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71, 72, 73)

西遊記 (71)

作者:吳承恩

第三十五回   外道施威欺正性 心猿獲寶伏邪魔(下)

那大聖打絕了小妖,撞入洞裏,要解師父,又見那內面有火光焰焰,唬得他手慌腳忙道:「罷了!罷了!這火從後門口燒起來,老孫卻難救師父也!」正悚懼處,仔細看時,呀!原來不是火光,卻是一道金光。他正了性,往裏視之,乃羊脂玉淨瓶放光,卻自心中歡喜道:「好寶貝耶!這瓶子曾是那小妖拿在山上放光,老孫得了,不想那怪又復搜去。今日藏在這裏,原來也放光。」你看他竊了這瓶子,喜喜歡歡,且不救師父,急抽身往洞外而走。才出門,只見那妖魔提著寶劍,拿著扇子,從南而來。

孫大聖回避不及,被那老魔舉劍劈頭就砍。大聖急縱筋鬥雲,跳將起去,無影無蹤的逃了不題。

卻說那怪到得門口,但見屍橫滿地,就是他手下的群精,慌得仰天長嘆,止不住放聲大哭道:「苦哉!痛哉!」有詩為證,詩曰:可恨猿乖馬劣頑,靈胎轉托降塵凡。只因錯念離天闕,致使忘形落此山。鴻雁失群情切切,妖兵絕族淚潺潺。何時孽滿開愆鎖,返本還原上禦關?那老魔慚惶不已,一步一聲,哭入洞內,只見那什物家火俱在,只落得靜悄悄,沒個人形;悲切切,愈加淒慘。獨自個坐在洞中,蹋伏在那石案之上,將寶劍斜倚案邊,把扇子插於肩後,昏昏默默睡著了,這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悶上心來瞌睡多。

話說孫大聖撥轉筋鬥雲,佇立山前,想著要救師父,把那淨瓶兒牢扣腰間,徑來洞口打探。見那門開兩扇,靜悄悄的不聞消耗,隨即輕輕移步,潛入裏邊,只見那魔斜倚石案,呼呼睡著,芭蕉扇褪出肩衣,半蓋著腦後,七星劍還斜倚案邊,卻被他輕輕的走上前拔了扇子,急回頭,呼的一聲跑將出去。原來這扇柄兒刮著那怪的頭髮,早驚醒他。抬頭看時,是孫行者偷了,急慌忙執劍來趕。那大聖早已跳出門前,將扇子撒在腰間,雙手輪開鐵棒,與那魔抵敵。這一場好殺:惱壞潑妖王,怒髮衝冠志。恨不過撾來囫圇吞,難解心頭氣。惡口罵猢猻:「你老大將人戲,傷我若干生,還來偷寶貝!這場決不容,定見存亡計!」大聖喝妖魔:「你好不知趣!徒弟要與老師爭,纍卵焉能擊石碎?」

寶劍來,鐵棒去,兩家更不留仁義。一翻二復賭輸贏,三轉四迴施武藝。蓋為取經僧,靈山參佛位,致令金火不相投,五行撥亂傷和氣。揚威耀武顯神通,走石飛沙弄本事。交鋒漸漸日將晡,魔頭力怯先回避。那老魔與大聖戰經三四十合,天將晚矣,抵敵不住,敗下陣來,徑往西南上,投奔壓龍洞去不題。

這大聖才按落雲頭,闖入蓮花洞裏,解下唐僧與八戒、沙和尚來。他三人脫得災危,謝了行者,卻問:「妖魔那裏去了?」

行者道:「二魔已裝在葫蘆裏,想是這會子已化了;大魔才然一陣戰敗,往西南壓龍山去訖。概洞小妖,被老孫分身法打死一半,還有些敗殘回的,又被老孫殺絕,方才得入此處,解放你們。」唐僧謝之不盡道:「徒弟啊,多虧你受了勞苦!」行者笑道:

