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29, 30, 31)

第十四回   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下)

次早,悟空起來,請師父走路。三藏著衣,教行者收拾鋪蓋行李。正欲告辭,只見那老兒,早具臉湯,又具齋飯。齋罷,方才起身。三藏上馬,行者引路,不覺飢餐渴飲,夜宿曉行,又值初冬時候,但見那:霜凋紅葉千林瘦,嶺上幾株松柏秀。未開梅蕊散香幽,暖短晝,小春候,菊殘荷盡山茶茂。寒橋古樹爭枝鬥,曲澗涓涓泉水溜。淡雲欲雪滿天浮,朔風驟,牽衣袖,向晚寒威人怎受?師徒們正走多時,忽見路旁呼哨一聲,闖出六個人來,各執長槍短劍,利刃強弓,大吒一聲道:「那和尚!那裏走!趕早留下馬匹,放下行李,饒你性命過去!」唬得那三藏魂飛魄散,跌下馬來,不能言語。行者用手扶起道:「師父放心,沒些兒事,這都是送衣服送盤纏與我們的。」三藏道:「悟空,你想有些耳閉?他說教我們留馬匹、行李,你倒問他要什麼衣服、盤纏?」行者道:「你管守著衣服、行李、馬匹,待老孫與他爭持一場,看是何如。」三藏道:「好手不敵雙拳,雙拳不如四手。他那裏六條大漢,你這般小小的一個人兒,怎麼敢與他爭持?」

行者的膽量原大,那容分說,走上前來,叉手當胸,對那六個人施禮道:「列位有什麼緣故,阻我貧僧的去路?」那人道:

「我等是剪徑的大王,行好心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東西,放你過去;若道半個不字,教你碎屍粉骨!」行者道:「我也是祖傳的大王,積年的山主,卻不曾聞得列位有甚大名。」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說與你聽:一個喚做眼看喜,一個喚做耳聽怒,一個喚做鼻嗅愛,一個喚作舌嘗思,一個喚作意見欲,一個喚作身本憂。」悟空笑道:「原來是六個毛賊!你卻不認得我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你倒來擋路。把那打劫的珍寶拿出來,我與你作七分兒均分,饒了你罷!」那賊聞言,喜的喜,怒的怒,愛的愛,思的思,欲的欲,憂的憂,一齊上前亂嚷道:「這和尚無禮!你的東西全然沒有,轉來和我等要分東西!」

他輪槍舞劍,一擁前來,照行者劈頭亂砍,乒乒乓乓,砍有七八十下。悟空停立中間,只當不知。那賊道:「好和尚!真個的頭硬!」行者笑道:「將就看得過罷了!你們也打得手困了,卻該老孫取出個針兒來耍耍。」那賊道:「這和尚是一個行針灸的郎中變的。我們又無病症,說什麼動針的話!」行者伸手去耳朵裏拔出一根繡花針兒,迎風一幌,卻是一條鐵棒,足有碗來粗細,拿在手中道:「不要走!也讓老孫打一棍兒試試手!」唬得這六個賊四散逃走,被他拽開步,團團趕上,一個個盡皆打死。剝了他的衣服,奪了他的盤纏,笑吟吟走將來道:「師父請行,那賊已被老孫剿了。」三藏道:「你十分撞禍!他雖是剪徑的強徒,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該死罪;你縱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麼就都打死?這卻是無故傷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出家人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你怎麼不分皂白,一頓打死?全無一點慈悲好善之心!早還是山野中無人查考;若到城市,倘有人一時衝撞了你,你也行凶,執著棍子,亂打傷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脫身?」悟空道:「師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卻要打死你哩。」三藏道:「我這出家人,寧死決不敢行凶。我就死,也衹是一身,你卻殺了他六人,如何理說?此事若告到官,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說不過去。」行者道:「不瞞師父說,我老孫五百年前,據花果山稱王為怪的時節,也不知打死多少人。假似你說這般到官,倒也得些狀告是。」 三藏道:「只因你沒收沒管,暴橫人間,欺天誑上,才受這五百年前之難。今既入了沙門,若是還象當時行凶,一味傷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忒惡!忒惡!」

原來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氣,他見三藏只管緒緒叨叨,按不住心頭火發道:「你既是這等,說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懲般緒咶惡我,我回去便了!」那三藏卻不曾答應,他就使一個性子,將身一縱,說一聲「老孫去也!」三藏急抬頭,早已不見,只聞得呼的一聲,回東而去。撇得那長老孤孤零零,點頭自嘆,悲怨不已,道:「這廝!這等不受教誨!我但說他幾句,他怎麼就無形無影的,徑回去了?罷!罷!罷!也是我命裏不該招徒弟,進人口!如今欲尋他無處尋,欲叫他叫不應,去來!

