打。那真仙側身躲過,使鉤子急架相還。這一場比前更勝,好殺:金箍棒,如意鉤,二人奮怒各懷仇。飛砂走石乾坤暗,播土揚塵日月愁。大聖救師來取水,妖仙為侄不容求。
兩家齊努力,一處賭安休。咬牙爭勝負,切齒定剛柔。添機見,越抖擻,噴雲噯霧鬼神愁。朴朴兵兵鉤棒響,喊聲哮吼振山丘。
狂風滾滾催林木,殺氣紛紛過鬥牛。大聖愈爭愈喜悅,真仙越打越綢繆。有心有意相爭戰,不定存亡不甘休。他兩個在庵門外交手,跳跳舞舞的,斗到山坡之下,恨苦相持不題。
卻說那沙和尚提著吊桶,闖進門去,只見那道人在井邊擋住道:『你是甚人,敢來取水!』沙僧放下吊桶,取出降妖寶杖,不對話,著頭便打。那道人躲閃不及,把左臂膊打折,道人倒在地下掙命。沙僧罵道:『我要打殺你這孽畜,怎奈你是個人身!
我還憐你,饒你去罷!讓我打水!』那道人叫天叫地的,爬到後面去了。沙僧卻纔將吊桶向井中滿滿的打了一吊桶水,走出庵門,駕起雲霧,望著行者喊道:『大哥,我已取了水去也!饒他罷!饒他罷!』大聖聽得,方纔使鐵棒支住鉤子道:『你聽老孫說,我本待斬盡殺絕,爭奈你不曾犯法,二來看你令兄牛魔王的情上。先頭來,我被鉤了兩下,未得水去。纔然來,我是個調虎離山計,哄你出來爭戰,卻著我師弟取水去了。老孫若肯拿出本事來打你,莫說你是一個什麼如意真仙,就是再有幾個,也打死了。正是打死不如放生,且饒你教你活幾年耳,已後再有取水者,切不可勒掯他。』那妖仙不識好歹,演一演,就來鉤腳,被大聖閃過鉤頭,趕上前,喝聲:『休走!』那妖仙措手不及,推了一個蹼辣,掙扎不起。大聖奪過如意鉤來,折為兩段,總拿著又一抉,抉作四段,擲之於地道:『潑孽畜!再敢無禮麼?』那妖仙戰戰兢兢,忍辱無言,這大聖笑呵呵,駕雲而起。有詩為證,詩曰:真鉛若煉須真水,真水調和真汞乾。真汞真鉛無母氣,靈砂靈藥是仙丹。嬰兒枉結成胎象,土母施功不費難。推倒旁門宗正教,心君得意笑容還。大聖縱著祥光,趕上沙僧,得了真水,喜喜歡歡,回於本處,按下雲頭,徑來村舍,只見豬八戒腆著肚子,倚在門枋上哼哩。行者悄悄上前道:『呆子,幾時佔房的?』呆子慌了道:『哥哥莫取笑,可曾有水來麼?』行者還要耍他,沙僧隨後就到,笑道:『水來了!水來了!』三藏忍痛欠身道:『徒弟啊,累了你們也!』那婆婆卻也歡喜,幾口兒都出禮拜道:『菩薩呀,卻是難得!難得!』即忙取個花磁盞子,舀了半盞兒,遞與三藏道:『老師父,細細的吃,只消一口,就解了胎氣。』八戒道:『我不用盞子,連吊桶等我喝了罷。』那婆子道:
『老爺爺,唬殺人罷了!若吃了這吊桶水,好道連腸子肚子都化盡了!』嚇得呆子不敢胡為,也只吃了半盞。那裡有頓飯之時,他兩個腹中絞痛,只聽轂轆轂轆三五陣腸鳴。腸鳴之後,那呆子忍不住,大小便齊流,唐僧也忍不住要往靜處解手。行者道:
『師父啊,切莫出風地裡去。怕人子,一時冒了風,弄做個產後之疾。』那婆婆即取兩個淨桶來,教他兩個方便。須臾間,各行了幾遍,纔覺住了疼痛,漸漸的銷了腫脹,化了那血團肉塊。那婆婆家又煎些白米粥與他補虛,八戒道:『婆婆,我的身子實落,不用補虛。且燒些湯水與我洗個澡,卻好吃粥。』沙僧道:
『哥哥,洗不得澡,坐月子的人弄了水漿致病。』八戒道:『我又不曾大生,左右只是個小產,怕他怎的?洗洗兒乾淨。』真個那婆子燒些湯與他兩個淨了手腳。唐僧纔吃兩盞兒粥湯,八戒就吃了十數碗,還只要添。行者笑道:『夯貨!少吃些!莫弄做個沙包肚,不像模樣。』八戒道:『沒事!沒事!我又不是母豬,怕他做甚?』那家子真個又去收拾煮飯。
老婆婆對唐僧道:『老師父,把這水賜了我罷。』行者道:
『呆子,不吃水了?』 八戒道:『我的肚腹也不疼了,胎氣想是已行散了,灑然無事,又吃水何為?』行者道:『既是他兩個都好了,將水送你家罷。』那婆婆謝了行者,將餘剩之水,裝於瓦罐之中,埋在後邊地下,對眾老小道:『這罐水,彀我的棺材本也!』眾老小無不歡喜,整頓齋飯,調開桌凳,唐僧們吃了齋。消消停停,將息了一宿。次日天明,師徒們謝了婆婆家,出離村舍。唐三藏攀鞍上馬。沙和尚挑著行囊。孫大聖前邊引路,豬八戒攏了韁繩,這裡纔是洗淨口孽身乾淨,銷化凡胎體自然。
畢竟不知到國界中還有什麼理會,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 (108)
作者:吳承恩
第五十四回 法性西來逢女國 心猿定計脫煙花
話說三藏師徒別了村舍人家,依路西進,不上三四十里,早到西梁國界。唐僧在馬上指道:『悟空,前面城池相近,市井上人語喧嘩,想是西梁女國。汝等須要仔細,謹慎規矩,切休放蕩情懷,紊亂法門教旨。』三人聞言,謹遵嚴命。言未盡,卻至東關廂街口。那里人都是長裙短襖,粉面油頭,不分老少,盡是婦女,正在兩街上做買做賣,忽見他四眾來時,一齊都鼓掌呵呵,整容歡笑道:『人種來了!人種來了!』慌得那三藏勒馬難行,須臾間就塞滿街道,惟聞笑語。八戒口裡亂嚷道:『我是個銷豬!我是個銷豬!』行者道:『呆子,莫胡談,拿出舊嘴臉便是。』八戒真個把頭搖上兩搖,豎起一雙蒲扇耳,扭動蓮蓬吊搭脣,發一聲喊,把那些婦女們唬得跌跌爬爬。有詩為證,詩曰:聖僧拜佛到西梁,國內衠陰世少陽。農士工商皆女輩,漁樵耕牧盡紅妝。嬌娥滿路呼人種,幼婦盈街接粉郎。不是悟能施醜相,煙花圍困苦難當!遂此眾皆恐懼,不敢上前,一個個都捻手矬腰,搖頭咬指,戰戰兢兢,排塞街旁路下,都看唐僧。孫大聖卻也弄出醜相開路。沙僧也裝嚇虎維持,八戒采著馬,掬著嘴,擺著耳朵。
一行前進,又見那市井上房屋齊整,鋪面軒昂,一般有賣鹽賣米、酒肆茶房,鼓角樓臺通貨殖,旗亭候館掛簾櫳。師徒們轉灣抹角,忽見有一女官侍立街下,高聲叫道:『遠來的使客,不可擅入城門,請投館驛注名上簿,待下官執名奏駕,驗引放行。』
三藏聞言下馬,觀看那衙門上有一匾,上書迎陽驛三字。長老道:『悟空,那村舍人家傳言是實,果有迎陽之驛。』沙僧笑道:
『二哥,你卻去照胎泉邊照照,看可有雙影。』八戒道:『莫弄我!
