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98, 99, 100)

西遊記 (98)

作者:吳承恩

第四十九回   三藏有災瀋水宅 觀音救難現魚籃(上)

卻說孫大聖與八戒、沙僧辭陳老來至河邊,道:「兄弟,你兩個議定,那一個先下水。」八戒道:「哥啊,我兩個手段不見怎的,還得你先下水。」行者道:「不瞞賢弟說,若是山裏妖精,全不用你們費力,水中之事,我去不得。就是下海行江,我須要捻著避水訣,或者變化什麼魚蟹之形才去得。若是那般捻訣,卻輪不得鐵棒,使不得神通,打不得妖怪。我久知你兩個乃慣水之人,所以要你兩個下去。」沙僧道:「哥啊,小弟雖是去得,但不知水底如何。我等大家都去,哥哥變作什麼模樣,或是我馱著你,分開水道,尋著妖聖的巢穴,你先進去打聽打聽。若是師父不曾傷損,還在那裏,我們好努力征討。假若不是這怪弄法,或者渰殺師父,或者被妖喫了,我等不須苦求,早早的別尋道路何如?」

行者道:「賢弟說得有理,你們那個馱我?」八戒暗喜道:「這猴子不知捉弄了我多少,今番原來不會水,等老豬馱他,也捉弄他捉弄!」呆子笑嘻嘻的叫道:「哥哥,我馱你。」行者就知有意,卻便將計就計道:「是,也好,你比悟淨還有些膂力。」八戒就背著他。沙僧剖開水路,弟兄們同入通天河內。向水底下行有百十里遠近,那呆子要捉弄行者,行者隨即拔下一根毫毛,變做假身,伏在八戒背上,真身變作一個豬虱子,緊緊的貼在他耳朵裏。八戒正行,忽然打個躘踵,得故子把行者往前一摜,撲的跌了一跤。原來那個假身本是毫毛變的,卻就飄起去,無影無形。沙僧道:「二哥,你是怎麼說?不好生走路,就跌在泥裏,便也罷了,卻把大哥不知跌在那裏去了!」八戒道:

「那猴子不禁跌,一跌就跌化了。兄弟,莫管他死活,我和你且去尋師父去。」沙僧道:「不好,還得他來,他雖水性不知,他比我們乖巧。若無他來,我不與你去。」行者在八戒耳朵裏,忍不住高叫道:「悟淨!老孫在這裏也。」沙僧聽得,笑道:「罷了!這呆子是死了!你怎麼就敢捉弄他!如今弄得聞聲不見面,卻怎是好?」八戒慌得跪在泥裏磕頭道:「哥哥,是我不是了,待救了師父上岸陪禮。你在那裏做聲?就影殺我也!你請現原身出來,我馱著你,再不敢衝撞你了。」行者道:「是你還馱著我哩。

我不弄你,你快走!快走!」那呆子絮絮叨叨,只管念誦著陪禮,爬起來與沙僧又進。

行了又有百十里遠近,忽抬頭望見一座樓臺,上有「水黿之第」四個大字。沙僧道:「這廂想是妖精住處,我兩個不知虛實,怎麼上門索戰?」行者道:「悟淨,那門裏外可有水麼?」沙僧道:「無水。」行者道:「既無水,你再藏隱在左右,待老孫去打聽打聽。」好大聖,爬離了八戒耳朵裏,卻又搖身一變,變作個長腳蝦婆,兩三跳跳到門裏。睜眼看時,只見那怪坐在上面,眾水族擺列兩邊,有個斑衣鱖婆坐於側手,都商議要喫唐僧。行者留心,兩邊尋找不見,忽看見一個大肚蝦婆走將來,徑往西廊下立定。行者跳到面前稱呼道:「姆姆,大王與眾商議要喫唐僧,唐僧卻在那裏?」蝦婆道:「唐僧被大王降雪結冰,昨日拿在宮後石匣中間,只等明日他徒弟們不來吵鬧,就奏樂享用也。」

行者聞言,演了一會,徑直尋到宮後,看果有一個石匣,卻象人家槽房裏的豬槽,又似人間一口石棺材之樣,量量足有六尺長短;卻伏在上面,聽了一會,只聽得三藏在裏面嚶嚶的哭哩。行者不言語,側耳再聽,那師父挫得牙響,哏了一聲道:「自恨江流命有愆,生時多少水災纏。出娘胎腹淘波浪,拜佛西天墮渺淵。前遇黑河身有難,今逢冰解命歸泉。不知徒弟能來否,可得真經返故園?」行者忍不住叫道:「師父莫恨水災,經云,土乃五行之母,水乃五行之源。無土不生,無水不長。老孫來了!」

