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80, 81, 82)

西遊記 (80)

作者:吳承恩

第四十回   嬰兒戲化禪心亂 猿馬刀歸木母空(上)

卻說那孫大聖兄弟三人,按下云頭,徑至朝內,只見那君臣儲後,幾班兒拜接謝恩。行者將菩薩降魔收怪的那一節,陳訴與他君臣聽了,一個個頂禮不盡。正都在賀喜之間,又聽得黃門官來奏:「主公,外面又有四個和尚來也。」八戒慌了道:

「哥哥,莫是妖精弄法,假捏文殊菩薩哄了我等,卻又變作和尚,來與我們鬥智哩?」行者道:「豈有此理!」即命宣進來看。眾文武傳令,著他進來。行者看時,原來是那寶林寺僧人,捧著那沖天冠、碧玉帶、赭黃袍、無憂履進得來也。行者大喜道:「來得好!來得好!」且教道人過來,摘下包巾,戴上沖天冠;脫了布衣,穿上赭黃袍;解了絛子,係上碧玉帶;褪了僧鞋,登上無憂履。教太子拿出白玉圭來,與他執在手裏,早請上殿稱孤,正是自古道:「朝廷不可一日無君。」那皇帝那裏肯坐,哭啼啼跪在階心道:「我已死三年,今蒙師父救我回生,怎麼又敢妄自稱尊?請那一位師父為君,我情願領妻子城外為民足矣。」那三藏那裏肯受,一心衹是要拜佛求經。又請行者,行者笑道:「不瞞列位說,老孫若肯做皇帝,天下萬國九州皇帝,都做遍了。衹是我們做慣了和尚,是這般懶散。若做了皇帝,就要留頭長髮,黃昏不睡,五鼓不眠,聽有邊報,心神不安;見有災荒,憂愁無奈。我們怎麼弄得慣?你還做你的皇帝,我還做我的和尚,修功行去也。」那國王苦讓不過,只得上了寶殿,南面稱孤,大赦天下,封贈了寶林寺僧人回去。卻才開東閣,筵宴唐僧,一壁廂傳旨宣召丹青,寫下唐師徒四位喜容,供養在金鑾殿上。

那師徒們安了邦國,不肯久停,欲辭王駕投西。那皇帝與三宮妃後、太子諸臣,將鎮國的寶貝,金銀緞帛,獻與師父酬恩。那三藏分毫不受,衹是倒換關文,催悟空等背馬早行。那國王甚不過意,擺整朝鑾駕請唐僧上坐,著兩班文武引導,他與三宮妃後並太子一家兒,捧轂推輪,送出城廓,卻才下龍輦,與眾相別。國王道: 「師父啊,到西天經回之日,是必還到寡人界內一顧。」三藏道:「弟子領命。」那皇帝閣淚汪汪,遂與眾臣回去了。

那唐僧一行四僧,上了羊腸大路,一心裏專拜靈山。正值秋盡冬初時節,但見霜凋紅葉林林瘦,雨熟黃粱處處盈。日暖嶺梅開曉色,風搖山竹動寒聲。師徒們離了烏雞國,夜住曉行,將半月有餘,忽又見一座高山,真個是摩天礙日。三藏馬上心驚,急兜韁忙呼行者。行者道:「師父有何吩咐?」三藏道:「你看前面又有大山峻嶺,須要仔細堤防,恐一時又有邪物來侵我也。」行者笑道:「只管走路,莫再多心,老孫自有防護。」那長老只得寬懷,加鞭策馬,奔至山巖,果然也十分險峻。但見得:高不高,頂上接青霄;深不深,澗中如地府。山前常見骨都都白雲,扢騰騰黑霧。紅梅翠竹,綠柏青松。山後有千萬丈挾魂靈臺,臺後有古古怪怪藏魔洞,洞中有叮叮狢狢滴水泉,泉下更有彎彎曲曲流水澗。又見那跳天搠地獻果猿,丫丫叉叉帶角鹿,呢呢癡癡看人獐。至晚巴山尋穴虎,待曉翻波出水龍。登得洞門呼喇的響,驚得飛禽撲魯的起,看那林中走獸鞠律律的行。見此一夥禽和獸,嚇得人心扢磴磴驚。堂倒洞堂堂倒洞,洞堂當倒洞當僊。青石染成千塊玉,碧紗籠罩萬堆煙。師徒們正當悚懼,又只見那山凹裏有一朵紅雲,直冒到九霄空內,結聚了一團火氣。行者大驚,走近前,把唐僧搊著腳,推下馬來,叫:「兄弟們,不要走了,妖怪來矣。」慌得個八戒急掣釘鈀,沙僧忙輪寶杖,把唐僧圍護在當中。

