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89, 90, 91)

西遊記 (89, 90, 91)

作者:吳承恩

第四十四回   法身元運逢車力 心正妖邪度脊關(下)

那大聖徑至沙灘上,使個神通,將車兒拽過兩關,穿過夾脊,提起來,捽得粉碎,把那些磚瓦木植,盡拋下坡阪,喝教眾僧:「散!莫在我手腳邊,等我明日見這皇帝,滅那道士!」眾僧道:「爺爺呀,我等不敢遠走,但恐在官人拿住解來,卻又喫打發贖,返又生災。」行者道:「既如此,我與你個護身法兒。」好大聖,把毫毛拔了一把,嚼得粉碎,每一個和尚與他一截,都教他:「捻在無名指甲裏,捻著拳頭,只情走路。無人敢拿你便罷;

若有人拿你,攢緊了拳頭,叫一聲齊天大聖,我就來護你。」眾僧道:「爺爺,倘若去得遠了,看不見你,叫你不應,怎麼是好?」

行者道:「你只管放心,就是萬里之遙,可保全無事。」眾僧有膽量大的,捻著拳頭,悄悄的叫聲「齊天大聖!」只見一個雷公站在面前,手執鐵棒,就是千軍萬馬,也不能近身。此時有百十眾齊叫,足有百十個大聖護持,眾僧叩頭道:「爺爺!果然靈顯!」

行者又吩咐:「叫聲寂字,還你收了。」真個是叫聲「寂!」依然還是毫毛在那指甲縫裏。眾和尚卻才歡喜逃生,一齊而散。行者道:「不可十分遠遁,聽我城中消息。但有招僧榜出,就進城還我毫毛也。」五百個和尚,東的東,西的西,走的走,立的立,四散不題。

卻說那唐僧在路旁,等不得行者回話,教豬八戒引馬投西,遇著些僧人奔走,將近城邊,見行者還與十數個未散的和尚在那裏。三藏勒馬道:「悟空,你怎麼來打聽個響聲,許久不回?」行者引了十數個和尚,對唐僧馬前施禮,將上項事說了一遍。三藏大驚道:「這般啊,我們怎了?」那十數個和尚道:「老爺放心,孫大聖爺爺乃天神降的,神通廣大,定保老爺無虞。我等是這城裏敕建智淵寺內僧人。因這寺是先王太祖禦造的,現有先王太祖神象在內,未曾拆毀,城中寺院,大小盡皆拆了。我等請老爺趕早進城,到我荒山安下。待明日早朝,孫大聖必有處置。」行者道:「汝等說得是。也罷,趁早進城去來。」那長老卻才下馬,行到城門之下,此時已太陽西墜。過吊橋,進了三層門裏,街上人見智淵寺的和尚牽馬挑包,盡皆回避。正行時,卻到山門前,但見那門上高懸著一面金字大匾,乃敕建智淵寺。眾僧推開門,穿過金剛殿,把正殿門開了。唐僧取袈裟披起,拜畢金身,方入。眾僧叫:「看家的!」老和尚走出來,看見行者就拜道,「爺爺!你來了?」行者道: 「你認得我是那個爺爺,就是這等呼拜?」那和尚道:「我認得你是齊天大聖孫爺爺,我們夜夜夢中見你。太白金星常常來託夢,說道只等你來,我們才得性命。

今日果見尊顏與夢中無異。爺爺呀,喜得早來!再遲一兩日,我等已俱做鬼矣!」行者笑道:「請起請起,明日就有分曉。」眾僧安排了齋飯,他師徒們喫了,打掃乾淨方丈,安寢一宿。

二更時候,孫大聖心中有事,偏睡不著,只聽那裏吹打,悄悄的爬起來,穿了衣服,跳在空中觀看,原來是正南上燈燭熒煌。低下云頭仔細再看,卻是三清觀道士禳星哩。但見那靈區高殿,福地真堂。靈區高殿,巍巍壯似蓬壺景;福地真堂,隱隱清如化樂宮。兩邊道士奏笙簧,正面高公擎玉簡。宣理《消災懺》,開講《道德經》。揚塵幾度盡傳符,表白一番皆俯伏。咒水發檄,燭焰飄搖沖上界;查罡布鬥,香煙馥郁透清霄。案頭有供獻新鮮,桌上有齋筵豐盛。殿門前掛一聯黃綾織錦的對句,繡著二十二個大字,云:「雨順風調,願祝天尊無量法;河清海晏,祈求萬歲有餘年。」行者見三個老道士,披了法衣,想是那虎力、鹿力、羊力大僊。下面有七八百個散眾,司鼓司鍾,侍香表白,盡都侍立兩邊。行者暗自喜道:「我欲下去與他混一混,奈何單絲不線,孤掌難鳴,且回去照顧八戒沙僧,一同來耍耍。」