三藏聞得道:「徒弟啊,救我耶!」行者道:「你且放心,待我們擒住妖精,管教你脫難。」三藏道:「快些兒下手!再停一日,足足悶殺我也!」行者道:「沒事沒事!我去也!」急回頭,跳將出去,到門外現了原身叫:「八戒!」那呆子與沙僧近道:「哥哥,如何?」行者道:「正是此怪騙了師父。師父未曾傷損,被怪物蓋在石匣之下。你兩個快早挑戰,讓老孫先出水面。你若擒得他就擒;擒不得,做個佯輸,引他出水,等我打他。」沙僧道:「哥哥放心先去,待小弟們鑒貌辨色。」這行者捻著避水法,鑽出波中,停立岸邊等候不題。

你看那豬八戒行凶,闖至門前,厲聲高叫:「潑怪物!送我師父出來!」慌得那門裏小妖急報:「大王,門外有人要師父哩!」妖邪道:「這定是那潑和尚來了。」教:「快取披掛兵器來!」

眾小妖連忙取出。妖邪結束了,執兵器在手,即命開門,走將出來。八戒與沙僧對列左右,見妖邪怎生披掛。好怪物!你看他:

頭戴金盔晃且輝,身披金甲掣虹霓。腰圍寶帶團珠翠,足踏煙黃靴樣奇。鼻准高隆如嶠聳,天庭廣闊若龍儀。眼光閃灼圓還暴,牙齒鋼鋒尖又齊。短髮蓬鬆飄火焰,長鬚瀟灑挺金錐。口咬一枝青嫩藻,手拿九瓣赤銅錘。一聲咿啞門開處,響似三春驚蟄雷。這等形容人世少,敢稱靈顯大王威。

妖邪出得門來,隨後有百十個小妖,一個個輪槍舞劍,擺開兩哨,對八戒道:「你是那寺裏和尚,為甚到此喧嚷?」八戒喝道:「我把你這打不死的潑物!你前夜與我頂嘴,今日如何推不知來問我?我本是東土大唐聖僧之徒弟,往西天拜佛求經者。你弄玄虛,假做什麼靈感大王,專在陳家莊要喫童男童女,我本是陳清家一秤金,你不認得我麼?」那妖邪道:「你這和尚,甚沒道理!你變做一秤金,該一個冒名頂替之罪。我倒不曾喫你,反被你傷了我手背,已此讓了你,你怎麼又尋上我的門來?」八戒道:「你既讓我,卻怎麼又弄冷風,下大雪,凍結堅冰,害我師父?快早送我師父出來,萬事皆休!牙迸半個不字,你只看看手中鈀,決不饒你!」妖邪聞言,微微冷笑道:「這和尚賣此長舌,胡誇大口。果然是我作冷下雪凍河,攝你師父。你今嚷上門來,思量取討,只怕這一番不比那一番了。那時節,我因赴會,不曾帶得兵器,誤中你傷。你如今且休要走,我與你交敵三合,三合敵得我過,還你師父;敵不過,連你一發喫了。」八戒道:「好乖兒子!正是這等說!仔細看鈀!」妖邪道:「你原來是半路上出家的和尚。」八戒道:「我的兒,你真個有些靈感,怎麼就曉得我是半路出家的?」妖邪道:「你會使鈀,想是雇在那裏種園,把他釘鈀拐將來也。」八戒道:「兒子,我這鈀不是那築地之鈀,你看巨齒鑄就如龍爪,遜金妝來似蟒形。若逢對敵寒風灑,但遇相持火焰生。能與聖僧除怪物,西方路上捉妖精。輪動煙雲遮日月,使開霞彩照分明。築倒太山千虎怕,掀翻大海萬龍驚。饒你威靈有手段,一築須教九窟窿!」

那個妖邪那裏肯信,舉銅錘劈頭就打,八戒使釘鈀架住道:「你這潑物,原來也是半路上成精的邪魔!」那怪道:「你怎麼認得我是半路上成精的?」八戒道:「你會使銅錘,想是雇在那個銀匠家扯爐,被你得了手,偷將出來的。」妖邪道:「這不是打銀之錘,你看,九瓣攢成花骨朵,一竿虛孔萬年青。原來不比凡間物,出處還從僊苑名。綠房紫菂瑤池老,素質清香碧沼生。因我用功摶煉過,堅如鋼銳徹通靈。槍刀劍戟渾難賽,鉞斧戈矛莫敢經。縱讓你鈀能利刃,湯著吾錘迸折釘!」