去來!」正是捨身拚命歸西去,莫倚旁人自主張。

那長老只得收拾行李,捎在馬上,也不騎馬,一隻手柱著錫杖,一隻手揪著韁繩,淒淒涼涼,往西前進。行不多時,只見山路前面,有一個年高的老母,捧一件綿衣,綿衣上有一頂花帽。三藏見他來得至近,慌忙牽馬,立於右側讓行。那老母問道:「你是那裏來的長老,孤孤淒淒獨行於此?」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奉聖旨往西天拜活佛求真經者。」 老母道:「西方佛乃大雷音寺天竺國界,此去有十萬八千里路。你這等單人獨馬,又無個伴侶,又無個徒弟,你如何去得!」三藏道:「弟子日前收得一個徒弟,他性潑凶頑,是我說了他幾句,他不受教,遂渺然而去也。」老母道:「我有這一領綿布直裰,一頂嵌金花帽,原是我兒子用的。他只做了三日和尚,不幸命短身亡。我才去他寺裏,哭了一場,辭了他師父,將這兩件衣帽拿來,做個憶念。長老啊,你既有徒弟,我把這衣帽送了你罷。」三藏道:「承老母盛賜,但衹是我徒弟已走了,不敢領受。」老母道:「他那廂去了?」三藏道:「我聽得呼的一聲,他回東去了。」老母道:「東邊不遠,就是我家,想必往我家去了。我那裏還有一篇咒兒,喚做定心真言,又名做緊箍兒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記心頭,再莫泄漏一人知道。我去趕上他,叫他還來跟你,你卻將此衣帽與他穿戴。他若不服你使喚,你就默念此咒,他再不敢行凶,也再不敢去了。」三藏聞言,低頭拜謝。那老母化一道金光,回東而去。三藏情知是觀音菩薩授此真言,急忙撮土焚香,望東懇懇禮拜。拜罷,收了衣帽,藏在包袱中間,卻坐於路旁,誦習那定心真言。來迴念了幾遍,念得爛熟,牢記心胸不題。

卻說那悟空別了師父,一筋鬥雲,徑轉東洋大海。按住雲頭,分開水道,徑至水晶宮前。早驚動龍王出來迎接,接至宮裏坐下,禮畢、龍王道:「近聞得大聖難滿,失賀!想必是重整僊山,復歸古洞矣。」悟空道:「我也有此心性,衹是又做了和尚了。」龍王道:「做甚和尚?」行者道:「我虧了南海菩薩勸善,教我正果,隨東土唐僧,上西方拜佛,皈依沙門,又喚為行者了。」

龍王道:「這等真是可賀!可賀!這才叫做改邪歸正,懲創善心。

既如此,怎麼不西去,復東回何也?」行者笑道:「那是唐僧不識人性。有幾個毛賊剪徑,是我將他打死,唐僧就緒緒叨叨,說了我若干的不是,你想老孫,可是受得悶氣的?是我撇了他,欲回本山,故此先來望你一望,求鍾茶喫。」龍王道:「承降!承降!」

當時龍子龍孫即捧香茶來獻。

茶畢,行者回頭一看,見後壁上掛著一幅圯橋進履的畫兒。行者道:「這是什麼景致?」龍王道:「大聖在先,此事在後,故你不認得。這叫做圯橋三進履。」行者道:「怎的是三進履?」

龍王道:「此僊乃是黃石公,此子乃是漢世張良。石公坐在圯橋上,忽然失履於橋下,遂喚張良取來。此子即忙取來,跪獻於前。如此三度,張良略無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愛他勤謹,夜授天書,著他扶漢。後果然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太平後,棄職歸山,從赤松子游,悟成僊道。大聖,你若不保唐僧,不盡勤勞,不受教誨,到底是個妖僊,休想得成正果。」悟空聞言,沈吟半晌不語。龍王道:「大聖自當裁處,不可圖自在,誤了前程。」悟空道:「莫多話,老孫還去保他便了。」龍王欣喜道:

「既如此,不敢久留,請大聖早發慈悲,莫要疏久了你師父。」行者見他催促請行,急聳身,出離海藏,駕著雲,別了龍王。正走,卻遇著南海菩薩。菩薩道:「孫悟空,你怎麼不受教誨,不保唐僧,來此處何干?」慌得個行者在雲端裏施禮道:「向蒙菩薩善言,果有唐朝僧到,揭了壓帖,救了我命,跟他做了徒弟。他卻怪我凶頑,我才閃了他一閃,如今就去保他也。」菩薩道:「趕早去,莫錯過了念頭。」言畢各回。

這行者,須臾間看見唐僧在路旁悶坐。他上前道:「師父!

