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怡
【光明網 2005年10月18日】
西方公司在中國的墮落,第一個受害者也許是師濤先生,但最終的受害者必將是西方世界。
一、我們不是肉體意義上的消費者
60 多年前,IBM公司的利益一度是猶太人的敵人。因為這家公司成為奥維辛和其他集中營的供應商。儘管兩位制還沒被發明,但一些當時最先進的設備,如記錄整理猶太人資料的穿孔卡片系統,被廣泛運用在對猶太人的『最終解決』上。IBM的工程師們為納粹設計出完美的數目字管理,譬如最後一個數字『1』代表奥斯威辛,另一個數列中『3』代表同性戀,『6』代表共產黨,最後一個數字如果是『4』,代表槍斃;『6』代表特殊處理,意思就是進毒氣室。IBM設計、調試這些系統,甚至連卡片的印刷也包攬了。當希姆萊在紐倫堡法庭上辯稱,不知道集中營中發生了什麼。他的可信度,再低也低不過IBM公司。同樣60多年前,一部分美國公司也曾是中國人的敵人。太平洋戰爭未爆發前,日本侵華的全部軍事裝備,有三分之二來自美國軍工企業。
自由世界的公司享有一種特權。它們知道自由和民主的可貴,知道自己的財富來源於一個維護私人自由的體制。在民主世界內部,它們也遵循並受益於這些普適價值。同樣,西方世界的價值根基,也受益於無數私人企業在自由體制下的成長。但當它們轉身面對專制主義時,它們在道義上和法律上擁有一種奢侈的選擇權。一些自由世界的企業發現,背棄市場體制的靈魂,背棄它們身在的那個世界的價值觀,背棄它們與專制社會中那些豬狗不如的消費者們所簽訂的契約,是一種天大的誘惑。
因為它們的財產在自由世界受到確定的保護,它們的欲望卻在專制社會受到無限的縱容。專制國家的政府千方百計的鼓勵它們把商業利潤和價值觀分開,專制國家的政府說,你們到我這裡來,只管賺錢,其他的不必操心。沒有一個政府會對本國的企業這樣暗示,連專制政府也不會。唯有專制國家面對來自自由世界的企業時,就像拉皮條的勸說嫖客一樣赤裸裸。
自由世界的企業來中國做生意,就像道貌岸然的領導幹部到泰國去嫖妓。國內的一切價值約束都卸下了。專制政府最喜歡的,就是唯利是圖的外國企業。但唯利是圖的實質是什麼呢?當思科公司選擇為中國政府管製網絡開發提供關鍵詞過濾技術,當雅虎公司2002年主動配合中共簽訂《中國互聯網行業自律公約》,當它向中國安全部門提供自己的客戶師濤先生的電子郵箱記錄,幫助中國政府鎮壓言論自由、判處師濤先生10年有期徒刑。當 McAfee、諾頓等企業因同樣意圖向中國安全部門提供數百種電腦病毒和黑客程序時。它們一個潛在的價值觀,和主張解除對華武器禁運的法國政府如出一轍,只不過是認為中國人不配享受這個世界的普遍人權,更不值得自己為他們做什麼。
在跨國公司們眼裡,中國人根本就不是人,只不過是肉體意義上的消費者。
所以在美國,它們寧願得罪政府也不願得罪消費者。在中國反過來,它們不怕得罪中國人,怕的只是得罪中國政府。今天有一個危險的傾向,就是全世界的政府和企業都對中國充滿了肉欲,把中國僅僅當作一個世上最龐大的市場。而中共政府和中國的市場模式,則歡天喜地的挑逗著全世界的這種肉欲。
中國人在全球化時代的意義,被簡化成了消費者。而所謂消費者就是一群待喂養的豬。你想天下有沒有一個賣豬食的人,會怕豬的哼唷,勝過怕養豬人的臉色?在雅虎公司眼裡,師濤先生只不過是豬。所有註冊成為雅虎用戶的中國人都只不過是豬,是隨時可以出賣給中國政府的豬玀。雅虎公司從一開始,就不打算為保護自己客戶的利益做任何努力。從一開始,雅虎公司來中國做生意,就沒有打算尊重它和一個叫師濤的人將要籤訂的契約。
二、雅虎在法律上的責任