沙和尚見他兩個攀話,忍不住近前高叫道:「那怪物休得浪言!古人云,口說無憑,做出便見。不要走!且喫我一杖!」

妖邪使錘杆架住道:「你也是半路裏出家的和尚。」沙僧道:「你怎麼認得?」妖邪道:「你這個模樣,象一個磨博士出身。」沙僧道:「如何認得我象個磨博士?」妖邪道:「你不是磨博士,怎麼會使趕麵杖?」沙僧罵道:「你這孽障,是也不曾見!這般兵器人間少,故此難知寶杖名。出自月宮無影處,梭羅僊木琢磨成。外邊嵌寶霞光耀,內裏鑽金瑞氣凝。先日也曾陪禦宴,今朝秉正保唐僧。西方路上無知識,上界宮中有大名。喚做降妖真寶杖,管教一下碎天靈!」那妖邪不容分說,三家變臉,這一場,在水底下好殺:銅錘寶杖與釘鈀,悟能悟淨戰妖邪。一個是天蓬臨世界,一個是上將降天涯。他兩個夾攻水怪施威武,這一個獨抵神僧勢可誇。有分有緣成大道,相生相剋秉恒沙。土克水,水幹見底;水生木,木旺開花。禪法參修歸一體,還丹炮煉伏三家。土是母,發金芽,金生神水產嬰娃;水為本,潤木華,木有輝煌烈火霞。攢簇五行皆別異,故然變臉各爭差。看他那銅錘九瓣光明好,寶杖千絲彩繡佳。鈀按陰陽分九曜,不明解數亂如麻。捐軀棄命因僧難,捨死忘生為釋迦。致使銅錘忙不墜,左遮寶杖右遮鈀。三人在水底下鬥經兩個時辰,不分勝敗。豬八戒料道不得贏他,對沙僧丟了個眼色,二人詐敗佯輸,各拖兵器,回頭就走。那怪物教:「小的們,紮住在此,等我趕上這廝,捉將來與汝等湊喫啞!」你看他如風吹敗葉,似雨打殘花,將他兩個趕出水面。

那孫大聖在東岸上,眼不轉睛,只望著河邊水勢,忽然見波浪翻騰,喊聲號吼,八戒先跳上岸道:「來了!來了!」沙僧也到岸邊道:「來了!來了!」那妖邪隨後叫:「那裏走!」才出頭,被行者喝道:「看棍!」那妖邪閃身躲過,使銅錘急架相還。一個在河邊湧浪,一個在岸上施威。搭上手未經三合,那妖遮架不住,打個花,又淬於水裏,遂此風平浪息。行者回轉高崖道:「兄弟們,辛苦啊。」沙僧道:「哥啊,這妖精,他在岸上覺到不濟,在水底也盡利害哩!我與二哥左右齊攻,只戰得個兩平,卻怎麼處置救師父也?」行者道:「不必疑遲,恐被他傷了師父。」八戒道:

「哥哥,我這一去哄他出來,你莫做聲,但只在半空中等候,估著他鑽出頭來,卻使個搗蒜打,照他頂門上著著實實一下!縱然打不死他,好道也護疼發暈,卻等老豬趕上一鈀,管教他了帳!」行者道:「正是!正是!這叫做『裏迎外合』,方可濟事。」他兩個復入水中不題。

西遊記 (99)

作者:吳承恩

第四十九回   三藏有災瀋水宅 觀音救難現魚籃(下)

卻說那妖邪敗陣逃生,回歸本宅,眾妖接到宮中,鱖婆上前問道:「大王趕那兩個和尚到那方來?」妖邪道:「那和尚原來還有一個幫手。他兩個跳上岸去,那幫手輪一條鐵棒打我,我閃過與他相持。也不知他那棍子有多少斤重,我的銅錘莫想架得他住,戰未三合,我卻敗回來也。」鱖婆道:「大王,可記得那幫手是甚相貌?」妖邪道:「是一個毛臉雷公嘴,查耳朵,折鼻梁,火眼金睛和尚。」鱖婆聞說,打了一個寒噤道:「大王啊!虧了你識俊,逃了性命!若再三合,決然不得全生!那和尚我認得他。」妖邪道:「你認得他是誰?」鱖婆道:「我當年在東洋海內,曾聞得老龍王說他的名譽,乃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混元一氣上方太乙金僊美猴王齊天大聖,如今歸依佛教,保唐僧往西天取經,改名喚做孫悟空行者。他的神通廣大,變化多端,大王,你怎麼惹他!今後再莫與他戰了。」