怎麼不走路?還在此做甚?」三藏抬頭道:「你往那裏去來?教我行又不敢行,動又不敢動,只管在此等你。」行者道:「我往東洋大海老龍王家討茶吃吃。」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不要說謊。你離了我,沒多一個時辰,就說到龍王家喫茶?」行者笑道:

「不瞞師父說,我會駕筋鬥雲,一個筋鬥有十萬八千里路,故此得即去即來。」三藏道:「我略略的言語重了些兒,你就怪我,使個性子丟了我去。象你這有本事的,討得茶喫;象我這去不得的,只管在此忍餓,你也過意不去呀!」行者道:「師父,你若餓了,我便去與你化些齋喫。」三藏道:「不用化齋。我那包袱裏,還有些乾糧,是劉太保母親送的,你去拿缽盂尋些水來,等我喫些兒走路罷。」行者去解開包袱,在那包裹中間見有幾個粗面燒餅,拿出來遞與師父。又見那光艷艷的一領綿布直裰,一頂嵌金花帽,行者道:「這衣帽是東土帶來的?」三藏就順口兒答應道:「是我小時穿戴的。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經,就會念經;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禮,就會行禮。」行者道:「好師父,把與我穿戴了罷。」三藏道:「只怕長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罷。」行者遂脫下舊白布直裰,將綿布直裰穿上,也就是比量著身體裁的一般,把帽兒戴上。三藏見他戴上帽子,就不喫乾糧,卻默默的念那緊箍咒一遍。行者叫道:「頭痛!頭痛!」那師父不住的又念了幾遍,把個行者痛得打滾,抓破了嵌金的花帽。

三藏又恐怕扯斷金箍,住了口不念。不念時,他就不痛了。伸手去頭上摸摸,似一條金線兒模樣,緊緊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斷,已此生了根了。他就耳裏取出針兒來,插入箍裏,往外亂捎。三藏又恐怕他捎斷了,口中又念起來,他依舊生痛,痛得豎蜻蜓,翻筋鬥,耳紅面赤,眼脹身麻。那師父見他這等,又不忍不捨,復住了口,他的頭又不痛了。行者道:「我這頭,原來是師父咒我的。」三藏道:「我念得是緊箍經,何曾咒你?」行者道:

「你再念念看。」三藏真個又念,行者真個又痛,只教:「莫念!莫念!念動我就痛了!這是怎麼說?」三藏道:「你今番可聽我教誨了?」行者道:「聽教了!」「你再可無禮了?」行者道:「不敢了!」他口裏雖然答應,心上還懷不善,把那針兒幌一幌,碗來粗細,望唐僧就欲下手,慌得長老口中又念了兩三遍,這猴子跌倒在地,丟了鐵棒,不能舉手,只教:「師父!我曉得了!再莫念!再莫念!」三藏道:「你怎麼欺心,就敢打我?」行者道:「我不曾敢打,我問師父,你這法兒是誰教你的?」三藏道:「是適間一個老母傳授我的。」行者大怒道:「不消講了!這個老母,坐定是那個觀世音!他怎麼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三藏道:

「此法既是他授與我,他必然先曉得了。你若尋他,他念起來,你卻不是死了?」 行者見說得有理,真個不敢動身,只得迴心,跪下哀告道:「師父!這是他奈何我的法兒,教我隨你西去。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當常言,只管念誦。我願保你,再無退悔之意了。」三藏道:「既如此,伏侍我上馬去也。」那行者才死心塌地,抖擻精神,束一束綿布直裰,扣背馬匹,收拾行李,奔西而進。畢竟這一去,後面又有甚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 (30)

作者:吳承恩

第十五回   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韁(上)