雅虎香港控股公司的負責人,為雅虎辯解說『我們不知道警方索要師濤的個人信息要幹什麼』。沒有人會相信,一家公司連警察索要客戶資料的目的都不清楚,就將客戶信息拱手送上。當它得知案件涉及政治迫害時,反而會據理抗爭?這句話其實透露出兩個不被原諒的事實,第一,中國警方並沒有按標準程序收集證據,沒有提供案由,更沒有申請針對雅虎公司的搜查令。按香港的基本法,中國的安全部門也不可能申請到對雅虎香港控股公司的搜查令。第二,雅虎公司沒有為保護師濤的利益作任何努力,雅虎公司放棄了對警方正當程序的質疑,沒有行使任何一種法律上的抗辯權。它假裝自己像一個中國邊遠山區的農民,聽見老爺一聲吆喝就慌忙把口袋裡的銀子(別人存放的銀子)全掏出來。
很多人出於恐懼,不要求來自政府的正當程序。宣傳部門一個電話,出版社就停止履行出版合同,報社就取消公民的知情權。警察一亮證件,銀行、網站就把客戶的資料如數奉上。個人的妥協可能與公共利益無關,因此是值得同情的。他的籌碼只是他自己的職稱、工作、獎金、人身自由或身家性命。但一家服務商的妥協,卻是拿別人的利益去做籌碼。這樣的行為不能因為恐懼的真實性就得到諒解。你恐懼,不能拿別人的命去買單。無論雅虎曾面對什麼政治壓力或商業上的盤算,維護客戶利益,履行自己在契約中給予師濤的承諾,也是法律上的一個首要責任。
但雅虎如此輕易的背棄了自己簽訂的合同。也背叛了西方商業社會賴以存在的契約精神。什麼是契約的精神。在契約內部,契約雙方的利益可能是衝突的。但契約意味著契約的締結者在任何第三方的利益面前,選擇與自己的對方當事人站在一起。契約中的誠信首先是針對第三方的,這一點和婚姻是類似的。人們通過契約獲得未來的利益,這樣的利益僅僅因為對方的承諾,纔成為一種確定的利益。所以法律上稱為一種『可信賴的利益』。但師濤先生從他和雅虎的合同中,獲得了任何可信賴的利益嗎?師濤對這份契約的信賴,最終把自己送進了監獄。
以賠償為對價的情況下,放棄承諾是被諒解的。但在任何情況下,向第三方出賣對方的信賴,都是不被諒解的。雅虎只有在一種情況下,可以交出師濤的客戶資料而不受譴責。那就是根據法律的要求。但警方的要求,並不等於法律的要求。對來自自由世界的雅虎公司來說,這是一個基本常識。雅虎完全有權拒絕警方的要求,基於契約的約束,雅虎也有義務行使抗辯權,為客戶的利益尋求最正當的程序。警方只有在申請到搜查令的情況下,纔能打破民事契約的約束力,強制性的從雅虎那裡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在西方國家(及香港),搜查令由法院批准,只有法院纔有權命令雅虎交出客戶的資料。只有法院的命令纔是雅虎必須聽從並能因此免除契約責任的。在中國大陸,搜查令由檢察院批准。但大陸的檢察院並沒有對香港公司的管轄權。
因此,只有香港法院能以法律的名義,命令雅虎香港公司交出師濤的資料。換句話說,沒有雅虎公司的『學雷鋒』,中國秘密警察將沒有任何法律途徑獲得師濤的帳戶資料。雅虎放棄對警方正當程序的要求,就是對師濤先生的背叛,警方的『索要』並不能免除雅虎的違約責任。同時,這對幾年來為反對二十三條立法不懈鬥爭的全體香港市民,也是一種出賣。
三、雅虎對普適價值的道義責任
能否進一步要求公司承擔道義責任?目前國際筆會、記者無疆界等國際組織和廣泛的國際輿論,都指責雅虎放棄對普遍人權價值的判斷,放棄企業的社會責任。批評者尤其提到了《世界人權宣言》的第十九條,『人人有權享受主張和發表意見的自由;此項權利包括持有主張而不受干涉的自由,和通過任何媒介和不論國界尋求、接受和傳遞消息和思想的自由』。
公司被稱為法律意義上的人,普世的價值觀也是公司應當持有的。尤其是受益於這些人權價值的西方公司。《世界人權宣言》的前言中也說到,『大會發佈這一〈世界人權宣言〉,作為所有人民和所有國家努力實現的共同標準,以期每一個人和社會機構經常銘念本宣言,努力通過教誨和教育促進對權利和自由的尊重』。這明確將機構的責任包涵在了其中。之前的紐倫堡審判,一些幫助納粹的德國企業受審,則是企業的道義責任受到司法審查的一個開端。