「誠然勞苦。你們還衹是吊著受疼,我老孫再不曾住腳,比急遞鋪的鋪兵還甚,反覆裏外,奔波無已。因是偷了他的寶貝,方能平退妖魔。」豬八戒道:「師兄,你把那葫蘆兒拿出來與我們看看。只怕那二魔已化了也。」大聖先將淨瓶解下,又將金繩與扇子取出,然後把葫蘆兒拿在手道:「莫看莫看!他先曾裝了老孫,被老孫漱口,哄得他揚開蓋子,老孫方得走了。我等切莫揭蓋,只怕他也會弄喧走了。」師徒們喜喜歡歡,將他那洞中的米麵菜蔬尋出。燒刷了鍋灶,安排些素齋喫了,飽餐一頓,安寢洞中。一夜無詞,早又天曉。

卻說那老魔徑投壓龍山,會聚了大小女怪,備言打殺母親,裝了兄弟,絕滅妖兵,偷騙寶貝之事,眾女怪一齊大哭。哀痛多時道:「你等且休淒慘。我身邊還有這口七星劍,欲會汝等女兵,都去壓龍山後,會借外家親戚,斷要拿住那孫行者報仇。」說不了,有門外小妖報導:「大王,山後老舅爺帥領若干兵卒來也。」老魔聞言,急換了縞素孝服,躬身迎接。原來那老舅爺是他母親之弟,名喚狐阿七大王,因聞得哨山的妖兵報導,他姐姐被孫行者打死,假變姐形,盜了外甥寶貝,連日在平頂山拒敵。他卻帥本洞妖兵二百餘名,特來助陣,故此先攏姐家問信。才進門,見老魔掛了孝服,二人大哭。哭久,老魔拜下,備言前事。那阿七大怒,即命老魔換了孝服,提了寶劍,盡點女妖,合同一處,縱風雲,徑投東北而來。

這大聖卻教沙僧整頓早齋,喫了走路,忽聽得風聲,走出門看,乃是一夥妖兵,自西南上來。行者大驚,急抽身忙呼八戒道:「兄弟,妖精又請救兵來也。」三藏聞言,驚恐失色道:「徒弟,似此如何?」行者笑道:「放心!放心!」把他這寶貝都拿來與我。」大聖將葫蘆、淨瓶係在腰間,金繩籠於袖內,芭蕉扇插在肩後,雙手輪著鐵棒,教沙僧保守師父,穩坐洞中,著八戒執釘鈀,同出洞外迎敵。那怪物擺開陣勢,只見當頭的是阿七大王。

他生的玉面長髯,鋼眉刀耳,頭戴金煉盔,身穿鎖子甲,手執方天戟,高聲罵道:「我把你個大膽的潑猴!怎敢這等欺人!偷了寶貝,傷了眷族,殺了神兵,又敢久佔洞府!趕早兒一個個引頸受死,雪我姐家之仇!」行者罵道:「你這夥作死的毛團,不識你孫外公的手段!不要走!領吾一棒!」那怪物側身躲過,使方天戟劈面相印。兩個在山頭一來一往,戰經三四回合,那怪力軟,敗陣回走。行者趕來,卻被老魔接住,又鬥了三合,只見那狐阿七復轉來攻。這壁廂八戒見了,急掣九齒鈀擋住。一個抵一個,戰經多時,不分勝敗,那老魔喝了一聲,眾妖兵一齊圍上。

卻說那三藏坐在蓮花洞裏,聽得喊聲振地,便叫:「沙和尚,你出去看你師兄勝負如何。」沙僧果舉降妖杖出來,喝一聲,撞將出去,打退群妖。阿七見事勢不利,回頭就走,被八戒趕上,照背後一鈀,就築得九點鮮紅往外冒,可憐一靈真性赴前程。急拖來剝了衣服看處,原來也是個狐狸精。那老魔見傷了他老舅,丟了行者,提寶劍,就劈八戒,八戒使鈀架住。正賭鬥間,沙僧撞近前來,舉杖便打,那妖抵敵不住,縱風雲往南逃走,八戒沙僧緊緊趕來。大聖見了,急縱雲跳在空中,解下淨瓶,罩定老魔,叫聲「金角大王!」那怪只道是自家敗殘的小妖呼叫,就回頭應了一聲,颼的裝將進去,被行者貼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只見那七星劍墜落塵埃,也歸了行者。八戒迎著道:「哥哥,寶劍你得了,精怪何在?」行者笑道:了了!已裝在我這瓶兒裏也。」沙僧聽說,與八戒十分歡喜。