話分兩頭。卻說紅光裏,真是個妖精。他數年前,聞得人講:「東土唐僧往西天取經,乃是金蟬長老轉生,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喫他一塊肉,延生長壽,與天地同休。」他朝朝在山間等候,不期今日到了。他在那半空裏,正然觀看,只見三個徒弟,把唐僧圍護在馬上,各各準備。這精靈誇贊不盡道:「好和尚!我才看著一個白面胖和尚騎了馬,真是那唐朝聖僧,卻怎麼被三個醜和尚護持住了!一個個伸拳斂袖,各執兵器,似乎要與人打的一般。噫!不知是那個有眼力的,想應認得我了,似此模樣,莫想得那唐僧的肉喫。」沈吟半晌,以心問心的自家商量道:「若要倚勢而擒,莫能得近;或者以善迷他,卻到得手。

但哄得他心迷惑,待我在善內生機,斷然拿了。且下去戲他一戲。」好妖怪,即散紅光,按雲頭落下,去那山坡裏,搖身一變,變作七歲頑童,赤條條的,身上無衣,將麻繩捆了手足,高吊在那松樹梢頭,口口聲聲,只叫「救人!救人!」

卻說那孫大聖忽抬頭再看處,只見那紅雲散盡,火氣全無,便叫:「師父,請上馬走路。」唐僧道:「你說妖怪來了,怎麼又敢走路?」行者道:「我才然間,見一朵紅雲從地而起,到空中結做一團火氣,斷然是妖精。這一會紅雲散了,想是個過路的妖精,不敢傷人,我們去耶!」八戒笑道:「師兄說話最巧,妖精又有個什麼過路的?」行者道:「你那裏知道,若是那山那洞的魔王設宴,邀請那諸山各洞之精赴會,卻就有東南西北四路的精靈都來赴會,故此他衹有心赴會,無意傷人。此乃過路之妖精也。」三藏聞言,也似信不信的,只得攀鞍在馬,順路奔山前進。正行時,只聽得叫聲「救人!」長老大驚道:「徒弟呀,這半山中,是那裏什麼人叫?」行者上前道:「師父只管走路,莫纏什麼人轎騾轎,明轎睡轎。這所在,就有轎,也沒個人抬你。」唐僧道:「不是扛抬之轎,乃是叫喚之叫。」行者笑道: 「我曉得,莫管閑事,且走路。」

三藏依言,策馬又進,行不上一里之遙,又聽得叫聲「救人!」長老道:「徒弟,這個叫聲,不是鬼魅妖邪;若是鬼魅妖邪,但有出聲,無有回聲。你聽他叫一聲,又叫一聲,想必是個有難之人,我們可去救他一救。」行者道:「師父,今日且把這慈悲心略收起收起,待過了此山,再發慈悲罷。這去處凶多吉少,你知道那倚草附木之說,是物可以成精。諸般還可,衹有一般蟒蛇,但修得年遠日深,成了精魅,善能知人小名兒。他若在草寇裏,或山凹中,叫人一聲,人不答應還可;若答應一聲,他就把人元神綽去,當夜跟來,斷然傷人性命。且走!且走!古人云,脫得去,謝神明,切不可聽他。」長老只得依他,又加鞭催馬而去,行者心中暗想:「這潑怪不知在那裏,只管叫阿叫的。等我老孫送他一個卯酉星法,教他兩不見面。」好大聖,叫沙和尚前來:「攏著馬,慢慢走著,讓老孫解解手。」你看他讓唐僧先行幾步,卻念個咒語,使個移山縮地之法,把金箍棒往後一指,他師徒過此峰頭,往前走了,卻把那怪物撇下,他再拽開步,趕上唐僧,一路奔山。只見那三藏又聽得那山背後叫聲「救人!」長老道:

「徒弟呀,那有難的人,大沒緣法,不曾得遇著我們。我們走過他了,你聽他在山後叫哩。」八戒道:「在便還在山前,衹是如今風轉了也。」行者道:「管他什麼轉風不轉風,且走路。」因此,遂都無言語,恨不得一步插過此山,不題話下。