尤其值得提及的是,中國是《世界人權宣言》的發起和簽署國。中國在幾千年的歷史上曇花一現的和普適人權如此挨近,並成為全球人權價值的倡導者和捍衛者之一。這個地位是中國人在反擊法西斯的全球戰爭中用幾千萬人的性命換來的。每一個死難者的後裔,今天都有理由要求全世界一切政府、一切公司,把中國人當成和他們一樣配得基本自由的人看待,而不是僅僅看作待喂養的豬或被中共政權所綁架的奴隸。
因此對雅虎的指責,不但指向雅虎管理層的那些自然人,同樣也指向作為抽象法人的雅虎公司。儘管公司在法律上是一種特殊的人。這種『人』天生有一種特質,用一位英國作家的話說,所謂法人就是『沒有需要被拯救的靈魂,也沒有可以被監禁的身體』的人。因此我們對企業的一個傳統界定,就是『追求盈利最大化』的機構。但自從1924年美國的謝爾頓率先提出『公司社會責任』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的概念之後,公司就不再被理解為純粹的、私法意義上的盈利組織。
最近二十年多年,英美國家更是出現了『企業社會責任運動』的浪潮。1989年美國修改《公司法》,全面加大公司對相關利益群體所負的、傳統民事責任之外的責任。1997年美國非政府組織『社會責任國際』(SAI)發佈了全球第一個企業社會責任認證標準。當時這個標準僅限於關注勞工權益。近幾年,國際標準化組織(ISO)也開始推廣企業社會責任國際標準認證(SA8000),目前已有400多家跨國公司自願接受這一認證。
自由世界的企業如何在專制國家做生意。如何對待那些專制國家的勞工和客戶?1999年,聯合國的安南提出了一個『企業公民』的『全球契約』,列出了公司應在人權、勞工標準、環境等9個方面所遵循的基本原則。目前有100多個國家、1000多家全球著名企業、100多家國際經濟組織自願接受這個契約。雅虎公司沒有參加,不敢參加也不配參加這個全球契約。因為契約中有這樣的明確宣示:
原則1.企業應在其影響力範圍內對保護國際人權給予支持和尊重。
原則2.企業應保證不與踐踏人權者同流合污;
原則3. 企業界應支持結社自由及切實承認集體談判權。
這些都發生在雅虎所在的那個世界。也是雅虎和中國秘密警察同流合污的時候裝著不知道的。這也是此次『雅虎幫凶事件』在國際上引起激烈關注的原因之一。事實上,就連專制下的部分中國企業也開始自覺擔當社會責任,拒絕與政府同流合污。最近兩年,國內民間開始自發的推廣SA8000認證。去年《南方週末》聯合一批企業,推出了《中國企業公民宣言》。其中第五條引人矚目的宣稱,『我們要積極推動社會公益事業,關注民主進程和政治改革,對國家和人民負責』。繼孫大午之後,『雲南紅』酒業的董事長武克鋼先生去年發表《中國呼喚工商文明》一文,提出企業要反對暴政和暴民,關注政治,『展現資本的社會價值』,成為工商文明的捍衛者。這個講話在企業界和學術界引起震動,人稱為中國工商界的第一份政治宣言。
雅虎,一度是互聯網時代最高級的寵兒。如今卻淪為自由企業的『bad apple』。一個無恥的、最低等的『企業公民』。在自由世界享受人權,在專制社會和專制者合謀。在師濤案件中,雅虎公司已經背叛了當初造就它的互聯網的基本精神,那就是信息的自由流通。
四、不要讓人民幣摧毀這個世界
雅虎的所為,不僅對中國人的自由構成了傷害。在今天,一種被國家權力高度挾持的市場模式,對全世界的政府和公司都構成了誘惑和挑戰,也對人類幾百年來所積纍的自由市場和契約傳統構成了羞辱。我很可悲的看到,共產黨的市場改革,只用了20年的時間,就打敗了西方世界的契約精神。只用了20年的時間,就把全世界幾百年市場經濟所涵養出來的工商精英們,改造成了『有中國特色的西方公司』。把它們一一的變成了市場體制中的『bad apple』。
雅虎事件讓我看到一個尖銳的傷口。這個傷口不僅關乎中國,也關乎世界。最近美國人伊森.葛特曼(Ethan Gutmann)寫了一本書,《失去新中國──美商在中國的理想與背叛》(Losing the New China--A Story of American Commerce, Desire and Betrayal ),在美國即將出版。作家以驚人的資料描述了無數美國公司在中國市場體制下是怎麼墮落的。中國的市場模式,正在成為西方自由市場和契約精神的墳墓。中國的市場對全世界的誘惑有多大,全世界距離這一墳墓就有多近。因為一家西方公司到了中國,如果不赤裸裸的背叛這一傳統,如果不把自己從本國的自由人變成中共黨委的半個臣僕,它就幾乎無法賺錢。