當時通掃淨諸邪,回至洞裏,與三藏報喜道:「山已淨,妖已無矣,請師父上馬走路。」三藏喜不自勝。師徒們喫了早齋,收拾了行李馬匹,奔西找路。正行處,猛見路旁閃出一個瞽者,走上前扯住三藏馬,道:「和尚那裏去?還我寶貝來!」八戒大驚道:「罷了!這是老妖來討寶貝了!」行者仔細觀看,原來是太上李老君,慌得近前施禮道:「老官兒,那裏去?」那老祖急昇玉局寶座,九霄空裏佇立,叫:「孫行者,還我寶貝。」大聖起到空中道:「什麼寶貝?」老君道:「葫蘆是我盛丹的,淨瓶是我盛水的,寶劍是我煉魔的,扇子是我扇火的,繩子是我一根勒袍的帶。

那兩個怪:一個是我看金爐的童子,一個是我看銀爐的童子,只因他偷了我的寶貝,走下界來,正無覓處,卻是你今拿住,得了功績。」大聖道:「你這老官兒,著實無禮,縱放家屬為邪,該問個鈐束不嚴的罪名。」老君道:「不幹我事,不可錯怪了人。此乃海上菩薩問我借了三次,送他在此托化妖魔,看你師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大聖聞言,心中作念道:「這菩薩也老大憊懶!

當時解脫老孫,教保唐僧西去取經,我說路途艱澀難行,他曾許我到急難處親來相救。如今反使精邪掯害,語言不的,該他一世無夫!若不是老官兒親來,我決不與他。既是你這等說,拿去罷。」那老君收得五件寶貝,揭開葫蘆與淨瓶蓋口,倒出兩股僊氣,用手一指,仍化為金、銀二童子,相隨左右。只見那霞光萬道,咦!縹緲同歸兜率院,逍遙直上大羅天。畢竟不知此後又有甚事,孫大聖怎生保護唐僧,幾時得到西天,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 (72)

作者:吳承恩

第三十六回   心猿正處諸緣伏 劈破旁門見月明(上)

卻說孫行者按落雲頭,對師父備言菩薩借童子、老君收去寶貝之事。三藏稱謝不已,死心塌地,辦虔誠,捨命投西,攀鞍上馬,豬八戒挑著行李,沙和尚攏著馬頭,孫行者執了鐵棒,剖開路,徑下高山前進。說不盡那水宿風餐,披霜冒露,師徒們行罷多時,前又一山阻路。三藏在那馬上高叫:「徒弟啊,你看那裏山勢崔巍,須是要仔細提防,恐又有魔障侵身也。」行者道:

「師父休要胡思亂想,衹要定性存神,自然無事。」三藏道:「徒弟呀,西天怎麼這等難行?我記得離了長安城,在路上春盡夏來,秋殘冬至,有四五個年頭,怎麼還不能得到?」行者聞言,呵呵笑道:「早哩!早哩!還不曾出大門哩!」八戒道: 「哥哥不要扯謊,人間就有這般大門?」行者道:「兄弟,我們還在堂屋裏轉哩!」沙僧笑道:「師兄,少說大話嚇我,那裏就有這般大堂屋,卻也沒處買這般大過梁啊。」行者道:「兄弟,若依老孫看時,把這青天為屋瓦,日月作窗欞,四山五嶽為梁柱,天地猶如一敞廳!」八戒聽說道:「罷了!罷了!我們只當轉些時回去罷。」行者道:「不必亂談,只管跟著老孫走路。」