卻說那妖精在山坡裏,連叫了三四聲,更無人到,他心中思量道:「我等唐僧在此,望見他離不上三里,卻怎麼這半晌還不到?想是抄下路去了。」他抖一抖身軀,脫了繩索,又縱紅光,上空再看。不覺孫大聖仰面回觀,識得是妖怪,又把唐僧撮著腳推下馬來道:「兄弟們,仔細!仔細!那妖精又來也!」慌得那八戒、沙僧各持兵刀,將唐僧又圍護在中間。那精靈見了,在半空中稱羨不已道:「好和尚!我才見那白面和尚坐在馬上,卻怎麼又被他三人藏了?這一去見面方知。先把那有眼力的弄倒了,方才捉得唐僧。不然啊,徒費心機難獲物,枉勞情興總成空。」卻又按下云頭,恰似前番變化,高吊在松樹山頭等候,這番卻不上半裏之地。

卻說那孫大聖抬頭再看,只見那紅雲又散,復請師父上馬前行。三藏道:「你說妖精又來,如何又請走路?」行者道:「這還是個過路的妖精,不敢惹我們。」長老又懷怒道:「這個潑猴,十分弄我!正當有妖魔處,卻說無事;似這般清平之所,卻又恐嚇我,不時的嚷道有甚妖精。虛多實少,不管輕重,將我搊著腳,捽下馬來,如今卻解說什麼過路的妖精。假若跌傷了我,卻也過意不去!這等,這等!」行者道:「師父莫怪,若是跌傷了你的手足,卻還好醫治;若是被妖精撈了去,卻何處跟尋?」三藏大怒,哏哏的,要念《緊箍兒咒》,卻是沙僧苦勸,只得上馬又行。

還未曾坐得穩,只聽又叫「師父救人啊!」長老抬頭看時,原來是個小孩童,赤條條的,吊在那樹上,兜住韁,便罵行者道:「這潑猴多大憊懶!全無有一些兒善良之意,心心衹是要撒潑行凶哩!我那般說叫喚的是個人聲,他就千言萬語只嚷是妖怪!你看那樹上吊的不是個人麼?」大聖見師父怪下來了,卻又覿面看見模樣,一則做不得手腳,二來又怕念《緊箍兒咒》,低著頭,再也不敢回言,讓唐僧到了樹下。那長老將鞭梢指著問道:「你是那家孩兒?因有甚事,吊在此間?說與我,好救你。」噫!分明他是個精靈,變化得這等,那師父卻是個肉眼凡胎,不能相識。

西遊記 (81)

作者:吳承恩

第四十回   嬰兒戲化禪心亂 猿馬刀歸木母空(下)

那妖魔見他下問,越弄虛頭,眼中噙淚,叫道:「師父呀,山西去有一條枯松澗,澗那邊有一莊村,我是那里人家。我祖公公姓紅,只因廣積金銀,傢俬巨萬,混名喚做紅百萬。年老歸世已久,家產遺與我父。近來人事奢侈,傢俬漸廢,改名喚做紅十萬,專一結交四路豪傑,將金銀借放,希圖利息。怎知那無籍之人,設騙了去啊,本利無歸。我父發了洪誓,分文不借。那借金銀人,身貧無計,結成凶黨,明火執杖,白日殺上我門,將我財帛盡情劫擄,把我父親殺了,見我母親有些顏色,拐將去做什麼壓寨夫人。那時節,我母親捨不得我,把我抱在懷裏,哭哀哀,戰兢兢,跟隨賊寇,不期到此山中,又要殺我,多虧我母親哀告,免教我刀下身亡,卻將繩子吊我在樹上,只教凍餓而死,那些賊將我母親不知掠往那裏去了。我在此已吊三日三夜,更沒一個人來行走。不知那世裏修積,今生得遇老師父,若肯捨大慈悲,救我一命回家,就典身賣命,也酬謝師恩,致使黃沙蓋面,更不敢忘也。」

三藏聞言,認了真實,就教八戒解放繩索,救他下來。那呆子也不識人,便要上前動手,行者在旁,忍不住喝了一聲道:「那潑物!有認得你的在這裏哩!莫要只管架空搗鬼,說謊哄人!你既傢俬被劫,父被賊傷,母被人擄,救你去交與誰人?你將何物與我作謝?這謊脫節了耶!」那怪聞言,心中害怕,就知大聖是個能人,暗將他放在心上,卻又戰戰兢兢,滴淚而言曰:「師父,雖然我父母空亡,家財盡絕,還有些田產未動,親戚皆存。」行者道:「你有什麼親戚?」妖怪道:「我外公家在山南,姑娘住居嶺北。澗頭李四,是我姨夫;林內紅三,是我族伯。還有堂叔堂兄都住在本莊左右。老師父若肯救我,到了莊上,見了諸親,將老師父拯救之恩,一一對眾言說,典賣些田產,重重酬謝也。」八戒聽說,扛住行者道:「哥哥,這等一個小孩子家,你只管盤詰他怎的!他說得是,強盜只打劫他些浮財,莫成連房屋田產也劫得去?若與他親戚們說了,我們縱有廣大食腸,也喫不了他十畝田價。救他下來罷。」