說不了,只見門裏小妖來報:「大王,那兩個和尚又來門前索戰哩!」妖精道:「賢妹所見甚長,再不出去,看他怎麼。」急傳令,教:「小的們,把門關緊了,正是任君門外叫,衹是不開門。

讓他纏兩日,性攤了回去時,我們卻不自在受用唐僧也?」那小妖一齊都搬石頭,塞泥塊,把門閉殺。八戒與沙僧連叫不出,呆子心焦,就使釘鈀築門。那門已此緊閉牢關,莫想能彀;被他七八鈀,築破門扇,裏面卻都是泥土石塊,高迭千層。沙僧見了道:「二哥,這怪物懼怕之甚,閉門不出,我和你且回上河崖,再與大哥計較去來。」八戒依言,徑轉東岸。

那行者半雲半霧,提著鐵棒等哩。看見他兩個上來,不見妖怪,即按雲頭迎至岸邊,問道:「兄弟,那話兒怎麼不上來?」

沙僧道:「那怪物緊閉宅門,再不出來見面,被二哥打破門扇看時,那裏面都使些泥土石塊實實的迭住了。故此不能得戰,卻來與哥哥計議,再怎麼設法去救師父。」行者道:「似這般卻也無法可治。你兩個只在河岸上巡視著,不可放他往別處走了,待我去來。」八戒道:「哥哥,你往那裏去?」行者道:「我上普陀巖拜問菩薩,看這妖怪是那裏出身,姓甚名誰。尋著他的祖居,拿了他的家屬,捉了他的四鄰,卻來此擒怪救師。」八戒笑道:

「哥啊,這等幹,衹是忒費事,耽擱了時辰了。」行者道:「管你不費事,不耽擱!我去就來!」

好大聖,急縱祥光,躲離河口,徑赴南海。那裏消半個時辰,早望見落伽山不遠,低下云頭,徑至普陀崖上。只見那二十四路諸天與守山大神、木叉行者、善財童子、捧珠龍女,一齊上前,迎著施禮道:「大聖何來?」行者道:「有事要見菩薩。」眾神道:「菩薩今早出洞,不許人隨,自入竹林裏觀玩。知大聖今日必來,吩咐我等在此候接大聖,不可就見。請在翠巖前聊坐片時,待菩薩出來,自有道理。」行者依言,還未坐下,又見那善財童子上前施禮道:「孫大聖,前蒙盛意,幸菩薩不棄收留,早晚不離左右,專侍蓮臺之下,甚得善慈。行者知是紅孩兒,笑道:

「你那時節魔業迷心,今朝得成正果,才知老孫是好人也。」

行者久等不見,心焦道:「列位與我傳報傳報,但遲了,恐傷吾師之命。」諸天道:「不敢報,菩薩吩咐,只等他自出來哩。」

行者性急,那裏等得,急縱身往裏便走。噫!這個美猴王,性急能鵲薄。諸天留不住,要往裏邊皐。拽步入深林,睜眼偷覷著。

遠觀救苦尊,盤坐襯殘箬。懶散怕梳妝,容顏多綽約。散挽一窩絲,未曾戴纓絡。不掛素藍袍,貼身小襖縛。漫腰束錦裙,赤了一雙腳。披肩繡帶無,精光兩臂膊。玉手執鋼刀,正把竹皮削。行者見了,忍不住厲聲高叫道:「菩薩,弟子孫悟空志心朝禮。」菩薩教:「外面俟候。」行者叩頭道:「菩薩,我師父有難,特來拜問通天河妖怪根源。」菩薩道:「你且出去,待我出來。」行者不敢強,只得走出竹林,對眾諸天道:「菩薩今日又重置家事哩,怎麼不坐蓮臺,不妝飾,不喜歡,在林裏削篾做甚?」諸天道:「我等卻不知。今早出洞,未曾妝束,就入林中去了,又教我等在此接候大聖,必然為大聖有事。」行者沒奈何,只得等候。

不多時,只見菩薩手提一個紫竹籃兒出林道:「悟空,我與你救唐僧去來。」行者慌忙跪下道:「弟子不敢催促,且請菩薩著衣登座。」菩薩道:「不消著衣,就此去也。」那菩薩撇下諸天,縱祥雲騰空而去,孫大聖只得相隨。頃刻間,到了通天河界,八戒與沙僧看見道:「師兄性急,不知在南海怎麼亂嚷亂叫,把一個未梳妝的菩薩逼將來也。」說不了,到於河岸。二人下拜道:

「菩薩,我等擅幹,有罪!有罪!」菩薩即解下一根束襖的絲絛,將籃兒拴定,提著絲絛,半踏雲彩,拋在河中,往上溜頭扯著,口念頌子道:「死的去,活的住,死的去,活的住!」念了七遍,提起籃兒,但見那籃裏亮灼灼一尾金魚,還斬眼動鱗。菩薩叫:

「悟空,快下水救你師父耶。」行者道:「未曾拿住妖邪,如何救得師父?」菩薩道:「這籃兒裏不是?」八戒與沙僧拜問道:「這魚兒怎生有那等手段。菩薩道:「他本是我蓮花池裏養大的金魚,每日浮頭聽經,修成手段。那一柄九瓣銅錘,乃是一枝未開的菡萏,被他運煉成兵。不知是那一日,海潮泛漲,走到此間。我今早扶欄看花,卻不見這廝出拜,掐指巡紋,算著他在此成精,害你師父,故此未及梳妝,運神功,織個竹籃兒擒他。」行者道:

「菩薩,既然如此,且待片時,我等叫陳家莊眾信人等,看看菩薩的金面:一則留恩,二來說此收怪之事,好教凡人信心供養。」菩薩道:「也罷,你快去叫來。」那八戒與沙僧,一齊飛跑至莊前,高呼道:「都來看活觀音菩薩!都來看活觀音菩薩!」一莊老幼男女,都向河邊,也不顧泥水,都跪在裏面,磕頭禮拜。內中有善圖畫者,傳下影神,這才是魚籃觀音現身。當時菩薩就歸南海。

八戒與沙僧,分開水道,徑往那水黿之第找尋師父。原來那裏邊水怪魚精,盡皆死爛。卻入後宮,揭開石匣,馱著唐僧,出離波津,與眾相見。那陳清兄弟叩頭稱謝道:「老爺不依小人勸留,致令如此受苦。」行者道:「不消說了。你們這里人家,下年再不用祭賽,那大王已此除根,永無傷害。陳老兒,如今才好累你,快尋一隻船兒,送我們過河去也。」那陳清道:「有!有!有!」就教解板打船,眾莊客聞得此言,無不喜捨。那個道我買桅篷,這個道我辦篙槳,有的說我出繩索,有的說我雇水手。正都在河邊上吵鬧,忽聽得河中間高叫:「孫大聖不要打船,花費人家財物,我送你師徒們過去。」眾人聽說,個個心驚,膽小的走了回家,膽大的戰兢兢貪看。須臾那水裏鑽出一個怪來,你道怎生模樣:方頭神物非凡品,九助靈機號水僊。曳尾能延千紀壽,潛身靜隱百川淵。翻波跳浪沖江岸,向日朝風臥海邊。養氣含靈真有道,多年粉蓋癩頭黿。那老黿又叫: 「大聖,不要打船,我送你師徒過去。」行者輪著鐵棒道:「我把你這個孽畜!若到邊前,這一棒就打死你!」

老黿道:「我感大聖之恩,情願辦好心送你師徒,你怎麼反要打我?」行者道:「與你有甚恩惠?」老黿道:「大聖,你不知這底下水黿之第,乃是我的住宅,自歷代以來,祖上傳留到我。我因省悟本根,養成靈氣,在此處修行,被我將祖居翻蓋了一遍,立做一個水黿之第。那妖邪乃九年前海嘯波翻,他趕潮頭,來於此處,仗逞凶頑,與我爭鬥,被他傷了我許多兒女,奪了我許多眷族。我鬥他不過,將巢穴白白的被他佔了。今蒙大聖至此搭救唐師父,請了觀音菩薩掃淨妖氛,收去怪物,將第宅還歸於我,我如今團圞老小,再不須挨土幫泥,得居舊捨。此恩重若丘山,深如大海。且不但我等蒙惠,只這一莊上人,免得年年祭賽,全了多少人家兒女,此誠所謂一舉而兩得之恩也!敢不報答?」

行者聞言,心中暗喜,收了鐵棒道:「你端的是真實之情麼?」老黿道:「因大聖恩德洪深,怎敢虛謬?」行者道:「既是真情,你朝天賭咒。」那老黿張著紅口,朝天發誓道:「我若真情不送唐僧過此通天河,將身化為血水!」行者笑道:「你上來,你上來。」老黿卻才負近岸邊,將身一縱,爬上河崖。眾人近前觀看,有四丈圍圓的一個大白蓋。行者道:「師父,我們上他身,渡過去也。」三藏道:「徒弟呀,那層冰厚凍,尚且迍邅,況此黿背,恐不穩便。」老黿道:「師父放心,我比那層冰厚凍,穩得緊哩,但歪一歪,不成功果!」行者道:

「師父啊,凡諸眾生,會說人話,決不打誑語。」教:「兄弟們,快牽馬來。」

到了河邊,陳家莊老幼男女,一齊來拜送。行者教把馬牽在白黿蓋上,請唐僧站在馬的頸項左邊,沙僧站在右邊,八戒站在馬後,行者站在馬前,又恐那黿無禮,解下虎筋絛子,穿在老黿的鼻之內,扯起來象一條韁繩,卻使一隻腳踏在蓋上,一隻腳登在頭上,一隻手執著鐵棒,一隻手扯著韁繩,叫道:「老黿,慢慢走啊,歪一歪兒,就照頭一下!」老黿道:「不敢!不敢!」

他卻蹬開四足,踏水面如行平地。眾人都在岸上,焚香叩頭,都念南無阿彌陀佛,這正是真羅漢臨凡,活菩薩出現。眾人只拜的望不見形影方回,不題。

卻說那師父駕著白黿,那消一日,行過了八百里通天河界,幹手幹腳的登岸。三藏上崖,合手稱謝道:「老黿累你,無物可贈,待我取經回謝你罷。」老黿道: 「不勞師父賜謝。我聞得西天佛祖無滅無生,能知過去未來之事。我在此間,整修行了一千三百餘年,雖然延壽身輕,會說人語,衹是難脫本殼。萬望老師父到西天與我問佛祖一聲,看我幾時得脫本殼,可得一個人身。」三藏響允道:「我問,我問。」那老黿才淬水中去了。行者遂伏侍唐僧上馬,八戒挑著行囊,沙僧跟隨左右,師徒們找大路,一直奔西。這的是:聖僧奉旨拜彌陀,水遠山遙災難多。意志心誠不懼死,白黿馱渡過天河。畢竟不知此後還有多少路程,還有什麼凶吉,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 (100)

作者:吳承恩

第五十回   情亂性從因愛欲 神昏心動遇魔頭(上)

詞曰:心地頻頻掃,塵情細細除,莫教坑塹陷毗盧。本體常清淨,方可論元初。性燭須挑剔,曹溪任吸呼,勿令猿馬氣聲粗。晝夜綿綿息,方顯是功夫。這一首詞,牌名《南柯子》。單道著唐僧脫卻通天河寒冰之災,踏白黿負登彼岸。四眾奔西,正遇嚴冬之景,但見那林光漠漠煙中淡,山骨棱棱水外清。師徒們正當行處,忽然又遇一座大山,阻住去道,路窄崖高,石多嶺峻,人馬難行。三藏在馬上兜住韁繩,叫聲「徒弟。」那孫行者引八戒、沙僧近前侍立道:「師父,有何吩咐?」 三藏道:「你看那前面山高,只恐有虎狼作怪,妖獸傷人,今番是必仔細!」行者道:「師父放心莫慮,我等兄弟三人,性和意合,歸正求真,使出蕩怪降妖之法,怕什麼虎狼妖獸!」三藏聞言,只得放懷前進,到於谷口,促馬登崖,抬頭觀看,好山:嵯峨矗矗,巒削巍巍。嵯峨矗矗衝霄漢,巒削巍巍礙碧空。怪石亂堆如坐虎,蒼松斜掛似飛龍。嶺上鳥啼嬌韻美,崖前梅放異香濃。澗水潺湲流出冷,巔雲黯淡過來凶。又見那飄飄雪,凜凜風,咆哮餓虎吼山中。寒鴉揀樹無棲處,野鹿尋窩沒定蹤。可嘆行人難進步,皺眉愁臉把頭蒙。

師徒四眾,冒雪沖寒,戰澌澌,行過那巔峰峻嶺,遠望見山凹中有樓臺高聳,房舍清幽。唐僧馬上欣然道:「徒弟啊,這一日又饑又寒,幸得那山凹裏有樓臺房舍,斷乎是莊戶人家,庵觀寺院,且去化些齋飯,喫了再走。」行者聞言,急睜睛看,只見那壁廂凶雲隱隱,惡氣紛紛,迴首對唐僧道:「師父,那廂不是好處。」三藏道:「見有樓臺亭宇,如何不是好處?」行者笑道:

「師父啊,你那裏知道?西方路上多有妖怪邪魔,善能點化莊宅,不拘什麼樓臺房舍,館閣亭宇,俱能指化了哄人。你知道龍生九種,內有一種名『蜃』,蜃氣放出,就如樓閣淺池。若遇大江昏迷,蜃現此勢,倘有鳥鵲飛騰,定來歇翅,那怕你上萬論千,盡被他一氣吞之。此意害人最重,那壁廂氣色凶惡,斷不可入。」三藏道:「既不可入,我卻著實饑了。」行者道:「師父果饑,且請下馬,就在這平處坐下,待我別處化些齋來你喫。」三藏依言下馬。八戒采定韁繩,沙僧放下行李,即去解開包裹,取出缽盂,遞與行者。行者接缽盂在手,吩咐沙僧道:「賢弟,卻不可前進,好生保護師父穩坐於此,待我化齋回來,再往西去。」沙僧領諾。行者又向三藏道:「師父,這去處少吉多凶,切莫要動身別往,老孫化齋去也。」唐僧道:「不必多言,但要你快去快來,我在這裏等你。」行者轉身欲行,卻又回來道:「師父,我知你沒甚坐性,我與你個安身法兒。」即取金箍棒,幌了一幌,將那平地下週圍畫了一道圈子,請唐僧坐在中間,著八戒沙僧侍立左右,把馬與行李都放在近身,對唐僧合掌道:「老孫畫的這圈,強似那銅牆鐵壁,憑他什麼虎豹狼蟲,妖魔鬼怪,俱莫敢近。但只不許你們走出圈外,只在中間穩坐,保你無虞;但若出了圈兒,定遭毒手。千萬千萬!至囑至囑!」三藏依言,師徒俱端然坐下。

行者才起雲頭,尋莊化齋,一直南行,忽見那古樹參天,乃一村莊捨。按下云頭,仔細觀看,但只見:雪欺衰柳,冰結方塘。

疏疏修竹搖青,鬱鬱喬松凝翠。幾間茅屋半裝銀,一座小橋斜砌粉。籬邊微吐水僊花,檐下長垂冰凍箸。颯颯寒風送異香,雪漫不見梅開處。行者隨步觀看莊景,只聽得呀的一聲,柴扉響處,走出一個老者,手拖藜杖,頭頂羊裘,身穿破衲,足踏蒲鞋,拄著杖,仰身朝天道:「西北風起,明日晴了。」說不了,後邊跑出一個哈巴狗兒來,望著行者,汪汪的亂吠。老者卻才轉過頭來,看見行者捧著缽盂,打個問訊道:「老施主,我和尚是東土大唐欽差上西天拜佛求經者,適路過寶方,我師父腹中饑餒,特造尊府募化一齋。」老者聞言,點頭頓杖道:「長老,你且休化齋,你走錯路了。」行者道:「不錯。」老者道:「往西天大路,在那直北下,此間到那裏有千里之遙,還不去找大路而行?」行者笑道:「正是直北下,我師父現在大路上端坐,等我化齋哩。」

那老者道:「這和尚胡說了。你師父在大路上等你化齋,似這千里之遙,就會走路,也須得六七日,走回去又要六七日,卻不餓壞他也?」行者笑道:「不瞞老施主說,我才然離了師父,還不上一盞熱茶之時,卻就走到此處。如今化了齋,還要趁去作午齋哩。」老者見說,心中害怕道:「這和尚是鬼!是鬼!」急抽身往裏就走。行者一把扯住道:「施主那裏去?有齋快化些兒。」老者道:「不方便!不方便!別轉一家兒罷!」行者道:「你這施主,好不會事!你說我離此有千里之遙,若再轉一家,卻不又有千里?真是餓殺我師父也。」那老者道:「實不瞞你說,我家老小六七口,才淘了三升米下鍋,還未曾煮熟。你且到別處去轉轉再來。」行者道:「古人云,走三家不如坐一家。我貧僧在此等一等罷。」那老者見纏得緊,惱了,舉藜杖就打。行者公然不懼,被他照光頭上打了七八下,只當與他拂癢。那老者道:「這是個撞頭的和尚!」行者笑道:「老官兒,憑你怎麼打,衹要記得杖數明白,一杖一升米,慢慢量來。」那老者聞言,急丟了藜杖,跑進去把門關了,只嚷:「有鬼!有鬼!」慌得那一家兒戰戰兢兢,把前後門俱關上。行者見他關了門,心中暗想:「這老賊才說淘米下鍋,不知是虛是實。常言道,道化賢良釋化愚。且等老孫進去看看。」好大聖,捻著訣,使個隱身遁法,徑走入廚中看處,果然那鍋裏氣騰騰的,煮了半鍋乾飯。就把缽盂往裏一椏,滿滿的椏了一缽盂,即駕雲回轉不題。