按落祥雲,徑至方丈中,原來八戒與沙僧通腳睡著。行者先叫悟淨,沙和尚醒來道:「哥哥,你還不曾睡哩?」行者道:「你且起來,我和你受用些來。」沙僧道:「半夜三更,口枯眼澀,有甚受用?」行者道:「這城裏果有一座三清觀。觀裏道士們修蘸,三清殿上有許多供養:饅頭足有斗大,燒果有五六十斤一個,襯飯無數,果品新鮮。和你受用去來!」那豬八戒睡夢裏聽見說喫好東西就醒了,道:「哥哥,就不帶挈我些兒?」行者道:「兄弟,你要喫東西,不要大呼小叫,驚醒了師父,都跟我來。」他兩個套上衣服,悄悄的走出門前,隨行者踏了雲頭,跳將起去。那呆子看見燈光,就要下手,行者扯住道:「且休忙,待他散了,方可下去。」八戒道:「他才念到興頭上,卻怎麼肯散?」行者道:

「等我弄個法兒,他就散了。」好大聖,捻著訣,念個咒語,往巽地上吸一口氣,呼的吹去,便是一陣狂風,徑直卷進那三清殿上,把他些花瓶燭檯,四壁上懸掛的功德,一齊刮倒,遂而燈火無光。眾道士心驚膽戰,虎力大僊道:「徒弟們且散,這陣神風所過,吹滅了燈燭香花,各人歸寢,明朝早起,多念幾卷經文補數。」眾道士果各退回。

這行者卻引八戒沙僧,按落雲頭,闖上三清殿。呆子不論生熟,拿過燒果來,張口就啃,行者掣鐵棒,著手便打。八戒縮手躲過道:「還不曾嘗著什麼滋味,就打!」行者道:「莫要小家子行,且敘禮坐下受用。」八戒道:「不羞!偷東西喫,還要敘禮!

若是請將來,卻要如何?」行者道:「這上面坐的是什麼菩薩?」

八戒笑道:「三清也認不得,卻認做什麼菩薩!」行者道:「那三清?」八戒道:「中間的是元始天尊,左邊的是靈寶道君,右邊的是太上老君。」行者道:「都要變得這般模樣,才喫得安穩哩。」

那呆子急了,聞得那香噴噴供養要喫,爬上高臺,把老君一嘴拱下去道:「老官兒,你也坐得彀了,讓我老豬坐坐。」八戒變做太上老君,行者變做元始天尊,沙僧變作靈寶道君,把原象都推下去。及坐下時,八戒就搶大饅頭喫,行者道:「莫忙哩!」八戒道:「哥哥,變得如此,還不喫等甚?」行者道:「兄弟呀,喫東西事小,泄漏天機事大。這聖象都推在地下,倘有起早的道士來撞鐘掃地,或絆一個根頭,卻不走漏消息?你把他藏過一邊來。」八戒道:「此處路生,摸門不著,卻那裏藏他?」行者道:「我才進來時,那右手下有一重小門兒,那裏面穢氣畜人,想必是個五穀輪迴之所。你把他送在那裏去罷。」這呆子有些夯力量,跳下來,把三個聖像拿在肩膊上,扛將出來。到那廂,用腳登開門看時,原來是個大東廁,笑道:「這個弼馬溫著然會弄嘴弄舌!把個毛坑也與他起個道號,叫做什麼五穀輪迴之所!」