呆子衹是想著喫食,那裏管什麼好歹,使戒刀挑斷繩索,放下怪來。那怪對唐僧馬下,淚汪汪只情磕頭。長老心慈,便叫:「孩兒,你上馬來,我帶你去。」那怪道:「師父啊,我手腳都吊麻了,腰胯疼痛,一則是鄉下人家,不慣騎馬。」唐僧叫八戒馱著,那妖怪抹了一眼道:「師父,我的皮膚都凍熟了,不敢要這位師父馱。他的嘴長耳大,腦後鬃硬,搠得我慌。」唐僧道:「教沙和尚馱著。」那怪也抹了一眼道:「師父,那些賊來打劫我家時,一個個都搽了花臉,帶假鬍子,拿刀弄杖的。我被他唬怕了,見這位晦氣臉的師父,一發沒了魂了,也不敢要他馱。」唐僧教孫行者馱著,行者呵呵笑道:「我馱!我馱!」那怪物暗自歡喜,順順噹噹的要行者馱他。行者把他扯在路旁邊,試了一試,只好有三斤十來兩重。

行者笑道:「你這個潑怪物,今日該死了,怎麼在老孫面前搗鬼!我認得你是個那話兒呵。」妖怪道:「師父,我是好人家兒女,不幸遭此大難,我怎麼是個什麼那話兒?」行者道:「你既是好人家兒女,怎麼這等骨頭輕?」妖怪道:「我骨格兒小。」行者道:「你今年幾歲了?」那怪道:「我七歲了。」行者笑道:「一歲長一斤,也該七斤,你怎麼不滿四斤重麼?」那怪道:「我小時失乳。」行者說:「也罷,我馱著你,若要尿尿把把,須和我說。」三藏才與八戒、沙僧前走,行者背著孩兒隨後,一行徑投西去。有詩為證,詩曰:道德高隆魔障高,禪機本靜靜生妖。心君正直行中道,木母癡頑躧外趫。意馬不言懷愛欲,黃婆無語自憂焦。客邪得志空歡喜,畢竟還從正處消。孫大聖馱著妖魔,心中埋怨唐僧,不知艱苦,「行此險峻山場,空身也難走,卻教老孫馱人。

這廝莫說他是妖怪,就是好人,他沒了父母,不知將他馱與何人,倒不如摜殺他罷。」那怪物卻早知覺了,便就使個神通,往四下裏吸了四口氣,吹在行者背上,便覺重有千斤。行者笑道:

「我兒啊,你弄重身法壓我老爺哩!」那怪聞言,恐怕大聖傷他,卻就解屍,出了元神,跳將起去,佇立在九霄空裏,這行者背上越重了。猴王發怒,抓過他來,往那路旁邊賴石頭上滑辣的一摜,將屍骸摜得象個肉餅一般,還恐他又無禮,索性將四肢扯下,丟在路兩邊,俱粉碎了。

那物在空中,明明看著,忍不住心頭火起道:「這猴和尚,十分憊懶!就作我是個妖魔,要害你師父,卻還不曾見怎麼下手哩,你怎麼就把我這等傷損!早是我有算計,出神走了,不然,是無故傷生也。若不趁此時拿了唐僧,再讓一番,越教他停留長智。」好怪物,就在半空里弄了一陣旋風,呼的一聲響亮,走石揚沙,誠然凶狠。好風:淘淘怒卷水雲腥,黑氣騰騰閉日明。嶺樹連根通拔盡,野梅帶幹悉皆平。黃沙迷目人難走,怪石傷殘路怎平。滾滾團團平地暗,遍山禽獸發哮聲。刮得那三藏馬上難存,八戒不敢仰視,沙僧低頭掩面。孫大聖情知是怪物弄風,急縱步來趕時,那怪已騁風頭,將唐僧攝去了,無蹤無影,不知攝向何方,無處跟尋。

一時間,風聲暫息,日色光明。行者上前觀看,只見白龍馬戰兢兢發喊聲嘶,行李擔丟在路下,八戒伏於崖下呻吟,沙僧蹲在坡前叫喚。行者喊:「八戒!」那呆子聽見是行者的聲音,卻抬頭看時,狂風已靜,爬起來,扯住行者道:「哥哥,好大風啊!」