卻說行者伏侍唐僧西進,行經數日,正是那臘月寒天,朔風凜凜,滑凍凌凌,去的是些懸崖峭壁崎嶇路,迭嶺層巒險峻山。三藏在馬上,遙聞呼喇喇水聲聒耳,回頭叫:「悟空,是那裏水響?」行者道:「我記得此處叫做蛇盤山鷹愁澗,想必是澗裏水響。」說不了,馬到澗邊,三藏勒韁觀看,但見:涓涓寒脈穿雲過,湛湛清波映日紅。聲搖夜雨聞幽谷,彩發朝霞眩太空。千仞浪飛噴碎玉,一泓水響吼清風。流歸萬頃煙波去,鷗鷺相忘沒釣逢。師徒兩個正然看處,只見那澗當中響一聲,鑽出一條龍來,推波掀浪,攛出崖山,就搶長老。慌得個行者丟了行李,把師父抱下馬來,回頭便走。那條龍就趕不上,把他的白馬連鞍轡一口吞下肚去,依然伏水潛蹤。行者把師父送在那高阜上坐了,卻來牽馬挑擔,止存得一擔行李,不見了馬匹。他將行李擔送到師父面前道:「師父,那孽龍也不見蹤影,衹是驚走我的馬了。」三藏道:「徒弟啊,卻怎生尋得馬著麼?」行者道:「放心,放心,等我去看來。」

他打個呼哨,跳在空中,火眼金睛,用手搭涼篷,四下裏觀看,更不見馬的蹤跡。按落雲頭報導:「師父,我們的馬斷乎是那龍喫了,四下裏再看不見。」三藏道:「徒弟呀,那廝能有多大口,卻將那匹大馬連鞍轡都喫了?想是驚張溜韁,走在那山凹之中。你再仔細看看。」行者道:「你也不知我的本事。我這雙眼,白日裏常看一千里路的吉凶。象那千里之內,蜻蜓兒展翅,我也看見,何期那匹大馬,我就不見!」三藏道:「既是他喫了,我如何前進!可憐啊!這萬水千山,怎生走得!」說著話,淚如雨落。行者見他哭將起來,他那裏忍得住暴燥,發聲喊道:「師父莫要這等膿包形麼!你坐著!坐著!等老孫去尋著那廝,教他還我馬匹便了。」三藏卻才扯住道:「徒弟啊,你那裏去尋他?

只怕他暗地裏攛將出來,卻不又連我都害了?那時節人馬兩亡,怎生是好!」行者聞得這話,越加瞋怒,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濟!不濟!又要馬騎,又不放我去,似這般看著行李,坐到老罷!」哏哏的吆喝,正難息怒,只聽得空中有人言語,叫道:

「孫大聖莫惱,唐御弟休哭。我等是觀音菩薩差來的一路神只,特來暗中保取經者。」那長老聞言,慌忙禮拜。行者道:「你等是那幾個?可報名來,我好點卯。」眾神道:「我等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各各輪流值日聽候。」

行者道:「今日先從誰起?」眾揭諦道:「丁甲、功曹、伽藍輪次。

我五方揭諦,惟金頭揭諦晝夜不離左右。」行者道:「既如此,不當值者且退,留下六丁神將與日值功曹和眾揭諦保守著我師父。等老孫尋那澗中的孽龍,教他還我馬來。」眾神遵令。三藏才放下心,坐在石崖之上,吩咐行者仔細,行者道:「只管寬心。」好猴王,束一束綿布直裰,撩起虎皮裙子,揝著金箍鐵棒,抖擻精神,徑臨澗壑,半雲半霧的,在那水面上,高叫道:「潑泥鰍,還我馬來!還我馬來!」

卻說那龍喫了三藏的白馬,伏在那澗底中間,潛靈養性。

只聽得有人叫駡索馬,他按不住心中火發,急縱身躍浪翻波,跳將上來道:「是那個敢在這裏海口傷吾?」行者見了他,大吒一聲「休走!還我馬來!」輪著棍,劈頭就打。那條龍張牙舞爪來抓。他兩個在澗邊前這一場賭鬥,果是驍雄,但見那:龍舒利爪,猴舉金箍。那個須垂白玉線,這個服幌赤金燈。那個須下明珠噴彩霧,這個手中鐵棒舞狂風。那個是迷爺娘的業子,這個是欺天將的妖精。他兩個都因有難遭磨折,今要成功各顯能。來來往往,戰罷多時,盤旋良久,那條龍力軟筋麻,不能抵敵,打一個轉身,又攛於水內,深潛澗底,再不出頭,被猴王罵詈不絕,他也只推耳聾。

行者沒及奈何,只得回見三藏道:「師父,這個怪被老孫罵將出來,他與我賭鬥多時,怯戰而走,只躲在水中間,再不出來了。」三藏道:「不知端的可是他喫了我馬?」行者道:「你看你說的話!不是他喫了,他還肯出來招聲,與老孫犯對?」三藏道:

「你前日打虎時,曾說有降龍伏虎的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原來那猴子喫不得人急他,見三藏搶白了他這一句,他就發起神威道:「不要說!不要說!等我與他再見個上下!」

這猴王拽開步,跳到澗邊,使出那翻江攪海的神通,把一條鷹愁陡澗徹底澄清的水,攪得似那九曲黃河泛漲的波。那孽龍在於深澗中,坐臥寧,心中思想道:「這才是福無雙降,禍不單行。我才脫了天條死難,不上一年,在此隨緣度日,又撞著這般個潑魔,他來害我!」你看他越思越惱,受不得屈氣,咬著牙,跳將出去,罵道:「你是那裏來的潑魔,這等欺我!」行者道:「你莫管我那裏不那裏,你只還了馬,我就饒你性命!」那龍道:「你的馬是我吞下肚去,如何吐得出來!不還你,便待怎的!」行者道「不還馬時看棍!只打殺你,償了我馬的性命便罷!」他兩個又在那山崖下苦鬥。鬥不數合,小龍委實難搪,將身一幌,變作一條水蛇兒,鑽入草科中去了。

猴王拿著棍,趕上前來,撥草尋蛇,那裏得些影響?急得他三屍神咋,七竅煙生,念了一聲唵字咒語,即喚出當坊土地、本處山神,一齊來跪下道:「山神土地來見。」行者道:「伸過孤拐來,各打五棍見面,與老孫散散心!」二神叩頭哀告道:「望大聖方便,容小神訴告。」行者道:「你說什麼?」二神道:「大聖一向久困,小神不知幾時出來,所以不曾接得,萬望恕罪。」行者道:

「既如此,我且不打你。我問你:鷹愁澗裏,是那方來的怪龍?他怎麼搶了我師父的白馬喫了?」二神道:「大聖自來不曾有師父,原來是個不伏天不伏地混元上真,如何得有什麼師父的馬來?」行者道:「你等是也不知。我只為那誑上的勾當,整受了這五百年的苦難。今蒙觀音菩薩勸善,著唐朝駕下真僧救出我來,教我跟他做徒弟,往西天去拜佛求經。因路過此處,失了我師父的白馬。」二神道:「原來是如此。這澗中自來無邪,衹是深陡寬闊,水光徹底澄清,鴉鵲不敢飛過,因水清照見自己的形影,便認做同群之鳥,往往身擲於水內,故名鷹愁陡澗。衹是向年間,觀音菩薩因為尋訪取經人去,救了一條玉龍,送他在此,教他等候那取經人,不許為非作歹,他衹是饑了時,上岸來撲些鳥鵲喫,或是捉些獐鹿食用。不知他怎麼無知,今日衝撞了大聖。」行者道:「先一次,他還與老孫侮手,盤旋了幾合;後一次,是老孫叫駡,他再不出,因此使了一個翻江攪海的法兒,攪混了他澗水,他就攛將上來,還要爭持。不知老孫的棍重,他遮架不住,就變做一條水蛇,鑽在草裏。我趕來尋他,卻無蹤跡。」

土地道:「大聖不知,這條澗千萬個孔竅相通,故此這波瀾深遠。想是此間也有一孔,他鑽將下去。也不須大聖發怒,在此找尋,要擒此物,只消請將觀世音來,自然伏了。」

行者見說,喚山神土地同來見了三藏,具言前事。三藏道:

「若要去請菩薩,幾時才得回來?我貧僧飢寒怎忍!」說不了,只聽得暗空中有金頭揭諦叫道:「大聖,你不須動身,小神去請菩薩來也。」行者大喜,道聲「有累,有累!快行,快行!」那揭諦急縱雲頭,徑上南海。行者吩咐山神、土地守護師父,日值功曹去尋齋供,他又去澗邊巡繞不題。

卻說金頭揭諦一駕雲,早到了南海,按祥光,直至落伽山紫竹林中,托那金甲諸天與木叉惠岸轉達,得見菩薩。菩薩道:

「汝來何干?」揭諦道:「唐僧在蛇盤山鷹愁陡澗失了馬,急得孫大聖進退兩難。及問本處土神,說是菩薩送在那裏的孽龍吞了,那大聖著小神來告請菩薩降這孽龍,還他馬匹。」菩薩聞言道:「這廝本是西海敖閏之子。他為縱火燒了殿上明珠,他父告他忤逆,天庭上犯了死罪,是我親見玉帝,討他下來,教他與唐僧做個腳力。他怎麼反喫了唐僧的馬?這等說,等我去來。」那菩薩降蓮臺,徑離僊洞,與揭諦駕著祥光,過了南海而來。有詩為證,詩曰:佛說蜜多三藏經,菩薩揚善滿長城。摩訶妙語通天地,般若真言救鬼靈。致使金蟬重脫殼,故令玄奘再修行。只因路阻鷹愁澗,龍子歸真化馬形。那菩薩與揭諦,不多時到了蛇盤山。卻在那半空裏留住祥雲,低頭觀看。只見孫行者正在澗邊叫駡。

菩薩著揭諦喚他來。那揭諦按落雲頭,不經由三藏,直至澗邊,對行者道:「菩薩來也。」行者聞得,急縱雲跳到空中,對他大叫道:「你這個七佛之師,慈悲的教主!你怎麼生方法兒害我!」菩薩道:「我把你這個大膽的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盡意,度得個取經人來,叮嚀教他救你性命,你怎麼不來謝我活命之恩,反來與我嚷鬧?」行者道:「你弄得我好哩!你既放我出來,讓我逍遙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迎著我,傷了我幾句,教我來盡心竭力,伏侍唐僧便罷了;你怎麼送他一頂花帽,哄我戴在頭上受苦?把這個箍子長在老孫頭上,又教他念一卷什麼緊箍兒咒,著那老和尚念了又念,教我這頭上疼了又疼,這不是你害我也?」

菩薩笑道:「你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正果,若不如此拘系你,你又誑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從前撞出禍來,有誰收管?須是得這個魔頭,你才肯入我瑜伽之門路哩!」行者道:「這樁事,作做是我的魔頭罷,你怎麼又把那有罪的孽龍,送在此處成精,教他喫了我師父的馬匹?此又是縱放歹人為惡,太不善也!」菩薩道:「那條龍,是我親奏玉帝,討他在此,專為求經人做個腳力。你想那東土來的凡馬,怎歷得這萬水千山?怎到得那靈山佛地?須是得這個龍馬,方才去得。」行者道:「象他這般懼怕老孫,潛躲不出,如之奈何?」菩薩叫揭諦道:「你去澗邊叫一聲『敖閏龍王玉龍三太子,你出來,有南海菩薩在此。』他就出來了。」那揭諦果去澗邊叫了兩遍。

那小龍翻波跳浪,跳出水來,變作一個人象,踏了雲頭,到空中對菩薩禮拜道:「向蒙菩薩解脫活命之恩,在此久等,更不聞取經人的音信。」菩薩指著行者道:「這不是取經人的大徒弟?」小龍見了道:「菩薩,這是我的對頭。我昨日腹中饑餒,果然喫了他的馬匹。他倚著有些力量,將我鬥得力怯而回,又罵得我閉門不敢出來,他更不曾提著一個取經的字樣。」

西遊記 (31)

作者:吳承恩

第十五回   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韁(下)

行者道:

「你又不曾問我姓甚名誰,我怎麼就說?」小龍道:「我不曾問你是那裏來的潑魔?你嚷道:『管什麼那裏不那裏,只還我馬來!』何曾說出半個唐字!」菩薩道:「那猴頭,專倚自強,那肯稱讚別人?今番前去,還有歸順的哩,若問時,先提起取經的字來,卻也不用勞心,自然拱伏。」行者歡喜領教。菩薩上前,把那小龍的項下明珠摘了,將楊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拂了一拂,吹口僊氣,喝聲叫「變!」那龍即變做他原來的馬匹毛片,又將言語吩咐道:「你須用心了還業障,功成後,超越凡龍,還你個金身正果。」那小龍口銜著橫骨,心心領諾。菩薩教悟空領他去見三藏,「我回海上去也。」行者扯住菩薩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這等崎嶇,保這個凡僧,幾時得到?似這等多磨多折,老孫的性命也難全,如何成得什麼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菩薩道:「你當年未成人道,且肯盡心修悟;你今日脫了天災,怎麼倒生懶惰?我門中以寂滅成真,須是要信心正果。

假若到了那傷身苦磨之處,我許你叫天天應,叫地地靈。十分再到那難脫之際,我也親來救你。你過來,我再贈你一般本事。」菩薩將楊柳葉兒摘下三個,放在行者的腦後,喝聲「變」!