我自吃了那盞兒落胎泉水,已此打下胎來了,還照他怎的?』三藏回頭吩咐道:『悟能,謹言!謹言!』遂上前與那女官作禮。女官引路,請他們都進驛內,正廳坐下,即喚看茶。又見那手下人盡是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之類,你看他拿茶的也笑。少頃茶罷,女官欠身問曰:『使客何來?』行者道:『我等乃東土大唐王駕下欽差上西天拜佛求經者。我師父便是唐王御弟,號曰唐三藏,我乃他大徒弟孫悟空,這兩個是我師弟豬悟能沙悟淨,一行連馬五口。隨身有通關文牒,乞為照驗放行。』那女官執筆寫罷,下來叩頭道:『老爺恕罪,下官乃迎陽驛驛丞,實不知上邦老爺,知當遠接。』拜畢起身,即令管事的安排飲饌,道:『爺爺們寬坐一時,待下官進城啟奏我王,倒換關文,打發領給,送老爺們西進。』三藏欣然而坐不題。
且說那驛丞整了衣冠,逕入城中五鳳樓前,對黃門官道:
『我是迎陽館驛丞,有事見駕。』黃門即時啟奏,降旨傳宣至殿,問曰:『驛丞有何事來奏?』驛丞道:『微臣在驛,接得東土大唐王御弟唐三藏,有三個徒弟,名喚孫悟空、豬悟能、沙悟淨,連馬五口,欲上西天拜佛取經。特來啟奏主公,可許他倒換關文放行?『女王聞奏滿心歡喜,對眾文武道:『寡人夜來夢見金屏生彩艷,玉鏡展光明,乃是今日之喜兆也。』眾女官擁拜丹墀道:『主公,怎見得是今日之喜兆?』女王道:『東土男人,乃唐朝御弟。我國中自混沌開闢之時,累代帝王,更不曾見個男人至此。幸今唐王御弟下降,想是天賜來的。寡人以一國之富,願招御弟為王,我願為後,與他陰陽配合,生子生孫,永傳帝業,卻不是今日之喜兆也?』眾女官拜舞稱揚,無不歡悅。驛丞又奏道:『主公之論,乃萬代傳家之好。但只是御弟三徒凶惡,不成相貌。』女王道:『卿見御弟怎生模樣?他徒弟怎生凶丑?』驛丞道:『御弟相貌堂堂,丰姿英俊,誠是天朝上國之男兒,南贍中華之人物。那三徒卻是形容獰惡,相貌如精。』女王道:『既如此,把他徒弟與他領給,倒換關文,打發他往西天,只留下御弟,有何不可?』眾官拜奏道:『主公之言極當,臣等欽此欽遵。
但只是匹配之事,無媒不可,自古道,姻緣配合憑紅葉,月老夫妻系赤繩。』女王道:『依卿所奏,就著當駕太師作媒,迎陽驛丞主婚,先去驛中與御弟求親。待他許可,寡人卻擺駕出城迎接。』那太師驛丞領旨出朝。
卻說三藏師徒們在驛廳上正享齋飯,只見外麵人報:『當駕太師與我們本官老姆來了。』三藏道:『太師來卻是何意?』八戒道:『怕是女王請我們也。』行者道:『不是相請,就是說親。』
三藏道:『悟空,假如不放,強逼成親,卻怎麼是好?』行者道:
『師父只管允他,老孫自有處治。』
說不了,二女官早至,對長老下拜。長老一一還禮道:『貧僧出家人,有何德能,敢勞大人下拜?』那太師見長老相貌軒昂,心中暗喜道:『我國中實有造化,這個男子,卻也做得我王之夫。』二官拜畢起來,侍立左右道:『御弟爺爺,萬千之喜了!』
三藏道:『我出家人,喜從何來?』太師躬身道:『此處乃西梁女國,國中自來沒個男子。今幸御弟爺爺降臨,臣奉我王旨意,特來求親。』三藏道:『善哉!善哉!我貧僧隻身來到貴地,又無兒女相隨,止有頑徒三個,不知大人求的是那個親事?』驛丞道:
『下官纔進朝啟奏,我王十分歡喜,道夜來得一吉夢,夢見金屏生彩艷,玉鏡展光明,知御弟乃中華上國男兒,我王願以一國之富,招贅御弟爺爺為夫,坐南面稱孤,我王願為帝後。傳旨著太師作媒,下官主婚,故此特來求這親事也。』三藏聞言,低頭不語。太師道:『大丈夫遇時不可錯過,似此招贅之事,天下雖有;托國之富,世上實稀。請御弟速允,庶好回奏。』長老越加癡啞。八戒在旁掬著碓挺嘴叫道:『太師,你去上復國王:我師父乃久修得道的羅漢,決不愛你托國之富,也不愛你傾國之容,快些兒倒換關文,打發他往西去,留我在此招贅,如何?』太師聞說,膽戰心驚,不敢回話。驛丞道:『你雖是個男身,但只形容醜陋,不中我王之意。』八戒笑道:『你甚不通變,常言道,粗柳簸箕細柳斗,世上誰見男兒丑。』
行者道:『呆子,勿得胡談,任師父尊意,可行則行,可止則止,莫要擔閣了媒妁工夫。』三藏道:『悟空,憑你怎麼說好!』行者道:『依老孫說,你在這裡也好,自古道,千里姻緣似線牽哩,那裡再有這般相應處?』三藏道:『徒弟,我們在這裡貪圖富貴,誰卻去西天取經?那不望壞了我大唐之帝主也?』太師道:『御弟在上,微臣不敢隱言。我王旨意,原只教求御弟為親,教你三位徒弟赴了會親筵宴,發付領給,倒換關文,往西天取經去哩。』行者道:『太師說得有理,我等不必作難,情願留下師父,與你主為夫,快換關文,打發我們西去,待取經回來,好到此拜爺娘,討盤纏,回大唐也。』那太師與驛丞對行者作禮道:『多謝老師玉成之恩!』八戒道:『太師,切莫要口裡擺菜碟兒,既然我們許諾,且教你主先安排一席,與我們吃鍾肯酒,如何?』太師道:『有有有,就教擺設筵宴來也。』那驛丞與太師歡天喜地回奏女主不題。
卻說唐長老一把扯住行者,罵道:『你這猴頭,弄殺我也!怎麼說出這般話來,教我在此招婚,你們西天拜佛,我就死也不敢如此。』行者道:『師父放心,老孫豈不知你性情,但只是到此地,遇此人,不得不將計就計!』三藏道:『怎麼叫做將計就計?』行者道:『你若使住法兒不允他,他便不肯倒換關文,不放我們走路。倘或意惡心毒,喝令多人割了你肉,做什麼香袋啊,我等豈有善報?一定要使出降魔蕩怪的神通。你知我們的手腳又重,器械又凶,但動動手兒,這一國的人盡打殺了。他雖然阻當我等,卻不是怪物妖精,還是一國人身;你又平素是個好善慈悲的人,在路上一靈不損,若打殺無限的平人,你心何忍!誠為不善了也。』 三藏聽說,道:『悟空,此論最善。但恐女主招我進去,要行夫婦之禮,我怎肯喪元陽,敗壞了佛家德行;走真精,墜落了本教人身?』行者道:『今日允了親事,他一定以皇帝禮,擺駕出城接你。你更不要推辭,就坐他鳳輦龍車,登寶殿,面南坐下,問女王取出御寶印信來,宣我們兄弟進朝,把通關文牒用了印,再請女王寫個手字花押,僉押了交付與我們。一壁廂教擺筵宴,就當與女王會喜,就與我們送行。待筵宴已畢,再叫排駕,只說送我們三人出城,回來與女王配合。哄得他君臣歡悅,更無阻擋之心,亦不起毒惡之念,卻待送出城外,你下了龍車鳳輦,教沙僧伺候左右,伏侍你騎上白馬,老孫卻使個定身法兒,教他君臣人等皆不能動,我們順大路只管西行。行得一晝夜,我卻念個咒,解了術法,還教他君臣們甦醒回城。一則不傷了他的性命,二來不損了你的元神。這叫做假親脫網之計,豈非一舉兩全之美也?』三藏聞言,如醉方醒,似夢初覺,樂以忘懮,稱謝不盡,道:『深感賢徒高見。』四眾同心合意,正自商量不題。