那呆子扛在肩上且不丟了去,口裏嘓嘓噥噥的禱道:「三清三清,我說你聽:遠方到此,慣滅妖精,欲享供養,無處安寧。借你坐位,略略少停。你等坐久,也且暫下毛坑。你平日家受用無窮,做個清淨道士;今日裏不免享些穢物,也做個受臭氣的天尊!」祝罷,烹的望裏一捽,濽了半衣襟臭水,走上殿來。行者道:「可藏得好麼?」八戒道:「藏便藏得好;衹是濽起些水來,污了衣服,有些腌髒臭氣,你休惡心。」行者笑道:「也罷,你且來受用,但不知可得個乾淨身子出門哩。」那呆子還變做老君。三人坐下,盡情受用,先喫了大饅頭,後喫簇盤、襯飯、點心、拖爐、餅錠、油炸、蒸酥,那裏管什麼冷熱,任情喫起。原來孫行者不大喫煙火食,只喫幾個果子,陪他兩個。那一頓如流星趕月,風卷殘雲,喫得罄盡,已此沒得喫了,還不走路,且在那裏閑講消食耍子。

噫!有這般事!原來那東廊下有一個小道士才睡下,忽然起來道:「我的手鈴兒忘記在殿上,若失落了,明日師父見責。」

與那同睡者道,「你睡著,等我尋去。」急忙中不穿底衣。止扯一領直裰,徑到正殿中尋鈴。摸來摸去,鈴兒摸著了,正欲回頭,只聽得有呼吸之聲,道士害怕。急拽步往外走時,不知怎的,躧著一個荔枝核子,撲的滑了一跌,狢的一聲,把個鈴兒跌得粉碎。豬八戒忍不住呵呵大笑出來,把個小道士唬走了三魂,驚回了七魄,一步一跌,撞到後方丈外,打著門叫:「師公!不好了!禍事了!」三個老道士還未曾睡,即開門問:「有甚禍事?」他戰戰兢兢道:「弟子忘失了手鈴兒,因去殿上尋鈴,只聽得有人呵呵大笑,險些兒唬殺我也!」老道士聞言即叫:「掌燈來!看是什麼邪物?」一聲傳令,驚動那兩廊的道士,大大小小,都爬起來點燈著火,往正殿上觀看。不知端的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 (90)

作者:吳承恩

第四十五回   三清觀大聖留名 車遲國猴王顯法 (上)

卻說孫大聖左手把沙和尚捻一把,右手把豬八戒捻一把,他二人卻就省悟,坐在高處,倥著臉,不言不語,憑那些道士點燈著火,前後照看,他三個就如泥塑金裝一般模樣。虎力大僊道:「沒有歹人,如何把供獻都喫了?」鹿力大僊道:「卻象人喫的勾當,有皮的都剝了皮,有核的都吐出核,卻怎麼不見人形?」羊力大僊道:「師兄勿疑,想是我們虔心敬意,在此晝夜誦經,前後申文,又是朝廷名號,斷然驚動天尊。想是三清爺爺聖駕降臨,受用了這些供養。趁今僊從未返,鶴駕在斯,我等可拜告天尊,懇求些聖水金丹,進與陛下,卻不是長生永壽,見我們的功果也?」虎力大僊道:「說的是。」教:「徒弟們動樂誦經!一壁廂取法衣來,等我步罡拜禱。」那些小道士俱遵命,兩班兒擺列齊整,當的一聲磬響,齊念一卷《黃庭道德真經》。虎力大僊披了法衣,擎著玉簡,對面前舞蹈揚塵,拜伏於地,朝上啟奏道:「誠惶誠恐,稽首歸依。臣等興教,仰望清虛。滅僧鄙俚,敬道光輝。敕修寶殿,御製庭闈。廣陳供養,高掛龍旗。通宵秉燭,鎮日香菲。一誠達上,寸敬虔歸。今蒙降駕,未返僊車。望賜些金丹聖水,進與朝廷,壽比南山。」八戒聞言,心中忐忑,默對行者道:「這是我們的不是。喫了東西,且不走路,只等這般禱祝,卻怎麼答應?」行者又捻一把,忽地開口叫聲:「晚輩小僊,且休拜祝,我等自蟠桃會上來的,不曾帶得金丹聖水,待改日再來垂賜。」那些大小道士聽見說出話來,一個個抖衣而戰道:「爺爺呀!活天尊臨凡,是必莫放,好歹求個長生的法兒!」