卻說唐僧坐在圈子裏,等待多時。不見行者回來,欠身悵望道:「這猴子往那裏化齋去了?」八戒在旁笑道:「知他往那裏耍子去來!化什麼齋,卻教我們在此坐牢!」三藏道:「怎麼謂之坐牢?」八戒道:「師父,你原來不知。古人劃地為牢,他將棍子劃了圈兒,強似鐵壁銅牆,假如有虎狼妖獸來時,如何擋得他住?只好白白的送與他喫罷子。」三藏道:「悟能,憑你怎麼處治?」八戒道:「此間又不藏風,又不避冷,若依老豬,只該順著路,往西且行。師兄化了齋,駕了雲,必然來快,讓他趕來。如有齋,喫了再走。如今坐了這一會,老大腳冷!」三藏聞此言,就是晦氣星進宮,遂依呆子,一齊出了圈外。沙僧牽了馬,八戒擔了擔,那長老順路步行前進,不一時,到了那樓閣之所,原來是坐北向南之家。門外八字粉牆,有一座倒垂蓮升斗門樓,都是五色裝的,那門兒半開半掩。八戒就把馬拴在門枕石鼓上,沙僧歇了擔子,三藏畏風,坐於門限之上。八戒道:「師父,這所在想是公侯之宅,相輔之家。前門外無人,想必都在裏面烘火。你們坐著,讓我進去看看。」唐僧道:「仔細耶!莫要衝撞了人家。」

呆子道:「我曉得,自從歸正禪門,這一向也學了些禮數,不比那村莽之夫也。」

那呆子把釘鈀撒在腰裏,整一整青錦直裰,斯斯文文,走入門裏,只見是三間大廳,簾櫳高控,靜悄悄全無人跡,也無桌椅家火。轉過屏門,往裏又走,乃是一座穿堂,堂後有一座大樓,樓上窗格半開,隱隱見一頂黃綾帳幔。呆子道:「想是有人怕冷,還睡哩。」他也不分內外,拽步走上樓來,用手掀開看時,把呆子唬了一個躘踵。原來那帳裏象牙床上,白媸媸的一堆骸骨,骷髏有巴斗大,腿挺骨有四五尺長。呆子定了性,止不住腮邊淚落,對骷髏點頭嘆云:「你不知是那代那朝元帥體,何邦何國大將軍。當時豪傑爭強勝,今日淒涼露骨筋。不見妻兒來侍奉,那逢士卒把香焚?謾觀這等真堪嘆,可惜興王霸業人。」八戒正才感嘆,只見那帳幔後有火光一幌。呆子道:「想是有侍奉香火之人在後面哩。」急轉步過帳觀看,卻是穿樓的窗扇透光。

那壁廂有一張彩漆的桌子,桌子上亂搭著幾件錦繡綿衣。呆子提起來看時,卻是三件納錦背心兒。他也不管好歹,拿下樓來,出廳房,徑到門外道:「師父,這裏全沒人煙,是一所亡靈之宅。

老豬走進裏面,直至高樓之上,黃綾帳內,有一堆骸骨。串樓旁有三件納錦的背心,被我拿來了,也是我們一程兒造化,此時天氣寒冷,正當用處。師父,且脫了褊衫,把他且穿在底下,受用受用,免得喫冷。」三藏道:「不可不可!律云:公取竊取皆為盜。倘或有人知覺,趕上我們,到了當官,斷然是一個竊盜之罪。還不送進去與他搭在原處!我們在此避風坐一坐,等悟空來時走路,出家人不要這等愛小。」八戒道:「四顧無人,雖雞犬亦不知之,但只我們知道,誰人告我?有何證見?就如拾到的一般,那裏論什麼公取竊取也!」三藏道:「你胡做啊!雖是人不知之,天何蓋焉!玄帝垂訓雲,暗室虧心,神目如電。趁早送去還他,莫愛非禮之物。」那呆子莫想肯聽,對唐僧笑道:「師父啊,我自為人,也穿了幾件背心,不曾見這等納錦的。你不穿,且待老豬穿一穿,試試新,晤晤脊背。等師兄來,脫了還他走路。」沙僧道:「既如此說,我也穿一件兒。」兩個齊脫了上蓋直裰,將背心套上。才緊帶子,不知怎麼立站不穩,撲的一跌。原來這背心兒賽過綁縛手,霎時間,把他兩個背剪手貼心捆了。

慌得個三藏跌足報怨,急忙上前來解,那裏便解得開?三個人在那裏吆喝之聲不絕,卻早驚動了魔頭也。(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