西遊記 (109)
作者:吳承恩
第五十四回 法性西來逢女國 心猿定計脫煙花(下)
卻說那太師與驛丞不等宣詔,直入朝門白玉階前奏道:
『主公佳夢最准,魚水之歡就矣。』女王聞奏,卷珠簾,下龍床,啟櫻脣,露銀齒,笑吟吟嬌聲問曰:『賢卿見御弟,怎麼說來?』
太師道:『臣等到驛,拜見御弟畢,即備言求親之事。御弟還有推託之辭,幸虧他大徒弟慨然見允,願留他師父與我王為夫,面南稱帝,只教先倒換關文,打發他三人西去;取得經回,好到此拜認爺娘,討盤費回大唐也。』女王笑道:『御弟再有何說。』
太師奏道:『御弟不言,願配我主,只是他那二徒弟,先要吃席肯酒?』女王聞言,即傳旨教光祿寺排宴,一壁廂排大駕,出城迎接夫君。眾女官即欽遵王命,打掃宮殿,鋪設庭臺。一班兒擺宴的,火速安排;一班兒擺駕的,流星整備。你看那西梁國雖是婦女之邦,那鑾輿不亞中華之盛,但見:六龍噴彩,雙鳳生祥。六龍噴彩扶車出,雙鳳生祥駕輦來。馥蘛異香藹,氤氳瑞氣開。金魚玉珮多官擁,寶髻雲鬟眾女排。鴛鴦掌扇遮鑾駕,翡翠珠簾影鳳釵。笙歌音美,弦管聲諧。一片歡情沖碧漢,無邊喜氣出靈臺。三檐羅蓋搖天宇,五色旌旗映御階。此地自來無合巹,女王今日配男纔。
不多時,大駕出城,早到迎陽館驛。忽有人報三藏師徒道:
『駕到了。』三藏聞言,即與三徒整衣出廳迎駕。女王捲簾下輦道:『那一位是唐朝御弟?』太師指道:『那驛門外香案前穿襴衣者便是。』女王閃鳳目,簇蛾眉,仔細觀看,果然一表非凡,你看他:丰姿英偉,相貌軒昂。齒白如銀砌,脣紅口四方。頂平額闊天倉滿,目秀眉清地閣長。兩耳有輪真傑士,一身不俗是才郎。
好個妙齡聰俊風流子,堪配西梁窈窕娘。女王看到那心歡意美之外,不覺淫情汲汲,愛欲恣恣,展放櫻桃小口,呼道:『大唐御弟,還不來佔鳳乘鸞也?』三藏聞言,耳紅面赤,羞答答不敢抬頭。豬八戒在旁,掬著嘴,餳眼觀看那女王,卻也裊娜,真個眉如翠羽,肌似羊脂。臉襯桃花瓣,鬟堆金鳳絲。秋波湛湛妖嬈態,春筍纖纖妖媚姿。斜嚲紅綃飄彩艷,高簪珠翠顯光輝。說什麼昭君美貌,果然是賽過西施。柳腰微展鳴金佩,蓮步輕移動玉肢。月裡嫦娥難到此,九天仙子怎如斯。宮妝巧樣非凡類,誠然王母降瑤池。那呆子看到好處,忍不住口嘴流涎,心頭撞鹿,一時間骨軟筋麻,好便似雪獅子向火,不覺的都化去也。
只見那女王走近前來,一把扯住三藏,俏語嬌聲,叫道:
『御弟哥哥,請上龍車,和我同上金鑾寶殿,匹配夫婦去來。』這長老戰兢兢立站不住,似醉如癡。行者在側教道:『師父不必太謙,請共師娘上輦,快快倒換關文,等我們取經去罷。』長老不敢回言,把行者抹了兩抹,止不住落下淚來,行者道:『師父切莫煩惱,這般富貴,不受用還待怎麼哩?』三藏沒及奈何,只得依從,揩了眼淚,強整歡容,移步近前,與女主:同攜素手,共坐龍車。那女主喜孜孜欲配夫妻,這長老懮惶惶只思拜佛。一個要洞房花燭交鴛侶,一個要西宇靈山見世尊。女帝真情,聖僧假意。女帝真情,指望和諧同到老;聖僧假意,牢藏情意養元神。一個喜見男身,恨不得白晝並頭諧伉儷;一個怕逢女色,只思量即時脫網上雷音。二人和會同登輦,豈料唐僧各有心!