鹿力大僊上前,又拜云:「揚塵頓首,謹辦丹誠。微臣歸命,俯仰三清。自來此界,興道除僧。國王心喜,敬重玄齡。羅天大醮,徹夜看經。幸天尊之不棄,降聖駕而臨庭。俯求垂念,仰望恩榮。是必留些聖水,與弟子們延壽長生。」沙僧捻著行者,默默的道:「哥呀,要得緊,又來禱告了。」行者道:「與他些罷。」八戒寂寂道:「那裏有得?」行者道:「你只看著我,我有時,你們也都有了。」那道士吹打已畢,行者開言道:「那晚輩小僊,不須拜伏。我欲不留些聖水與你們,恐滅了苗裔;若要與你,又忒容易了。」眾道聞言,一齊俯伏叩頭道:「萬望天尊念弟子恭敬之意,千乞喜賜些須。我弟子廣宣道德,奏國王普敬玄門。」行者道:

「既如此,取器皿來。」那道士一齊頓首謝恩。虎力大僊愛強,就抬一口大缸放在殿上;鹿力大僊端一砂盆安在供桌之上;羊力大僊把花瓶摘了花,移在中間。行者道:「你們都出殿前,掩上格子,不可泄了天機,好留與你些聖水。」眾道一齊跪伏丹墀之下,掩了殿門。

那行者立將起來,掀著虎皮裙,撒了一花瓶臊溺。豬八戒見了歡喜道:「哥啊,我把你做這幾年兄弟,只這些兒不曾弄我。我才喫了些東西,道要幹這個事兒哩。」那呆子揭衣服,忽喇喇,就似呂梁洪倒下阪來,沙沙的溺了一砂盆,沙和尚卻也撒了半缸,依舊整衣端坐在上道:「小僊領聖水。」那些道士,推開格子,磕頭禮拜謝恩,抬出缸去,將那瓶盆總歸一處,教:「徒弟,取個鍾子來嘗嘗。」小道士即便拿了一個茶鍾,遞與老道士。道士舀出一鍾來,喝下口去,只情抹唇咂嘴,鹿力大僊道:

「師兄好喫麼?」老道士努著嘴道:「不甚好喫,有些酣鄲之味。」

羊力大僊道:「等我嘗嘗。」也喝了一口,道:「有些豬溺臊氣。」

行者坐在上面,聽見說出這話兒來,已此識破了,道:「我弄個手段,索性留個名罷。」大叫云:「道號道號,你好胡思!那個三清,肯降凡基?吾將真姓,說與你知。大唐僧眾,奉旨來西。良宵無事,下降宮闈。喫了供養,閑坐嬉嬉。蒙你叩拜,何以答之?那裏是什麼聖水,你們喫的都是我一溺之尿!」那道士聞得此言,攔住門,一齊動叉鈀掃帚瓦塊石頭,沒頭沒臉往裏面亂打。

好行者,左手挾了沙僧,右手挾了八戒,闖出門,駕著祥光,徑轉智淵寺方丈,不敢驚動師父,三人又復睡下。

早是五鼓三點,那國王設朝,聚集兩班文武,四百朝官,但見絳紗燈火光明,寶鼎香雲靉靆。此時唐三藏醒來叫:「徒弟徒弟,伏侍我倒換關文去來。」行者與沙僧、八戒急起身,穿了衣服,侍立左右道:「上告師父,這昏君信著那些道士,興道滅僧,恐言語差錯,不肯倒換關文,我等護持師父,都進朝去也。」唐僧大喜,披了錦襴袈裟。行者帶了通關文牒,教悟淨捧著缽盂,悟能拿了錫杖,將行囊馬匹,交與智淵寺僧看守,徑到五鳳樓前,對黃門官作禮,報了姓名,言是東土大唐取經的和尚來此倒換關文,煩為轉奏。那閣門大使,進朝俯伏金階奏曰:「外面有四個和尚,說是東土大唐取經的,欲來倒換關文,現在五鳳樓前候旨。」國王聞奏道:「這和尚沒處尋死,卻來這裏尋死!那巡捕官員,怎麼不拿他解來?」旁邊閃過當駕的太師,啟奏道:

「東土大唐,乃南贍部洲,號曰中華大國,到此有萬里之遙,路多妖怪。這和尚一定有些法力,方敢西來。望陛下看中華之遠僧,且召來驗牒放行,庶不失善緣之意。」國王准奏,把唐僧等宣至金鑾殿下。師徒們排列階前,捧關文遞與國王。國王展開方看,又見黃門官來奏:「三位國師來也。」慌得國王收了關文,急下龍座,著近侍的設了繡墩,躬身迎接。三藏等回頭觀看,見那大僊,搖搖擺擺,後帶著一雙丫髻蓬頭的小童兒,往裏直進,兩班官控背躬身,不敢仰視。他上了金鑾殿,對國王徑不行禮。

那國王道:「國師,朕未曾奉請,今日如何肯降?」老道士云:「有一事奉告,故來也。那四個和尚是那國來的?」國王道:「是東土大唐差去西天取經的,來此倒換關文。」那三道士鼓掌大笑道:

「我說他走了,原來還在這裏!」國王驚道:「國師有何話說?他才來報了姓名,正欲拿送國師使用,怎奈當駕太師所奏有理,朕因看遠來之意,不滅中華善緣,方才召入驗牒。不期國師有此問,想是他冒犯尊顏,有得罪處也?」道士笑云:「陛下不知,他昨日來的,在東門外打殺了我兩個徒弟,放了五百個囚僧,捽碎車輛,夜間闖進觀來,把三清聖象毀壞,偷喫了御賜供養。

我等被他蒙蔽了,只道是天尊下降,求些聖水金丹,進與陛下,指望延壽長生;不期他遺些小便,哄瞞我等。我等各喝了一口,嘗出滋味,正欲下手擒拿,他卻走了。今日還在此間,正所謂冤家路兒窄也!」那國王聞言發怒,欲誅四眾。孫大聖合掌開言,厲聲高叫道:「陛下暫息雷霆之怒,容僧等啟奏。」國王道:「你衝撞了國師,國師之言,豈有差謬!」行者道:「他說我昨日到城外打殺他兩個徒弟,是誰知證?我等且屈認了,著兩個和尚償命,還放兩個去取經。他又說我捽碎車輛,放了囚僧,此事亦無見證,料不該死,再著一個和尚領罪罷了。他說我毀了三清,鬧了觀宇,這又是栽害我也。」國王道:「怎見栽害?」行者道:「我僧乃東土之人,乍來此處,街道尚且不通,如何夜裏就知他觀中之事?既遺下小便,就該當時捉住,卻這早晚坐名害人。天下假名托姓的無限,怎麼就說是我?望陛下回瞋詳察。」那國王本來昏亂,被行者說了一遍,他就決斷不定。

正疑惑之間,又見黃門官來奏:「陛下,門外有許多鄉老聽宣。」國王道:「有何事幹?」即命宣來。宣至殿前,有三四十名鄉老朝上磕頭道:「萬歲,今年一春無雨,但恐夏月幹荒,特來啟奏,請那位國師爺爺祈一場甘雨,普濟黎民。」國王道:「鄉老且退,就有雨來也。」鄉老謝恩而出。國王道:「唐朝僧眾,朕敬道滅僧為何?只為當年求雨,我朝僧人更未嘗求得一點;幸天降國師,拯援塗炭。你今遠來,冒犯國師,本當即時問罪。姑且恕你,敢與我國師賭勝求雨麼?若祈得一場甘雨,濟度萬民,朕即饒你罪名,倒換關文,放你西去。若賭不過,無雨,就將汝等推赴殺場典刑示眾。」行者笑道:「小和尚也曉得些兒求禱。」國王見說,即命打掃壇場,一壁廂教:「擺駕,寡人親上五鳳樓觀看。」當時多官擺駕,須臾上樓坐了。唐三藏隨著行者、沙僧、八戒,侍立樓下,那三道士陪國王坐在樓上。少時間,一員官飛馬來報:「壇場諸色皆備,請國師爺爺登壇。」

那虎力大僊,欠身拱手,辭了國王,徑下樓來。行者向前攔住道:「先生那裏去?」大僊道:「登壇祈雨。」行者道:「你也忒自重了,更不讓我遠鄉之僧。也罷,這正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先生先去,必須對君前講開。」大僊道:「講什麼?」行者道:「我與你都上壇祈雨,知雨是你的,是我的?不見是誰的功績了。」國王在上聽見,心中暗喜道:「那小和尚說話倒有些筋節。」沙僧聽見,暗笑道:「不知一肚子筋節,還不曾拿出來哩!」大僊道:

「不消講,陛下自然知之。」行者道:「雖然知之,奈我遠來之僧,未曾與你相會。那時彼此混賴,不成勾當,須講開方好行事。」

大僊道:「這一上壇,只看我的權杖為號:一聲權杖響風來,二聲響雲起,三聲響雷閃齊鳴,四聲響雨至,五聲響雲散雨收。」

行者笑道:「妙啊!我僧是不曾見!請了!請了!」

西遊記 (91)

作者:吳承恩

第四十五回   三清觀大聖留名 車遲國猴王顯法 (下)

大僊拽開步前進,三藏等隨後,徑到了壇門外。抬頭觀看,那裏有一座高臺,約有三丈多高。臺左右插著二十八宿旗號,頂上放一張桌子,桌上有一個香爐,爐中香煙靄靄。兩邊有兩隻燭檯,臺上風燭煌煌。爐邊靠著一個金牌,牌上鐫的是雷神名號。底下有五個大缸,都注著滿缸清水,水上浮著楊柳枝。楊柳枝上,托著一面鐵牌,牌上書的是雷霆都司的符字。左右有五個大樁,樁上寫著五方蠻雷使者的名錄。每一樁邊,立兩個道士,各執鐵錘,伺候著打樁。臺後面有許多道士,在那裏寫作文書。正中間設一架紙爐,又有幾個象生的人物,都是那執符使者、土地贊教之神。

那大僊走進去,更不謙遜,直上高臺立定。旁邊有個小道士,捧了幾張黃紙書就的符字,一口寶劍,遞與大僊。大僊執著寶劍,念聲咒語,將一道符在燭上燒了。那底下兩三個道士,拿過一個執符的象生,一道文書,亦點火焚之。那上面乒的一聲權杖響,只見那半空裏,悠悠的風色飄來,豬八戒口裏作念道:

「不好了!不好了!這道士果然有本事!權杖響了一下,果然就颳風!」行者道:「兄弟悄悄的,你們再莫與我說話,只管護持師父,等我幹事去來。」好大聖,拔下一根毫毛,吹口僊氣,叫「變!」就變作一個「假行者」,立在唐僧手下。他的真身出了元神,趕到半空中,高叫:「那司風的是那個?」慌得那風婆婆捻住布袋,巽二郎札住口繩,上前施禮。行者道: 「我保護唐朝聖僧西天取經,路過車遲國,與那妖道賭勝祈雨,你怎麼不助老孫,反助那道士?我且饒你,把風收了。若有一些風兒,把那道士的鬍子吹得動動,各打二十鐵棒!」風婆婆道:「不敢不敢!」遂而沒些風氣。八戒忍不住亂嚷道:「那先兒請退!權杖已響,怎麼不見一些風兒?你下來,讓我們上去!」

那道士又執權杖,燒了符檄,撲的又打了一下,只見那空中雲霧遮滿。孫大聖又當頭叫道:「布雲的是那個?」慌得那推雲童子、布霧郎君當面施禮。行者又將前事說了一遍,那雲童、霧子也收了雲霧,放出太陽星耀耀,一天萬里更無雲。八戒笑道:「這先兒只好哄這皇帝,搪塞黎民,全沒些真實本事!權杖響了兩下,如何又不見雲生?」

那道士心中焦躁,仗寶劍,解散了頭髮,念著咒,燒了符,再一權杖打將下去,只見那南天門裏,鄧天君領著雷公電母到當空,迎著行者施禮。行者又將前項事說了一遍,道:「你們怎麼來的志誠!是何法旨?」天君道:「那道士五雷法是個真的。他發了文書,燒了文檄,驚動玉帝,玉帝擲下旨意,徑至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府下。我等奉旨前來,助雷電下雨。」行者道:「既如此,且都住了,同候老孫行事。」果然雷也不鳴,電也不灼。