沙僧卻也上前道:「哥哥,這是一陣旋風。」又問:「師父在那裏?」八戒道:「風來得緊,我們都藏頭遮眼,各自躲風,師父也伏在馬上的。」行者道:「如今卻往那裏去了?」沙僧道:「是個燈草做的,想被一風卷去也。」行者道:「兄弟們,我等自此就該散了!」八戒道:「正是,趁早散了,各尋頭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無窮無盡,幾時能到得!」沙僧聞言,打了一個失驚,渾身麻木道:「師兄,你都說的是那裏話。我等因為前生有罪,感蒙觀世音菩薩勸化,與我們摩頂受戒,改換法名,皈依佛果,情願保護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經,將功摺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說出這等各尋頭路的話來,可不違了菩薩的善果,壞了自己的德行,惹人恥笑,說我們有始無終也!」

行者道:「兄弟,你說的也是,奈何師父不聽人說,我老孫火眼金睛,認得好歹,才然這風,是那樹上吊的孩兒弄的。我認得他是個妖精,你們不識,那師父也不識,認作是好人家兒女,教我馱著他走。是老孫算計要擺佈他,他就弄個重身法壓我。是我把他摜得粉碎,他想是又使解屍之法,弄陣旋風,把我師父攝去也。因此上怪他每每不聽我說。故我意懶心灰,說各人散了。既是賢弟有此誠意,教老孫進退兩難。八戒,你端的要怎的處?」八戒道:「我才自失口亂說了幾句,其實也不該散。哥哥,沒及奈何,還信沙弟之言,去尋那妖怪救師父去。」

行者卻回瞋作喜道:「兄弟們,還要來結同心,收拾了行李馬匹,上山找尋怪物,搭救師父去。」三個人附葛扳藤,尋坡轉澗,行經有五七十里,卻也沒個音信,那山上飛禽走獸全無,老柏喬松常見。孫大聖著實心焦,將身一縱,跳上那巔險峰頭,喝一聲叫「變!」變作三頭六臂,似那大鬧天宮的本象,將金箍棒,幌一幌,變作三根金箍棒,劈哩撲辣的,往東打一路,往西打一路,兩邊不住的亂打。八戒見了道:「沙和尚,不好了,師兄是尋不著師父,惱出氣心風來了。」

那行者打了一會,打出一夥窮神來,都披一片,掛一片,裩無襠,褲無口的,跪在山前,叫:「大聖,山神土地來見。」行者道:「怎麼就有許多山神土地?」眾神叩頭道:「上告大聖,此山喚做六百里鑽頭號山。我等是十里一山神,十里一土地,共該三十名山神,三十名土地。昨日已此聞大聖來了,只因一時會不齊,故此接遲,致令大聖發怒,萬望恕罪。」行者道:「我且饒你罪名。我問你:這山上有多少妖精?」眾神道:「爺爺呀,衹有得一個妖精,把我們頭也摩光了,弄得我們少香沒紙,血食全無,一個個衣不充身,食不充口,還喫得有多少妖精哩!」

行者道:「這妖精在山前住,是山後住?」眾神道:「他也不在山前山後。這山中有一條澗,叫做枯松澗,澗邊有一座洞,叫做火雲洞,那洞裏有一個魔王,神通廣大,常常的把我們山神土地拿了去,燒火頂門,黑夜與他提鈴喝號。小妖兒又討什麼常例錢。」行者道:「汝等乃是陰鬼之僊,有何錢鈔?」眾神道:「正是沒錢與他,只得捉幾個山獐野鹿,早晚間打點群精;若是沒物相送,就要來拆廟宇,剝衣裳,攪得我等不得安生!萬望大聖與我等剿除此怪,拯救山上生靈。」行者道:「你等既受他節制,常在他洞下,可知他是那裏妖精,叫做什麼名字?」眾神道: 「說起他來,或者大聖也知道。他是牛魔王的兒子,羅剎女養的。他曾在火焰山修行了三百年,煉成三昧真火,卻也神通廣大。牛魔王使他來鎮守號山,乳名叫做紅孩兒,號叫做聖嬰大王。」

行者聞言滿心歡喜,喝退了土地山神,卻現了本象,跳下峰頭,對八戒沙僧道:「兄弟們放心,再不須思念,師父決不傷生,妖精與老孫有親。」八戒笑道:「哥哥,莫要說謊。你在東勝神洲,他這裏是西牛賀洲,路程遙遠,隔著萬水千山,海洋也有兩道,怎的與你有親?」行者道:「剛才這夥人都是本境土地山神。我問他妖怪的原因,他道是牛魔王的兒子,羅剎女養的,名字喚做紅孩兒,號聖嬰大王。想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遍游天下名山,尋訪大地豪傑,那牛魔王曾與老孫結七弟兄。一般五六個魔王,止有老孫生得小巧,故此把牛魔王稱為大哥。這妖精是牛魔王的兒子,我與他父親相識,若論將起來,還是他老叔哩,他怎敢害我師父?我們趁早去來。」沙和尚笑道:「哥啊,常言道:三年不上門,當親也不親哩。你與他相別五六百年,又不曾往還杯酒,又沒有個節禮相邀,他那裏與你認什麼親耶?」

