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119, 120, 121)

西遊記 (119)

作者:吳承恩

第五十九回   唐三藏路阻火焰山 孫行者一調芭蕉扇(下)

我那兒雖不傷命,再怎生得到我的跟前,幾時能見一面?』行者笑道:『嫂嫂要見令郎,有何難處?你且把扇子借我,扇息了火,送我師父過去,我就到南海菩薩處請他來見你,就送扇子還你,有何不可!那時節,你看他可曾損傷一毫?如有些須之傷,你也怪得有理,如比舊時標致,還當謝我。』羅剎道:『潑猴,少要饒舌!伸過頭來,等我砍上幾劍!若受得疼痛,就借扇子與你;若忍耐不得,教你早見閻君!』行者叉手向前,笑道:『嫂嫂切莫多言,老孫伸著光頭,任尊意砍上多少,但沒氣力便罷,是必借扇子用用。』那羅剎不容分說,雙手輪劍,照行者頭上乒乒乓乓,砍有十數下,這行者全不認真。羅剎害怕,回頭要走,行者道:『嫂嫂,那裡去?快借我使使!』那羅剎道:『我的寶貝原不輕借。』

行者道:『既不肯借,吃你老叔一棒!』好猴王,一隻手扯住,一隻手去耳內掣出棒來,幌一幌,有碗來粗細。那羅剎掙脫手,舉劍來迎,行者隨又輪棒便打。兩個在翠雲山前,不論親情,卻只講仇隙。這一場好殺:裙釵本是修成怪,為子懷仇恨潑猴。行者雖然生狠怒,因師路阻讓娥流。先言拜借芭蕉扇,不展驍雄耐性柔。羅剎無知輪劍砍,猴王有意說親由。女流怎與男兒斗,到底男剛壓女流。這個金箍鐵棒多凶猛,那個霜刃青鋒甚緊稠。劈面打,照頭丟,恨苦相持不罷休。左擋右遮施武藝,前迎後架騁奇謀。卻纔斗到沈酣處,不覺西方墜日頭。羅剎忙將真扇了,一扇揮動鬼神愁!那羅剎女與行者相持到晚,見行者棒重,卻又解數周密,料斗他不過,即便取出芭蕉扇,幌一幌,一扇陰風,把行者扇得無影無形,莫想收留得住。這羅剎得勝回歸。

那大聖飄飄蕩蕩,左沈不能落地,右墜不得存身,就如旋風翻敗葉,流水淌殘花,滾了一夜,直至天明,方纔落在一座山上,雙手抱住一塊峰石。定性良久,仔細觀看,卻纔認得是小須彌山。大聖長嘆一聲道:『好利害婦人!怎麼就把老孫送到這裡來了?我當年曾記得在此處告求靈吉菩薩降黃風怪救我師父。那黃風嶺至此直南上有三千餘裡,今在西路轉來,乃東南方隅,不知有幾萬里。等我下去問靈吉菩薩一個消息,好回舊路。』正躊躇間,又聽得鐘聲響亮,急下山坡,逕至禪院。那門前道人認得行者的形容,即入裡面報道:『前年來請菩薩去降黃風怪的那個毛臉大聖又來了。』菩薩知是悟空,連忙下寶座相迎,入內施禮道:『恭喜!取經來耶?』悟空答道:『正好未到!早哩早哩!』靈吉道:『既未曾得到雷音,何以回顧荒山?』行者道:

『自上年蒙盛情降了黃風怪,一路上不知歷過多少苦楚。今到火焰山,不能前進,詢問土人,說有個鐵扇仙芭蕉扇,扇得火滅,老孫特去尋訪,原來那仙是牛魔王的妻,紅孩兒的母。他說我把他兒子做了觀音菩薩的童子,不得常見,跟我為仇,不肯借扇,與我爭鬥。他見我的棒重難橕,遂將扇子把我一扇,扇得我悠悠蕩蕩,直至於此,方纔落住。故此輕造禪院,問個歸路,此處到火焰山,不知有多少裡數?』靈吉笑道:『那婦人喚名羅剎女,又叫做鐵扇公主。他的那芭蕉扇本是崑崙山後,自混沌開闢以來,天地產成的一個靈寶,乃太陽之精葉,故能滅火氣。