那道士愈加著忙,又添香、燒符、念咒、打下權杖。半空中,又有四海龍王,一齊擁至。行者當頭喝道:「敖廣!那裏去?」那敖廣、敖順、敖欽、敖閏上前施禮。行者又將前項事說了一遍,道:「向日有勞,未曾成功;今日之事,望為助力。」龍王道:「遵命!遵命!」行者又謝了敖順道:「前日虧令郎縛怪,搭救師父。」

龍王道:「那廝還鎖在海中,未敢擅便,正欲請大聖發落。」行者道:「憑你怎麼處治了罷,如今且助我一功。那道士四聲權杖已畢,卻輪到老孫下去幹事了。但我不會發符燒檄,打甚權杖,你列位卻要助我行行。」鄧天君道:「大聖吩咐,誰敢不從!但衹是得一個號令,方敢依令而行;不然,雷雨亂了,顯得大聖無款也。」行者道:「我將棍子為號罷。」那雷公大驚道:「爺爺呀!我們怎喫得這棍子?」行者道:「不是打你們,但看我這棍子往上一指,就要颳風。」那風婆婆、巽二郎沒口的答應道:「就放風!」

「棍子第二指,就要布雲。」那推雲童子、布霧郎君道:「就布雲!

就布雲!」「棍子第三指,就要雷鳴電灼。」那雷公、電母道:「奉承!奉承!」「棍子第四指,就要下雨。」那龍王道:「遵命!遵命!」

「棍子第五指,就要大日晴天,卻莫違誤。」吩咐已畢,遂按下云頭,把毫毛一抖,收上身來。那些人肉眼凡胎,那裏曉得?行者遂在旁邊高叫道:「先生請了,四聲權杖俱已響畢,更沒有風雲雷雨,該讓我了。」那道士無奈,不敢久佔,只得下了臺讓他,努著嘴,徑往樓上見駕。行者道:「等我跟他去,看他說些甚的。」

只聽得那國王問道:「寡人這裏洗耳誠聽,你那裏四聲令響,不見風雨,何也?」道士云:「今日龍神都不在家。」行者厲聲道:

「陛下,龍神俱在家,衹是這國師法不靈,請他不來。等和尚請來你看。」國王道:「即去登壇,寡人還在此候雨。」行者得旨,急抽身到壇所,扯著唐僧道: 「師父請上臺。」唐僧道:「徒弟,我卻不會祈雨。」八戒笑道:「他害你了,若還沒雨,拿上柴蓬,一把火了帳!」行者道:「你不會求雨,好的會念經,等我助你。」那長老才舉步登壇,到上面端然坐下,定性歸神,默念那《密多心經》。正坐處,忽見一員官,飛馬來問:「那和尚,怎麼不打權杖,不燒符檄?」行者高聲答道:「不用!不用!我們是靜功祈禱。」

那官去回奏不題。

行者聽得老師父經文念盡,卻去耳朵內取出鐵棒,迎風幌了一幌,就有丈二長短,碗來粗細,將棍望空一指,那風婆婆見了,急忙扯開皮袋,巽二郎解放口繩:只聽得呼呼風響,滿城中揭瓦翻磚,揚砂走石。看起來,真個好風,卻比那尋常之風不同也,但見:折柳傷花,摧林倒樹。九重殿損壁崩牆,五鳳樓搖梁撼柱。天邊紅日無光,地下黃砂有翅。演武廳前武將驚,會文閣內文官懼。三宮粉黛亂青絲,六院嬪妃蓬寶髻。侯伯金冠落繡纓,宰相烏紗飄展翅。當駕有言不敢談,黃門執本無由遞。金魚玉帶不依班,象簡羅衫無品敘。彩閣翠屏盡損傷,綠窗朱戶皆狼狽。金鑾殿瓦走磚飛,錦雲堂門歪槅碎。這陣狂風果是凶,刮得那君王父子難相會;六街三市沒人蹤,萬戶千門皆緊閉!