行者道:「你怎麼這等量人!常言道,一葉浮萍歸大海,為人何處不相逢!縱然他不認親,好道也不傷我師父。不望他相留酒席,必定也還我個囫圇唐僧。」三兄弟各辦虔心,牽著白馬,馬上馱著行李,找大路一直前進。無分晝夜,行了百十里遠近,忽見一鬆林,林中有一條曲澗,澗下有碧澄澄的活水飛流,那澗梢頭有一座石板橋,通著那廂洞府。行者道:「兄弟,你看那壁廂有石崖磷磷,想必是妖精住處了。我等從眾商議,那個管看守行李馬匹,那個肯跟我過去降妖?」八戒道:「哥哥,老豬沒甚坐性,我隨你去罷。」行者道:「好!好!」教沙僧:「將馬匹行李俱潛在樹林深處,小心守護,待我兩個上門去尋師父耶。」那沙僧依命,八戒相隨,與行者各持兵器前來。正是:未煉嬰兒邪火勝,心猿木母共扶持。畢竟不知這一去吉凶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 (82)

作者:吳承恩

第四十一回   心猿遭火敗 木母被魔擒 (上)

善惡一時忘念,榮枯都不關心。晦明隱現任浮沈,隨分飢餐渴飲。神靜湛然常寂,昏冥便有魔侵。五行蹭蹬破禪林,風動必然寒凜。卻說那孫大聖引八戒別了沙僧,跳過枯松澗,徑來到那怪石崖前,果見有一座洞府,真個也景致非凡。但見回鑾古道幽還靜,風月也聽玄鶴弄。白雲透出滿川光,流水過橋僊意興。猿嘯鳥啼花木奇,藤蘿石蹬芝蘭勝。蒼搖崖壑散煙霞,翠染松篁招彩鳳。遠列巔峰似插屏,山朝澗繞真僊洞。崑崙地脈發來龍,有分有緣方受用。將近行到門前,見有一座石碣,上鐫八個大字,乃是「號山枯松澗火雲洞」。那壁廂一群小妖,在那裏輪槍舞劍的跳風頑耍。孫大聖厲聲高叫道:「那小的們,趁早去報與洞主知道,教他送出我唐僧師父來,免你這一洞精靈的性命!牙迸半個不字,我就掀翻了你的山場,躧平了你的洞府!」那些小妖聞有此言,慌忙急轉身,各歸洞裏,關了兩扇石門,到裏邊來報:「大王,禍事了!」

卻說那怪自把三藏拿到洞中,選剝了衣服,四馬攢蹄,捆在後院裏,著小妖打乾淨水刷洗,要上籠蒸喫哩,急聽得報聲禍事,且不刷洗,便來前庭上問:「有何禍事?」小妖道:「有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帶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在門前要什麼唐僧師父哩。但若牙迸半個不字,就要掀翻山場,躧平洞府。」魔王微微冷笑道:「這是孫行者與豬八戒,他卻也會尋哩。他拿他師父,自半山中到此,有百五十里,卻怎麼就尋上門來?」 教:「小的們,把管車的,推出車去!」那一班幾個小妖,推出五輛小車兒來,開了前門。八戒望見道:「哥哥,這妖精想是怕我們,推出車子,往那廂搬哩。」行者道:「不是,且看他放在那裏。」只見那小妖將車子按金、木、水、火、土安下,著五個看著,五個進去通報。那魔王問:「停當了?」答應:「停當了。」教: 「取過槍來。」有那一夥管兵器的小妖,著兩個抬出一杆丈八長的火尖槍,遞與妖王。妖王輪槍拽步,也無什麼盔甲,衹是腰間束一條錦繡戰裙,赤著腳,走出門前。行者與八戒,抬頭觀看,但見那怪物:面如傅粉三分白,唇若塗朱一表才。鬢挽青雲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戰裙巧繡盤龍鳳,形比哪吒更富胎。雙手綽槍威凜冽,祥光護體出門來。哏聲響若春雷吼,暴眼明如掣電乖。要識此魔真姓氏,名揚千古喚紅孩。那紅孩兒怪,出得門來,高叫道:

「是什麼人,在我這裏吆喝!」行者近前笑道:「我賢侄莫弄虛頭,你今早在山路旁,高吊在松樹梢頭,是那般一個瘦怯怯的黃病孩兒,哄了我師父。我倒好意馱著你,你就弄風兒把我師父攝將來。你如今又弄這個樣子,我豈不認得你?趁早送出我師父,不要白了面皮,失了親情,恐你令尊知道,怪我老孫以長欺幼,不像模樣。」那怪聞言,心中大怒,咄的一聲喝道:「那潑猴頭!我與你有甚親情?你在這裏滿口胡柴,綽甚聲經兒!那個是你賢侄?」行者道:「哥哥,是你也不曉得。當年我與你令尊做弟兄時,你還不知在那裏哩。」那怪道:「這猴子一發胡說!你是那里人,我是那里人,怎麼得與我父親做兄弟?」行者道:「你是不知,我乃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孫悟空是也。我當初未鬧天宮時,遍游海角天涯,四大部洲,無方不到。那時節,專慕豪傑,你令尊叫做牛魔王,稱為平天大聖,與我老孫結為七弟兄,讓他做了大哥;還有個蛟魔王,稱為復海大聖,做了二哥;又有個大鵬魔王,稱為混天大聖,做了三哥;又有個獅狔王,稱為移山大聖,做了四哥;又有個獮猴王,稱為通風大聖,做了五哥;又有個獝狨王,稱為驅神大聖,做了六哥;惟有老孫身小,稱為齊天大聖,排行第七。我老弟兄們那時節耍子時,還不曾生你哩!」

那怪物聞言,那裏肯信,舉起火尖槍就刺。行者正是那會家不忙,又使了一個身法,閃過槍頭,輪起鐵棒,罵道:「你這小畜生,不識高低!看棍!」那妖精也使身法,讓過鐵棒道:「潑猢猻,不達時務!看槍!」他兩個也不論親情,一齊變臉,各使神通,跳在雲端裏,好殺:行者名聲大,魔王手段強。一個橫舉金箍棒,一個直挺火尖槍。吐霧遮三界,噴雲照四方。一天殺氣凶聲吼,日月星辰不見光。語言無遜讓,情意兩乖張。那一個欺心失禮儀,這一個變臉沒綱常。棒架威風長,槍來野性狂。一個是混元真大聖,一個是正果善財郎。二人努力爭強勝,只為唐僧拜法王。那妖魔與孫大聖戰經二十合,不分勝敗。豬八戒在旁邊,看得明白:妖精雖不敗降,卻衹是遮攔隔架,全無攻殺之能;行者縱不贏他,棒法精強,來往只在那妖精頭上,不離了左右。八戒暗想道:「不好啊,行者溜撒,一時間丟個破綻,哄那妖魔鑽進來,一鐵棒打倒,就沒了我的功勞。」你看他抖擻精神,舉著九齒鈀,在空裏,望妖精劈頭就築。那怪見了心驚,急拖槍敗下陣來。行者喝教八戒:「趕上!趕上!」

二人趕到他洞門前,只見妖精一隻手舉著火尖槍,站在那中間一輛小車兒上,一隻手捏著拳頭,往自家鼻子上捶了兩拳。八戒笑道:「這廝放賴不羞!你好道捶破鼻子,淌出些血來,搽紅了臉,往那裏告我們去耶?」那妖魔捶了兩拳,念個咒語,口裏噴出火來,鼻子裏濃煙迸出,閘閘眼火焰齊生。那五輛車子上,火光湧出。連噴了幾口,只見那紅焰焰、大火燒空,把一座火雲洞,被那煙火迷漫,真個是熯天熾地。八戒慌了道:「哥哥,不停當!這一鑽在火裏,莫想得活,把老豬弄做個燒熟的,加上香料,盡他受用哩!快走!快走!」說聲走,他也不顧行者,跑過澗去了。這行者神通廣大,捏著避火訣,撞入火中,尋那妖怪。那妖怪見行者來,又吐上幾口,那火比前更勝。好火:炎炎烈烈盈空燎,赫赫威威遍地紅。卻似火輪飛上下,猶如炭屑舞西東。這火不是燧人鑽木,又不是老子炮丹,非天火,非野火,乃是妖魔修煉成真三昧火。五輛車兒合五行,五行生化火煎成。肝木能生心火旺,心火致令脾土平。脾土生金金化水,水能生木徹通靈。生生化化皆因火,火遍長空萬物榮。妖邪久悟呼三昧,永鎮西方第一名。行者被他煙火飛騰,不能尋怪,看不見他洞門前路徑,抽身跳出火中。那妖精在門首,看得明白,他見行者走了,卻才收了火具,帥群妖,轉於洞內,閉了石門,以為得勝,著小的排宴奏樂、歡笑不題。