假若扇著人,要飄八萬四千里,方息陰風。我這山到火焰山,只有五萬餘裡,此還是大聖有留雲之能,故止住了。若是凡人,正好不得住也。』行者道:『利害利害!我師父卻怎生得度那方?』

靈吉道:『大聖放心,此一來,也是唐僧的緣法,合教大聖成功。』行者道:『怎見成功?』靈吉道:『我當年受如來教旨,賜我一粒定風丹,一柄飛龍杖。飛龍杖已降了風魔,這定風丹尚未曾見用,如今送了大聖,管教那廝扇你不動,你卻要了扇子,扇息火,卻不就立此功也?』行者低頭作禮,感謝不盡。那菩薩即於衣袖中取出一個錦袋兒,將那一粒定風丹與行者安在衣領裡邊,將針線緊緊縫了,送行者出門道:『不及留款,往西北上去,就是羅剎的山場也。』

行者辭了靈吉,駕筋斗雲,逕返翠雲山,頃刻而至,使鐵棒打著洞門叫道:『開門!開門!老孫來借扇子使使哩!』慌得那門裡女童即忙來報:『奶奶,借扇子的又來了!』羅剎聞言,心中悚懼道:『這潑猴真有本事!我的寶貝扇著人,要去八萬四千里方能停止,他怎麼纔吹去就回來也?這番等我一連扇他兩三扇,教他找不著歸路!』急縱身,結束整齊,雙手提劍,走出門來道:『孫行者!你不怕我,又來尋死!』行者笑道:『嫂嫂勿得慳吝,是必借我使使。保得唐僧過山,就送還你。我是個志誠有餘的君子,不是那借物不還的小人。』羅剎又罵道:『潑猢猻!好沒道理,沒分曉!奪子之仇,尚未報得:借扇之意,豈得如心!你不要走!吃我老娘一劍!』大聖公然不懼,使鐵棒劈手相迎。他兩個往往來來,戰經五七回合,羅剎女手軟難輪,孫行者身強善敵。他見事勢不諧,即取扇子,望行者扇了一扇,行者巍然不動。行者收了鐵棒,笑吟吟的道:『這番不比那番!任你怎麼扇來,老孫若動一動,就不算漢子!』那羅剎又扇兩扇。果然不動。

羅剎慌了,急收寶貝,轉回走入洞裡,將門緊緊關上。

行者見他閉了門,卻就弄個手段,拆開衣領,把定風丹噙在口中,搖身一變,變作一個蟭蟟蟲兒,從他門隙處鑽進。只見羅剎叫道:『渴了!渴了!快拿茶來!』 近侍女童,即將香茶一壺,沙沙的滿斟一碗,沖起茶沫漕漕。行者見了歡喜,嚶的一翅,飛在茶沫之下。那羅剎渴極,接過茶,兩三氣都喝了。行者已到他肚腹之內,現原身厲聲高叫道:『嫂嫂,借扇子我使使!』羅剎大驚失色,叫:『小的們,關了前門否?』俱說:『關了。』他又說:

『既關了門,孫行者如何在家裡叫喚?』女童道:『在你身上叫哩。』羅剎道:『孫行者,你在那里弄術哩?』行者道:『老孫一生不會弄術,都是些真手段,實本事,已在尊嫂尊腹之內耍子,已見其肺肝矣。我知你也飢渴了,我先送你個坐碗兒解渴!』卻就把腳往下一登。那羅剎小腹之中,疼痛難禁,坐於地下叫苦。行者道:『嫂嫂休得推辭,我再送你個點心充飢!』又把頭往上一頂。那羅剎心痛難禁,只在地上打滾,疼得他面黃脣白,只叫『孫叔叔饒命!』行者卻纔收了手腳道:『你纔認得叔叔麼?我看牛大哥情上,且饒你性命,快將扇子拿來我使使。』羅剎道:『叔叔,有扇!有扇!你出來拿了去!』行者道:『拿扇子我看了出來。』羅剎即叫女童拿一柄芭蕉扇,執在旁邊。行者探到喉嚨之上見了道:『嫂嫂,我既饒你性命,不在腰肋之下搠個窟窿出來,還自口出。你把口張三張兒。』那羅剎果張開口。行者還作個蟭蟟蟲,先飛出來,丁在芭蕉扇上。那羅剎不知,連張三次,叫:『叔叔出來罷。』行者化原身,拿了扇子,叫道:『我在此間不是?謝借了!謝借了!』拽開步,往前便走,小的們連忙開了門,放他出洞。