葛特曼在書中歸納了外國公司向共產黨顯示友善的三種方法:
『第一種是夏皮羅和李敦白式的,即緊緊跟著黨走,永遠為黨的目標奮鬥。但這不僅是動動嘴皮子,經過五十年的歷練,中國領導人雖在處理公共關係方面還是生手,但卻能熟練地判斷一個西方人所說的話可信度有多少。
『第二種,即用之於亞洲地區而皆準的商務活動──送禮(投資、政治優惠、技術上的援助甚至性賄賂)。如果貝彼得能為中國引入投資,並願意在其他外國企業撤出的時候表示對中國局勢有信心,那麼他將會立即得到部長們的接見。如果通過他的公共事務機構進行運作,則起碼要花上數年的時間。
『第三種是學者或記者的方法,很簡單,就是拍馬屁,對中國文化大加贊賞。這種方法如果運用得好,會被認為是真誠的、發自內心的對中國的向往。譬如用英文寫與《人民日報》步調一致的文章在西方報刊上發表,批判法輪功是邪教,自己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供《參考消息》轉載,等等』。
葛特曼說,『每一個成功的在華外商都會用一至三個上述的辦法』。中國模式的實質,就是鼓勵全世界在一個價值約束和人權標準更低的體制下掙錢。鼓勵全世界的公司不要把交易夥伴放在第一位,要把和中國政府的關係放在第一位。在專制主義政體下,這就等於要求來中國做生意的公司,必須『時刻準備著』背叛自己的客戶。正是專制制度,使中共而不是中國人,成為了這個世界上最得罪不起的客戶。
在全球化時代,中國模式是撒旦對於自由世界的一種試探。當全世界最大的那個專制者,手中拿著全世界最大的那個麵包。所有令西方世界引以為傲的那些價值和傳統,包括偉大的市場和契約傳統,能不能牴禦這種試探,回到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價值和制度約束中去。不要讓人民幣摧毀這個世界,就像專制者通過雅虎,摧毀師濤先生的生活那樣。
雅虎開創了一個惡例。西方公司在中國的墮落,第一個受害者也許是師濤先生,但最終的受害者必將是西方世界。與中國政府竭力主張貿易與人權無關的立場相反,當代國際經濟法的泰鬥人物,曾擔任關貿總協定和世貿組織法律顧問的E??U??彼得斯曼,認為憲法功能和人權進路正是國際貿易立法的靈魂。在全球化時代,如果西方世界缺乏一個能夠保衛『國際公共物品』的國際貿易秩序,單憑一國內部的憲法不可能發揮維護人權和自由秩序的作用。彼得斯曼認為,國際經濟法所要維護的這個『國際公共物品』,就是『市場的開放、對人權的尊重、民主、和平及可持續性發展』。
中國模式的實質,就是一個不肯放棄專制權力的政府對這一『國際公共物品』的和平演變和顏色革命。而像雅虎這樣的公司,不但自身背叛西方傳統,同時也是甘願為這一和平演變火中取栗的幫凶。
2005 年9月20日,為了師濤先生和我自己,我開始停止使用雅虎公司的郵箱,卸載了電腦中所有雅虎軟件。雅虎公司一天不對師濤先生及其家屬、也對它的全體用戶一個交待。我就一天將雅虎公司視為師濤先生的敵人,我的敵人,也視其為自由的敵人。我呼籲我的每一位朋友和讀者,用腳投票,拒絕使用雅虎公司的任何服務。用嘴說話,在一切場合反對雅虎公司的商業利益。
因為雅虎,是互聯網時代的敗類。
因為師濤,為我們留下這樣的詩句──
『誰是亡者?是誰活著?』
是誰把痛苦咀嚼得如此緩慢
讓我在漫長的夜裡整整走了十年
2005-9-23
--轉自《人與人權》(http://www.xinguangming.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