那些文武官,見主公與長老同登鳳輦,併肩而坐,一個個眉花眼笑,撥轉儀從,復入城中。孫大聖纔教沙僧挑著行李,牽著白馬,隨大駕後邊同行。豬八戒往前亂跑,先到五鳳樓前,嚷道:『好自在!好現成呀!這個弄不成!這個弄不成!吃了喜酒進親纔是!』唬得些執儀從引導的女官,一個個回至駕邊道:
『主公,那一個長嘴大耳的,在五鳳樓前嚷道要喜酒吃哩。』女主聞奏,與長老倚香肩,偎並桃腮,開檀口,俏聲叫道:『御弟哥哥,長嘴大耳的是你那個高徒?』三藏道:『是我第二個徒弟,他生得食腸寬大,一生要圖口肥。須是先安排些酒食與他吃了,方可行事。』女主急問:『光祿寺安排筵宴完否?』女官奏道:『已完,設了葷素兩樣,在東閣上哩。』女王又問:『怎麼兩樣?』女官奏道:『臣恐唐朝御弟與高徒等平素吃齋,故有葷素兩樣。』女王卻又笑吟吟,偎著長老的香腮道:『御弟哥哥,你吃葷吃素?』
三藏道:『貧僧吃素,但是未曾戒酒,須得幾杯素酒,與我二徒弟吃些。』說未了,太師啟奏:『請赴東閣會宴,今宵吉日良辰,就可與御弟爺爺成親,明日天開黃道,請御弟爺爺登寶殿,面南改年號即位。』女王大喜,即與長老攜手相攙,下了龍車,共入端門裡,但見那:風飄仙樂下樓臺,閶闔中間翠輦來。鳳闕大開光藹藹,皇宮不閉錦排排。麒麟殿內爐煙裊,孔雀屏邊房影回。亭閣崢嶸如上國,玉堂金馬更奇哉!
既至東閣之下,又聞得一派笙歌聲韻美,又見兩行紅粉貌嬌嬈。正中堂排設兩般盛宴:左邊上首是素筵,右邊上首是葷筵,下兩路盡是單席。那女王斂袍袖,十指尖尖,奉著玉杯,便來安蓆。行者近前道:『我師徒都是吃素。先請師父坐了左手素席,轉下三席,分左右,我兄弟們好坐。』太師喜道:『正是,正是。師徒即父子也,不可併肩。』眾女官連忙調了席面。女王一一傳杯,安了他弟兄三位。行者又與唐僧丟個眼色,教師父回禮。三藏下來,卻也擎玉杯,與女王安蓆。那些文武官,朝上拜謝了皇恩,各依品從,分坐兩邊,纔住了音樂請酒。那八戒那管好歹,放開肚子,只情吃起。也不管什麼玉屑米飯、蒸餅、糖糕、蘑菇、香蕈、筍芽,木耳、黃花菜、石花菜、紫菜、蔓菁、芋頭、蘿菔、山藥、黃精、一骨辣吃了個罄盡,喝了五七杯酒。口裡嚷道:
『看添換來!拿大觥來!再吃幾觥,各人幹事去。』沙僧問道:
『好筵席不吃,還要乾甚事?』呆子笑道:『古人云,造弓的造弓,造箭的造箭。我們如今招的招,嫁的嫁,取經的還去取經,走路的還去走路,莫只管貪杯誤事,快早兒打發關文,正是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女王聞說,即命取大杯來。近侍官連忙取幾個鸚鵡杯、鸕茲杓、金叵羅、銀鑿落、玻璃盞、水晶盆、蓬萊碗、琥珀鍾,滿斟玉液,連注瓊漿,果然都各飲一巡。
三藏欠身而起,對女王合掌道:『陛下,多蒙盛設,酒已彀了。請登寶殿,倒換關文,趕天早,送他三人出城罷。』女王依言,攜著長老,散了筵宴,上金鑾寶殿,即讓長老即位。三藏道:
『不可!不可!適太師言過,明日天開黃道,貧僧纔敢即位稱孤。