正是那狂風大作,孫行者又顯神通,把金箍棒鑽一鑽,望空又一指,只見那:推雲童子,布霧郎君。推雲童子顯神威,骨都都觸石遮天;布霧郎君施法力,濃漠漠飛煙蓋地。茫茫三市暗,冉冉六街昏。因風離海上,隨雨出崑崙。頃刻漫天地,須臾蔽世塵。宛然如混沌,不見鳳樓門。此時昏霧朦朧,濃雲靉靆。孫行者又把金箍棒鑽一鑽,望空又一指,慌得那:雷公奮怒,電母生瞋。雷公奮怒,倒騎火獸下天關,電母生瞋,亂掣金蛇離鬥府。呼喇喇施霹靂,振碎了鐵叉山;淅瀝瀝閃紅綃,飛出了東洋海。呼呼隱隱滾車聲,燁燁煌煌飄稻米。萬萌萬物精神改,多少昆蟲蟄已開。君臣樓上心驚駭,商賈聞聲膽怯忙。那沈雷護閃,乒乒乓乓,一似那地裂山崩之勢,唬得那滿城人,戶戶焚香,家家化紙。孫行者高呼:「老鄧!仔細替我看那貪贓壞法之官,忤逆不孝之子,多打死幾個示眾!」那雷越發振響起來。

行者卻又把鐵棒望上一指,只見那:龍施號令,雨漫乾坤。勢如銀漢傾天塹,疾似雲流過海門。樓頭聲滴滴,窗外響瀟瀟。天上銀河瀉,街前白浪滔。淙淙如瓮撿,滾滾似盆澆。孤莊將漫屋,野岸欲平橋。真個桑田變滄海,霎時陸岸滾波濤。神龍借此來相助,抬起長江望下澆。這場雨,自辰時下起,只下到午時前後,下得那車遲城,裏裏外外,水漫了街衢。那國王傳旨道:「雨彀了!雨彀了!十分再多,又渰壞了禾苗,反為不美。」五鳳樓下聽事官策馬冒雨來報:「聖僧,雨彀了。」行者聞言,將金箍棒往上又一指,只見霎時間,雷收風息,雨散雲收。國王滿心歡喜,文武盡皆稱讚道:「好和尚!這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就是我國師求雨雖靈,若要晴,細雨兒還下半日,便不清爽。怎麼這和尚要晴就晴,頃刻間杲杲日出,萬里就無雲也?」

國王教回鑾,倒換關文,打發唐僧過去。正用御寶時,又被那三個道士上前阻住道:「陛下,這場雨全非和尚之功,還是我道門之力。」國王道:「你才說龍王不在家,不曾有雨,他走上去,以靜功祈禱,就雨下來,怎麼又與他爭功,何也?」虎力大僊道:「我上壇發了文書,燒了符檄,擊了權杖,那龍王誰敢不來?

想是別方召請,風雲雷雨五司俱不在,一聞我令,隨趕而來,適遇著我下他上,一時撞著這個機會,所以就雨。從根算來,還是我請的龍下的雨,怎麼算作他的功果?」那國王昏亂,聽此言,卻又疑惑未定。行者近前一步,合掌奏道:「陛下,這些旁門法術,也不成個功果,算不得我的他的。如今有四海龍王,現在空中,我僧未曾發放,他還不敢遽退。那國師若能叫得龍王現身,就算他的功勞。」國王大喜道:「寡人做了二十三年皇帝,更不曾看見活龍是怎麼模樣。你兩家各顯法力,不論僧道,但叫得來的,就是有功;叫不出的,有罪。」那道士怎麼有那樣本事?就叫,那龍王見大聖在此,也不敢出頭。

道士云:「我輩不能,你是叫來。」那大聖仰面朝空,厲聲高叫:「敖廣何在?弟兄們都現原身來看!」那龍王聽喚,即忙現了本身。四條龍,在半空中度霧穿雲,飛舞向金鑾殿上,但見:飛騰變化,繞霧盤雲。玉爪垂鉤白,銀鱗舞鏡明。髯飄素練根根爽,角聳軒昂挺挺清。磕額崔巍,圓睛幌亮。隱顯莫能測,飛揚不可評。禱雨隨時布雨,求晴即便天晴。這才是有靈有聖真龍象,祥瑞繽紛繞殿庭。那國王在殿上焚香。眾公卿在階前禮拜。國王道:「有勞貴體降臨,請回,寡人改日醮謝。」行者道:「列位眾神各自歸去,這國王改日醮謝哩。」那龍王逕自歸海,眾神各各回天。這正是:廣大無邊真妙法,至真了性劈旁門。畢竟不知怎麼除邪,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