好大聖,橫擔了鐵棒,領定了唐僧,剖開山路,一直前進。

那師父在馬上遙觀,好一座山景,真個是:山頂嵯峨摩斗柄,樹梢仿佛接雲霄。青煙堆裏,時聞得谷口猿啼;亂翠陰中,每聽得松間鶴唳。嘯風山魅立溪間,戲弄樵夫;成器狐狸坐崖畔,驚張獵戶。好山!看那八面崖巍,四圍險峻。古怪喬松盤翠蓋,枯摧老樹掛藤蘿。泉水飛流,寒氣透人毛髮冷;巔峰屹崒,清風射眼夢魂驚。時聽大蟲哮吼,每聞山鳥時鳴。麂鹿成群穿荊棘,往來跳躍;獐兔結黨尋野食,前後奔跑。佇立草坡,一望並無客旅;行來深凹,四邊俱有豺狼。應非佛祖修行處,盡是飛禽走獸場。那師父戰戰兢兢,進此深山,心中淒慘,兜住馬,叫聲:「悟空啊!我自從益智登山盟,王不留行送出城。路上相逢三棱子,途中催趲馬兜鈴。尋坡轉澗求荊芥,邁嶺登山拜茯苓。防己一身如竹瀝,茴香何日拜朝廷?」孫大聖聞言,呵呵冷笑道:「師父不必掛念,少要心焦,且自放心前進,還你個功到自然成也。」

師徒們玩著山景,信步行時,早不覺紅輪西墜,正是:十里長亭無客走,九重天上現星辰。八河船隻皆收港,七千州縣盡關門。六宮五府回官宰,四海三江罷釣綸。兩座樓頭鐘鼓響,一輪明月滿乾坤。

那長老在馬上遙觀,只見那山凹裏有樓臺迭迭,殿閣重重。三藏道:「徒弟,此時天色已晚,幸得那壁廂有樓閣不遠,想必是庵觀寺院,我們都到那裏借宿一宵,明日再行罷。」行者道:「師父說得是。不要忙,等我且看好歹如何。」那大聖跳在空中,仔細觀看,果然是座山門,但見八字磚牆泥紅粉,兩邊門上釘金釘。迭迭樓臺藏嶺畔,層層宮闕隱山中。萬佛閣對如來殿,朝陽樓應大雄門。七層塔屯雲宿霧,三尊佛神現光榮。文殊臺對伽藍捨,彌勒殿靠大慈廳。看山樓外青光舞,步虛閣上紫雲生。松關竹院依依綠,方丈禪堂處處清。雅雅幽幽供樂事,川川道道喜回迎。參禪處有禪僧講,演樂房多樂器鳴。妙高臺上曇花墜,說法壇前貝葉生。正是那林遮三寶地,山擁梵王宮。半壁燈煙光閃灼,一行香靄霧朦朧。孫大聖按下云頭,報與三藏道:「師父,果然是一座寺院,卻好借宿,我們去來。」

這長老放開馬,一直前來,徑到了山門之外。行者道:「師父,這一座是什麼寺?」三藏道:「我的馬蹄才然停住,腳尖還未出鐙,就問我是什麼寺,好沒分曉!」行者道:「你老人家自幼為僧,須曾講過儒書,方才去演經法,文理皆通,然後受唐王的恩宥,門上有那般大字,如何不認得?」長老罵道:「潑猢猻!說話無知!我才面西催馬,被那太陽影射,奈何門雖有字,又被塵垢朦朧,所以未曾看見。」行者聞言,把腰兒躬一躬,長了二丈餘高,用手展去灰塵道:「師父,請看。」上有五個大字,乃是敕建寶林寺。行者收了法身,道:「師父,這寺裏誰進去借宿?」三藏道:「我進去。你們的嘴臉醜陋,言語粗疏,性剛氣傲,倘或衝撞了本處僧人,不容借宿,反為不美。」行者道:「既如此,請師父進去,不必多言。」

那長老卻丟了錫杖,解下斗篷,整衣合掌,徑入山門,只見兩邊紅漆欄杆裏面,高坐著一對金剛,裝塑的威儀惡醜:一個鐵面鋼須似活容,一個燥眉圜眼若玲瓏。左邊的拳頭骨突如生鐵,右邊的手掌崚嶒賽赤銅。金甲連環光燦爛,明盔繡帶映飄風。西方真個多供佛,石鼎中間香火紅。三藏見了,點頭長嘆道:「我那東土,若有人也將泥胎塑這等大菩薩,燒香供養啊,我弟子也不往西天去矣。」正嘆息處,又到了二層山門之內,見有四大天王之相,乃是持國、多聞、增長、廣目,按東北西南風調雨順之意。進了二層門裏,又見有喬松四樹,一樹樹翠蓋蓬蓬,卻如傘狀,忽抬頭,乃是大雄寶殿。那長老合掌皈依,舒身下拜。拜罷起來,轉過佛臺,到於後門之下,又見有倒座觀音普度南海之相。那壁上都是良工巧匠裝塑的那些蝦魚蟹鱉,出頭露尾,跳海水波潮耍子。長老又點頭三五度,感嘆萬千聲道:

「可憐啊!鱗甲眾生都拜佛,為人何不肯修行!」正讚歎間,又見三門裏走出一個道人。那道人忽見三藏相貌稀奇,丰姿非俗,急趨步上前施禮道:「師父那裏來的?」三藏道:「弟子是東土大唐駕下差來上西天拜佛求經的,今到寶方,天色將晚,告借一宿。」那道人道:「師父莫怪,我做不得主。我是這裏掃地撞鐘打勤勞的道人,裏面還有個管家的老師父哩,待我進去稟他一聲。他若留你,我就出來奉請;若不留你,我卻不敢羈遲。」三藏道:「累及你了。」

那道人急到方丈報導:「老爺,外面有個人來了。」那僧官即起身,換了衣服,按一按毗盧帽,披上袈裟,急開門迎接,問道人:「那里人來?」道人用手指定道:「那正殿後邊不是一個人?」那三藏光著一個頭,穿一領二十五條達摩衣,足下登一雙拖泥帶水的達公鞋,斜倚在那後門首。僧官見了大怒道:「道人少打!你豈不知我是僧官,但衹有城上來計程車夫降香,我方出來迎接。這等個和尚,你怎麼多虛少實,報我接他!看他那嘴臉,不是個誠實的,多是雲遊方上僧,今日天晚,想是要來借宿。我們方丈中,豈容他打攪!教他往前廊下蹲罷了,報我怎麼!」抽身轉去。長老聞言,滿眼垂淚道:「可憐!可憐!這才是人離鄉賤!我弟子從小兒出家,做了和尚,又不曾拜讖喫葷生歹意,看經懷怒壞禪心;又不曾丟瓦拋磚傷佛殿,阿羅臉上剝真金。噫!可憐啊!不知是那世裏觸傷天地,教我今生常遇不良人!和尚你不留我們宿便罷了,怎麼又說這等憊懶話,教我們在前道廊下去蹲?此話不與行者說還好,若說了,那猴子進來,一頓鐵棒,把孤拐都打斷你的!」長老道:「也罷,也罷,常言道,人將禮樂為先。我且進去問他一聲,看意下如何。」

那師父踏腳跡,跟他進方丈門裏,只見那僧官脫了衣服,氣呼呼的坐在那裏,不知是念經,又不知是與人家寫法事,見那桌案上有些紙札堆積。唐僧不敢深入,就立於天井裏,躬身高叫道:「老院主,弟子問訊了!」那和尚就有些不耐煩他進裏邊來的意思,半答不答的還了個禮道:「你是那裏來的?」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駕下差來上西天拜活佛求經的,經過寶方天晚,求借一宿,明日不犯天光就行了。萬望老院主方便方便。」那僧官才欠起身來道:「你是那唐三藏麼?」三藏道:「不敢,弟子便是。」僧官道:「你既往西天取經,怎麼路也不會走?」

三藏道:「弟子更不曾走貴處的路。」他道:「正西去,衹有四五里遠近,有一座三十里店,店上有賣飯的人家,方便好宿。我這裏不便,不好留你們遠來的僧。」三藏合掌道:「院主,古人有雲,庵觀寺院,都是我方上人的館驛,見山門就有三升米分。你怎麼不留我,卻是何情?」僧官怒聲叫道:「你這遊方的和尚,便是有些油嘴油舌的說話!」三藏道:「何為油嘴油舌?」僧官道:

「古人云,老虎進了城,家家都閉門。雖然不咬人,日前壞了名。」三藏道:「怎麼日前壞了名?」他道:「向年有幾眾行腳僧,來於山門口坐下,是我見他寒薄,一個個衣破鞋無,光頭赤腳,我嘆他那般襤褸,即忙請入方丈,延之上坐。款待了齋飯,又將故衣各借一件與他,就留他住了幾日。怎知他貪圖自在衣食,更不思量起身,就住了七八個年頭。住便也罷,又幹出許多不公的事來。」三藏道:「有什麼不公的事?」僧官道:「你聽我說:

閑時沿牆拋瓦,悶來壁上扳釘。冷天向火摺窗欞,夏日拖門攔徑。幡布扯為腳帶,牙香偷換蔓菁。常將琉璃把油傾,奪碗奪鍋賭勝。」三藏聽言,心中暗道:「可憐啊!我弟子可是那等樣沒脊骨的和尚?」欲待要哭,又恐那寺裏的老和尚笑他,但暗暗扯衣揩淚,忍氣吞聲,急走出去,見了三個徒弟。那行者見師父面上含怒,向前問:「師父,寺裏和尚打你來?」唐僧道:「不曾打。」

八戒說:「一定打來,不是,怎麼還有些哭包聲?」那行者道:「罵你來?」唐僧道:「也不曾罵。」行者道:「既不曾打,又不曾罵,你這般苦惱怎麼?好道是思鄉哩?」唐僧道:「徒弟,他這裏不方便。」行者笑道:「這裏想是道士?」唐僧怒道:「觀裏才有道士,寺裏衹是和尚。」行者道:「你不濟事,但是和尚,即與我們一般。常言道,既在佛會下,都是有緣人。你且坐,等我進去看看。」

西遊記 (73)

作者:吳承恩

第三十六回   心猿正處諸緣伏 劈破旁門見月明(下)

好行者,按一按頂上金箍,束一束腰間裙子,執著鐵棒,徑到大雄寶殿上,指著那三尊佛像道:「你本是泥塑金裝假像,內裏豈無感應?我老孫保領大唐聖僧往西天拜佛求取真經,今晚特來此處投宿,趁早與我報名!假若不留我等,就一頓棍打碎金身,教你還現本相泥土!」這大聖正在前邊發狠搗叉子亂說,只見一個燒晚香的道人,點了幾枝香,來佛前爐裏插,被行者咄的一聲,唬了一跌,爬起來看見臉,又是一跌,嚇得滾滾蹡蹡,跑入方丈裏報導:「老爺!外面有個和尚來了!」那僧官道:

「你這夥道人都少打!一行說教他往前廊下去蹲,又報什麼!再說打二十!」道人說:「老爺,這個和尚,比那個和尚不同,生得惡躁,沒脊骨。」僧官道:「怎的模樣?」道人道:「是個圓眼睛,查耳朵,滿面毛,雷公嘴。手執一根棍子,咬牙恨恨的,要尋人打哩。」僧官道:「等我出去看。」他即開門,只見行者撞進來了,真個生得醜陋:七高八低孤拐臉,兩隻黃眼睛,一個磕額頭;獠牙往外生,就像屬螃蟹的,肉在裏面,骨在外面。那老和尚慌得把方丈門關了。行者趕上,撲的打破門扇,道:「趕早將乾淨房子打掃一千間,老孫睡覺!」僧官躲在房裏,對道人說:「怪他生得醜麼,原來是說大話,折作的這般嘴臉。我這裏連方丈、佛殿、鐘鼓樓、兩廊,共總也不上三百間,他卻要一千間睡覺,卻打那裏來?」道人說:「師父,我也是嚇破膽的人了,憑你怎麼答應他罷。」那僧官戰索索的高叫道:「那借宿的長老,我這小荒山不方便,不敢奉留,往別處去宿罷。」行者將棍子變得盆來粗細,直壁壁的豎在天井裏,道:「和尚,不方便,你就搬出去!」僧官道:「我們從小兒住的寺,師公傳與師父,師父傳與我輩,我輩要遠繼兒孫。他不知是那裏勾當,冒冒實實的,教我們搬哩。」

道人說:「老爺,十分不狤魀,搬出去也罷,扛子打進門來了。」

僧官道:「你莫胡說!我們老少眾大四五百名和尚,往那裏搬?