今日即印關文,打發他去也。』女王依言,仍坐了龍床,即取金交椅一張,放在龍床左手,請唐僧坐了,叫徒弟們拿上通關文牒來。大聖便教沙僧解開包袱,取出關文。大聖將關文雙手捧上。那女王細看一番,上有大唐皇帝寶印九顆,下有寶象國印,烏雞國印,車遲國印。女王看罷,嬌滴滴笑語道:『御弟哥哥又姓陳?』三藏道:『俗家姓陳,法名玄奘。因我唐王聖恩認為御弟,賜姓我為唐也。』女王道:『關文上如何沒有高徒之名?』三藏道:『三個頑徒,不是我唐朝人物。』女王道:『既不是你唐朝人物,為何肯隨你來?』三藏道:『大的個徒弟,祖貫東勝神洲傲來國人氏;第二個乃西牛賀洲烏斯莊人氏;第三個乃流沙河人氏。他三人都因罪犯天條,南海觀世音菩薩解脫他苦,秉善皈依,將功摺罪,情願保護我上西天取經。皆是途中收得,故此未注法名在牒。』女王道:『我與你添註法名,好麼?』
三藏道:『但憑陛下尊意。』女王即令取筆硯來,濃磨香翰,飽潤香毫,牒文之後,寫上孫悟空、豬悟能、沙悟淨三人名諱,卻纔取出御印,端端正正印了,又畫個手字花押,傳將下去。孫大聖接了,教沙僧包裹停當。那女王又賜出碎金碎銀一盤,下龍床遞與行者道:『你三人將此權為路費,早上西天。待汝等取經回來,寡人還有重謝。』行者道:『我們出家人,不受金銀,途中自有乞化之處。』女王見他不受,又取出綾錦十匹,對行者道:『汝等行色匆匆,裁製不及,將此路上做件衣服遮寒,』行者道:『出家人穿不得綾錦,自有護體布衣。』女王見他不受,教:『取御米三升,在路權為一飯。』八戒聽說個飯字,便就接了,捎在包袱之間。行者道:『兄弟,行李見今沈重,且倒有氣力挑米?』八戒笑道:『你那裡知道,米好的是個日消貨,只消一頓飯,就了帳也。』遂此合掌謝恩。
三藏道:『敢煩陛下相同貧僧送他三人出城,待我囑付他們幾句,教他好生西去,我卻回來,與陛下永受榮華,無掛無牽,方可會鸞交鳳友也。』女王不知是計,便傳旨擺駕,與三藏並倚香肩,同登鳳輦,出西城而去。滿城中都盞添淨水,爐降真香,一則看女王鑾駕,二來看御弟男身。沒老沒小,盡是粉容嬌面、綠鬢雲鬟之輩。不多時,大駕出城,到西關之處,行者、八戒、沙僧、同心合意,結束整齊,逕迎著鑾輿,厲聲高叫道:『那女王不必遠送,我等就此拜別。』長老慢下龍車,對女王拱手道:『陛下請回,讓貧僧取經去也。』女王聞言,大驚失色,扯住唐僧道:『御弟哥哥,我願將一國之富,招你為夫,明日高登寶位,即位稱君,我願為君之後,喜筵通皆吃了,如何卻又變卦?』
八戒聽說,發起個風來,把嘴亂扭,耳朵亂搖,闖至駕前,嚷道:
『我們和尚家和你這粉骷髏做甚夫妻!放我師父走路!』那女王見他那等撒潑弄丑,唬得魂飛魄散,跌入輦駕之中。沙僧卻把三藏搶出人叢,伏侍上馬。只見那路旁閃出一個女子,喝道:
『唐御弟,那裡走!我和你耍風月兒去來!』沙僧罵道:『賊輩無知!』掣寶杖劈頭就打。那女子弄陣旋風,嗚的一聲,把唐僧攝將去了,無影無蹤,不知下落何處。咦!正是:脫得煙花網,又遇風月魔。畢竟不知那女子是人是怪,老師父的性命得死得生,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