卻說行者跳過枯松澗,按下云頭,只聽得八戒與沙僧朗朗的在松間講話。行者上前喝八戒道:「你這呆子,全無人氣!你就懼怕妖火,敗走逃生,卻把老孫丟下,早是我有些南北哩!」

八戒笑道:「哥啊,你被那妖精說著了,果然不達時務。古人云:

識得時務者,呼為俊傑。那妖精不與你親,你強要認親;既與你賭鬥,放出那般無情的火來,又不走,還要與他戀戰哩!」行者道:「那怪物的手段比我何如?」 八戒道:「不濟。」「槍法比我何如?」八戒道:「也不濟。老豬見他橕持不住,卻來助你一鈀,不期他不識耍,就敗下陣來,沒天理,就放火了。」行者道:「正是你不該來。我再與他鬥幾合,我取巧兒撈他一棒,卻不是好?」

他兩個只管論那妖精的手段,講那妖精的火毒,沙和尚倚著松根笑得呆了。行者看見道:「兄弟,你笑怎麼?你好道有甚手段,擒得那妖魔,破得那火陣?這樁事,也是大家有益的事。常言道,眾毛攢球。你若拿得妖魔,救了師父,也是你的一件大功績。」沙僧道:「我也沒甚手段,也不能降妖。我笑你兩個都著了忙也。」行者道:「我怎麼著忙?」沙僧道:「那妖精手段不如你,槍法不如你,衹是多了些火勢,故不能取勝。若依小弟說,以相生相剋拿他,有甚難處?」行者聞言,呵呵笑道:「兄弟說得有理。果然我們著忙了,忘了這事。若以相生相剋之理論之,須是以水克火,卻往那裏尋些水來,潑滅這妖火,可不救了師父?」沙僧道:「正是這般,不必遲疑。」行者道:「你兩個只在此間,莫與他索戰,待老孫去東洋大海求借龍兵,將些水來,潑息妖火,捉這潑怪。」八戒道:「哥哥放心前去,我等理會得。」

好大聖,縱雲離此地,頃刻到東洋,卻也無心看玩海景,使個逼水法,分開波浪。正行時,見一個巡海夜叉相撞,看見是孫大聖,急回到水晶宮裏,報知那老龍王。敖廣即率龍子、龍孫、蝦兵、蟹卒一齊出門迎接,請裏面坐。坐定,禮畢告茶,行者道:

「不勞茶,有一事相煩。我因師父唐僧往西天拜佛取經,經過號山枯松澗火雲洞,有個紅孩兒妖精,號聖嬰大王,把我師父拿了去。是老孫尋到洞邊,與他交戰,他卻放出火來。我們禁不得他,想著水能克火,特來問你求些水去,與我下場大雨,潑滅了妖火,救唐僧一難。」那龍王道:「大聖差了,若要求取雨水,不該來問我。」行者道:「你是四海龍王,主司雨澤,不來問你,卻去問誰?」龍王道:「我雖司雨,不敢擅專,須得玉帝旨意,吩咐在那地方,要幾尺幾寸,什麼時辰起住,還要三官舉筆,太乙移文,會令了雷公電母,風伯雲童俗語云,龍無雲而不行哩。」

行者道:「我也不用著風雲雷電,衹是要些雨水滅火。」龍王道:

「大聖不用風雲雷電,但我一人也不能助力,著舍弟們同助大聖一功如何?」行者道:「令弟何在?」龍王道:「南海龍王敖欽、北海龍王敖閏、西海龍王敖順。」行者笑道:「我若再游過三海,不如上界去求玉帝旨意了。」龍王道:「不消大聖去,只我這裏撞動鐵鼓金鐘,他自頃刻而至。」行者聞其言道:「老龍王,快撞鐘鼓。」

須臾間,三海龍王擁至,問:「大哥,有何事命弟等?」敖廣道:「孫大聖在這裏借雨助力降妖。」三弟即引進見畢,行者備言借水之事,眾神個個歡從,即點起鯊魚驍勇為前部,鱯癡口大作先鋒。鯉元帥翻波跳浪,鯾提督吐霧噴風。鯖太尉東方打哨,鮊都司西路催征。紅眼馬郎南面舞,黑甲將軍北下沖。鱑把總中軍掌號,五方兵處處英雄。縱橫機巧黿樞密,妙算玄微龜相分。有謀有智鼉丞相,多變多能鱉總戎。橫行蟹士輪長劍,直跳蝦婆扯硬弓。鯰外郎查明文簿,點龍兵出離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