搬出去,卻也沒處住。」行者聽見道:「和尚,沒處搬,便著一個出來打樣棍!」老和尚叫:「道人你出去與我打個樣棍來。」那道人慌了道:「爺爺呀!那等個大扛子,教我去打樣棍!」老和尚道:「養軍千日,用軍一朝。你怎麼不出去?」道人說:「那扛子莫說打來,若倒下來,壓也壓個肉泥!」老和尚道:「也莫要說壓,只道豎在天井裏,夜晚間走路,不記得啊,一頭也撞個大窟窿!」道人說:「師父,你曉得這般重,卻教我出去打什麼樣棍?」

他自家裏面轉鬧起來,行者聽見道:「是也禁不得,假若就一棍打殺一個,我師父又怪我行凶了。且等我另尋一個什麼打與你看看。」忽抬頭,只見方丈門外有一個石獅子,卻就舉起棍來,乒乓一下打得粉亂麻碎。那和尚在窗眼兒裏看見,就嚇得骨軟筋麻,慌忙往床下拱,道人就往鍋門裏鑽,口中不住叫:「爺爺,棍重棍重!禁不得!方便方便!」行者道:「和尚,我不打你。我問你:「這寺裏有多少和尚?」僧官戰索索的道:「前後是二百八十五房頭,共有五百個有度牒的和尚。」行者道:「你快去把那五百個和尚都點得齊齊整整,穿了長衣服出去,把我那唐朝的師父接進來,就不打你了。」僧官道:「爺爺,若是不打,便抬也抬進來。」行者道:「趁早去!」僧官叫:「道人,你莫說嚇破了膽,就是嚇破了心,便也去與我叫這些人來接唐僧老爺爺來。」

那道人沒奈何,捨了性命,不敢撞門,從後邊狗洞裏鑽將出去,徑到正殿上,東邊打鼓,西邊撞鐘。鐘鼓一齊響處,驚動了兩廊大小僧眾,上殿問道:「這早還下晚哩,撞鐘打鼓做甚?」

道人說:「快換衣服,隨老師父排班,出山門外迎接唐朝來的老爺。」那眾和尚,真個齊齊整整,擺班出門迎接。有的披了袈裟,有的著了褊衫,無的穿著個一口鍾直裰,十分窮的,沒有長衣服,就把腰裙接起兩條披在身上。行者看見道:「和尚,你穿的是什麼衣服?」和尚見他醜惡,道:「爺爺,不要打,等我說。這是我們城中化的布,此間沒有裁縫,是自家做的個一裹窮。」

行者聞言暗笑,押著眾僧,出山門下跪下。那僧官磕頭高叫道:「唐老爺,請方丈裏坐。」八戒看見道:「師父老大不濟事,你進去時,淚汪汪,嘴上掛得油瓶。師兄怎麼就有此獐智,教他們磕頭來接?」三藏道:「你這個呆子,好不曉禮!常言道,鬼也怕惡人哩。」唐僧見他們磕頭禮拜,甚是不過意,上前叫:「列位請起。」眾僧叩頭道:「老爺,若和你徒弟說聲方便,不動扛子,就跪一個月也罷。」唐僧叫:「悟空,莫要打他。」行者道:「不曾打,若打,這會已打斷了根矣。」那些和尚卻才起身,牽馬的牽馬,挑擔的挑擔,抬著唐僧,馱著八戒,挽著沙僧,一齊都進山門裏去,卻到後面方丈中,依敘坐下。眾僧卻又禮拜,三藏道:

「院主請起,再不必行禮,作踐貧僧,我和你都是佛門弟子。」僧官道:「老爺是上國欽差,小和尚有失迎接。今到荒山,奈何俗眼不識尊儀,與老爺邂逅相逢。動問老爺:一路上是喫素?是喫葷?我們好去辦飯。」三藏道:「喫素。」僧官道:「徒弟,這個爺爺好的喫葷。」行者道:「我們也喫素,都是胎裏素。」那和尚道:

「爺爺呀,這等凶漢也喫素!」有一個膽量大的和尚,近前又問:

「老爺既然喫素,煮多少米的飯方彀喫?」八戒道:「小家子和尚!問什麼!一家煮上一石米。」那和尚都慌了,便去刷洗鍋灶,各房中安排茶飯,高掌明燈,調開桌椅,管待唐僧。

師徒們都喫罷了晚齋,眾僧收拾了家火,三藏稱謝道:「老院主,打攪寶山了。」僧官道:「不敢不敢,怠慢怠慢。」三藏道:

「我師徒卻在那裏安歇?」僧官道:「老爺不要忙,小和尚自有區處。」叫道人:「那壁廂有幾個人聽使令的?」道人說:「師父,有。」僧官吩咐道:「你們著兩個去安排草料,與唐老爺喂馬;著幾個去前面把那三間禪堂,打掃乾淨,鋪設床帳,快請老爺安歇。」那些道人聽命,各各整頓齊備,卻來請唐老爺安寢。他師徒們牽馬挑擔出方丈,徑至禪堂門首看處,只見那裏面燈火光明,兩梢間鋪著四張藤屜床。行者見了,喚那辦草料的道人,將草料抬來,放在禪堂裏面,拴下白馬,教道人都出去。三藏坐在中間,燈下兩班兒立五百個和尚,都伺候著,不敢側離。三藏欠身道:「列位請回,貧僧好自在安寢也。」眾僧決不敢退。僧官上前吩咐大眾:「伏侍老爺安置了再回。」三藏道:「即此就是安置了,都就請回。」眾人卻才敢散去訖。

唐僧舉步出門小解,只見明月當天,叫: 「徒弟。」行者、八戒,沙僧都出來侍立。因感這月清光皎潔,玉宇深沈,真是一輪高照,大地分明,對月懷歸,口佔一首古風長篇。詩云:「皓魄當空寶鏡懸,山河搖影十分全。瓊樓玉宇清光滿,冰鑒銀盤爽氣旋。萬里此時同皎潔,一年今夜最明鮮。渾如霜餅離滄海,卻似冰輪掛碧天。別館寒窗孤客悶,山村野店老翁眠。乍臨漢苑驚秋鬢,才到秦樓促晚奩。庾亮有詩傳晉史,袁宏不寐泛江船。光浮杯面寒無力,清映庭中健有僊。處處窗軒吟白雪,家家院宇弄冰弦。今宵靜玩來山寺,何日相同返故園?」行者聞言,近前答曰:「師父啊,你只知月色光華,心懷故里,更不知月中之意,乃先天法象之規繩也。月至三十日,陽魂之金散盡,陰魄之水盈輪,故純黑而無光,乃曰晦。此時與日相交,在晦朔兩日之間,感陽光而有孕。至初三日一陽現,初八日二陽生,魄中魂半,其平如繩,故曰上弦。至今十五日,三陽備足,是以團圓,故曰望。至十六日一陰生,二十二日二陰生,此時魂中魄半,其平如繩,故曰下弦。至三十日三陰備足,亦當晦。此乃先天采煉之意。我等若能溫養二八,九九成功,那時節,見佛容易,返故田亦易也。詩曰:前弦之後後弦前,藥味平平氣象全。采得歸來爐裏煉,志心功果即西天。」那長老聽說,一時解悟,明徹真言,滿心歡喜,稱謝了悟空。沙僧在旁笑道:「師兄此言雖當,只說的是弦前屬陽,弦後屬陰,陰中陽半,得水之金;更不道水火相攙各有緣,全憑土母配如然。三家同會無爭競,水在長江月在天。」那長老聞得,亦開茅塞。正是理明一竅通千竅,說破無生即是僊。八戒上前扯住長老道: 「師父,莫聽亂講,誤了睡覺。

這月啊:缺之不久又團圓,似我生來不十全。喫飯嫌我肚子大,拿碗又說有粘涎。他都伶俐修來福,我自癡愚積下緣。我說你取經還滿三途業,擺尾搖頭直上天!」三藏道:「也罷,徒弟們走路辛苦,先去睡下,等我把這卷經來念一念。」行者道:「師父差了,你自幼出家,做了和尚,小時的經文,那本不熟?卻又領了唐王旨意,上西天見佛,求取大乘真典。如今功未完成,佛未得見,經未曾取,你念的是那卷經兒?」三藏道: 「我自出長安,朝朝跋涉,日日奔波,小時的經文恐怕生了;幸今夜得閑,等我溫習溫習。」行者道:「既這等說,我們先去睡也。」他三人各往一張藤床上睡下。長老掩上禪堂門,高剔銀缸,鋪開經本,默默看念。正是那:樓頭初鼓人煙靜,野浦漁舟火滅時。畢竟不知那長老怎麼樣離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