即變做三根救命的毫毛,教他:「若到那無濟無主的時節,可以隨機應變,救得你急苦之災。」行者聞了這許多好言,才謝了大慈大悲的菩薩。那菩薩香風繞繞,彩霧飄飄,徑轉普陀而去。

這行者才按落雲頭,揪著那龍馬的頂鬃,來見三藏道:「師父,馬有了也。」三藏一見大喜道:「徒弟,這馬怎麼比前反肥盛了些?在何處尋著的?」行者道: 「師父,你還做夢哩!卻才是金頭揭諦請了菩薩來,把那澗裏龍化作我們的白馬。其毛片相同,衹是少了鞍轡,著老孫揪將來也。」三藏大驚道:「菩薩何在?待我去拜謝他。」行者道:「菩薩此時已到南海,不耐煩矣。」

三藏就撮土焚香,望南禮拜,拜罷,起身即與行者收拾前進。行者喝退了山神土地,吩咐了揭諦功曹,卻請師父上馬。三藏道:

「那無鞍轡的馬,怎生騎得?且待尋船渡過澗去,再作區處。」行者道:「這個師父好不知時務!這個曠野山中,船從何來?這匹馬,他在此久住,必知水勢,就騎著他做個船兒過去罷。」三藏無奈,只得依言,跨了剗馬。行者挑著行囊,到了澗邊。只見那上流頭,有一個漁翁,橕著一個枯木的筏子,順流而下。行者見了,用手招呼道:「那老漁,你來,你來。我是東土取經去的,我師父到此難過,你來渡他一渡。」漁翁聞言,即忙橕攏。行者請師父下了馬,扶持左右。三藏上了筏子,揪上馬匹,安了行李。

那老漁橕開筏子,如風似箭,不覺的過了鷹愁陡澗,上了西岸。

三藏教行者解開包袱,取出大唐的幾文錢鈔,送與老漁。老漁把筏子一篙橕開道:「不要錢,不要錢。」向中流渺渺茫茫而去。

三藏甚不過意,只管合掌稱謝。行者道:「師父休致意了。你不認得他?他是此澗裏的水神。不曾來接得我老孫,老孫還要打他哩。只如今免打就彀了他的,怎敢要錢!」那師父也似信不信,只得又跨剗著馬,隨著行者,徑投大路,奔西而去。這正是:

廣大真如登彼岸,誠心了性上靈山。同師前進,不覺的紅日沈西,天光漸晚,但見:淡雲撩亂,山月昏蒙。滿天霜色生寒,四面風聲透體。孤鳥去時蒼渚闊,落霞明處遠山低。疏林千樹吼,空嶺獨猿啼。長途不見行人跡,萬里歸舟入夜時。三藏在馬上遙觀,忽見路旁一座莊院。三藏道:「悟空,前麵人家,可以借宿,明早再行。」行者抬頭看見道:「師父,不是人家莊院。」三藏道:「如何不是?」行者道:「人家莊院,卻沒飛魚穩獸之脊,這斷是個廟宇庵院。」

師徒們說著話,早已到了門首。三藏下了馬,只見那門上有三個大字,乃里社祠,遂入門裏。那裏邊有一個老者:頂掛著數珠兒,合掌來迎,叫聲「師父請坐。」 三藏慌忙答禮,上殿去參拜了聖象,那老者即呼童子獻茶。茶罷,三藏問老者道:「此廟何為里社?」老者道:「敝處乃西番哈咇國界。這廟後有一莊人家,共發虔心,立此廟宇。裏者,乃一鄉里地;社者,乃一社上神。每遇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日,各辦三牲花果,來此祭社,以保四時清吉、五穀豐登、六畜茂盛故也。」三藏聞言,點頭誇讚:「正是離家三里遠,別是一鄉風。我那里人家,更無此善。」老者卻問:「師父僊鄉是何處?」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國奉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的。路過寶坊,天色將晚,特投聖祠,告宿一宵,天光即行。」那老者十分歡喜,道了幾聲失迎,又叫童子辦飯。三藏喫畢謝了。行者的眼乖,見他房檐下,有一條搭衣的繩子,走將去,一把扯斷,將馬腳繫住。那老者笑道:「這馬是那裏偷來的?」行者怒道:「你那老頭子,說話不知高低!我們是拜佛的聖僧,又會偷馬?」

老兒笑道:「不是偷的,如何沒有鞍轡韁繩,卻來扯斷我曬衣的索子?」三藏陪禮道:「這個頑皮,衹是性燥。你要拴馬,好生問老人家討條繩子,如何就扯斷他的衣索?老先休怪,休怪。我這馬,實不瞞你說,不是偷的:昨日東來,至鷹愁陡澗,原有騎的一匹白馬,鞍轡俱全。不期那澗裏有條孽龍,在彼成精,他把我的馬連鞍轡一口吞之。幸虧我徒弟有些本事,又感得觀音菩薩來澗邊擒住那龍,教他就變做我原騎的白馬,毛片俱同,馱我上西天拜佛。今此過澗,未經一日,卻到了老先的聖祠,還不曾置得鞍轡哩。」那老者道:「師父休怪,我老漢作笑耍子,誰知你高徒認真。我小時也有幾個村錢,也好騎匹駿馬,只因累歲迍邅,遭喪失火,到此沒了下梢,故充為廟祝,侍奉香火,幸虧這後莊施主家募化度日。我那裏倒還有一副鞍轡,是我平日心愛之物,就是這等貧窮,也不曾捨得賣了。才聽老師父之言,菩薩尚且救護,神龍教他化馬馱你,我老漢卻不能少有周濟,明日將那鞍轡取來,願送老師父,扣背前去,乞為笑納。」三藏聞言,稱謝不盡。早又見童子拿出晚齋,齋罷,掌上燈,安了鋪,各各寢歇。

至次早,行者起來道:「師父,那廟祝老兒,昨晚許我們鞍轡,問他要,不要饒他。」說未了,只見那老兒,果擎著一副鞍轡、襯屜韁籠之類,凡馬上一切用的,無不全備,放在廊下道:

「師父,鞍轡奉上。」三藏見了,歡喜領受,教行者拿了,背上馬看,可相稱否。行者走上前,一件件的取起看了,果然是些好物。有詩為證,詩曰:雕鞍彩晃柬銀星,寶櫈光飛金線明。襯屜幾層絨苫迭,牽疆三股紫絲繩。轡頭皮札團花粲,雲扇描金舞獸形。環嚼叩成磨煉鐵,兩垂蘸水結毛纓。行者心中暗喜,將鞍轡背在馬上,就似量著做的一般。三藏拜謝那老,那老慌忙攙起道:「惶恐!惶恐!何勞致謝?」那老者也不再留,請三藏上馬。那長老出得門來,攀鞍上馬,行者擔著行李。那老兒復袖中取出一條鞭兒來,卻是皮丁兒寸札的香藤柄子,虎筋絲穿結的梢兒,在路旁拱手奉上道:「聖僧,我還有一條挽手兒,一發送了你罷。」那三藏在馬上接了道:「多承布施!多承布施!」正打問訊,卻早不見了那老兒,及回看那里社祠,是一片光地。只聽得半空中有人言語道:「聖僧,多簡慢你。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蒙菩薩差送鞍轡與汝等的。汝等可努力西行,卻莫一時怠慢。」慌得個三藏滾鞍下馬,望空禮拜道:「弟子肉眼凡胎,不識尊神尊面,望乞恕罪。煩轉達菩薩,深蒙恩佑。」你看他只管朝天磕頭,也不計其數,路旁邊活活的笑倒個孫大聖,孜孜的喜壞個美猴王,上前來扯住唐僧道:「師父,你起來罷,他已去得遠了,聽不見你禱祝,看不見你磕頭。只管拜怎的?」長老道:

「徒弟呀,我這等磕頭,你也就不拜他一拜,且立在旁邊,只管哂笑,是何道理?」行者道:「你那裏知道,象他這個藏頭露尾的,本該打他一頓,只為看菩薩面上,饒他打盡彀了,他還敢受我老孫之拜?老孫自小兒做好漢,不曉得拜人,就是見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衹是唱個喏便罷了。」三藏道:「不當人子!莫說這空頭話!快起來,莫誤了走路。」那師父才起來收拾投西而去。

此去行有兩個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虜虜、迴迴,狼蟲虎豹。光陰迅速,又值早春時候,但見山林錦翠色,草木發青芽;梅英落盡,柳眼初開。師徒們行玩春光,又見太陽西墜。三藏勒馬遙觀,山凹裏,有樓臺影影,殿閣沈沈。三藏道:「悟空,你看那裏是什麼去處?」行者抬頭看了道:「不是殿宇,定是寺院。我們趕起些,那裏借宿去。」三藏欣然從之,放開龍馬,徑奔前來。畢竟不知此去是什麼去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