這大聖撥轉雲頭,逕回東路,霎時按落雲頭,立在紅磚壁下。八戒見了歡喜道:『師父,師兄來了!來了!』三藏即與本莊老者同沙僧出門接著,同至捨內。把芭蕉扇靠在旁邊道:『老官兒,可是這個扇子?』老者道:『正是!正是!』唐僧喜道:『賢徒有莫大之功,求此寶貝,甚勞苦了。』行者道:『勞苦倒也不說。那鐵扇仙,你道是誰?那廝原來是牛魔王的妻,紅孩兒的母,名喚羅剎女,又喚鐵扇公主。我尋到洞外借扇,他就與我講起仇隙,把我砍了幾劍。是我使棒嚇他,他就把扇子扇了我一下,飄飄蕩蕩,直刮到小須彌山。幸見靈吉菩薩,送了我一粒定風丹,指與歸路,復至翠雲山。又見羅剎女,羅剎女又使扇子,扇我不動,他就回洞。是老孫變作一個蟭蟟蟲,飛入洞去。那廝正討茶吃,是我又鑽在茶沫之下,到他肚裡,做起手腳。他疼痛難禁,不住口的叫我做叔叔饒命,情願將扇借與我,我卻饒了他,拿將扇來,待過了火焰山,仍送還他。』三藏聞言,感謝不盡,師徒們俱拜辭老者。

一路西來,約行有四十里遠近,漸漸酷熱蒸人。沙僧只叫:

『腳底烙得慌!』八戒又道:『爪子燙得痛!』馬比尋常又快,只因地熱難停,十分難進。行者道:『師父且請下馬,兄弟們莫走,等我扇息了火,待風雨之後,地土冷些,再過山去。』行者果舉扇,逕至火邊,盡力一扇,那山上火光烘烘騰起,再一扇,更著百倍,又一扇,那火足有千丈之高,漸漸燒著身體。行者急回,已將兩股毫毛燒淨,逕跑至唐僧面前叫:『快回去,快回去!火來了,火來了!』那師父爬上馬,與八戒沙僧,復東來有二十餘裡,方纔歇下道:『悟空,如何了呀!』行者丟下扇子道:『不停當!不停當!被那廝哄了!』三藏聽說,愁促眉尖,悶添心上,止不住兩淚交流,只道:『怎生是好!』八戒道:『哥哥,你急急忙忙叫回去是怎麼說?』行者道:『我將扇子扇了一下,火光烘烘;第二扇,火氣愈盛;第三扇,火頭飛有千丈之高。若是跑得不快,把毫毛都燒盡矣!』八戒笑道:『你常說雷打不傷,火燒不損,如今何又怕火?』行者道:『你這呆子,全不知事!那時節用心防備,故此不傷;今日只為扇息火光,不曾捻避火訣,又未使護身法,所以把兩股毫毛燒了。』

沙僧道:『似這般火盛,無路通西,怎生是好?』八戒道:『只揀無火處走便罷。』三藏道:『那方無火?』八戒道:『東方南方北方俱無火。』又問:『那方有經?』八戒道:『西方有經。』三藏道:『我只欲往有經處去哩!』沙僧道:『有經處有火,無火處無經,誠是進退兩難!』師徒們正自胡談亂講,只聽得有人叫道:『大聖不須煩惱,且來吃些齋飯再議。』四眾回看時,見一老人,身披飄風氅,頭頂偃月冠,手持龍頭杖,只踏鐵靿靴,後帶著一個雕嘴魚腮鬼,鬼頭上頂著一個銅盆,盆內有些蒸餅糕糜,黃糧米飯,在於西路下躬身道:『我本是火焰山土地,知大聖保護聖僧,不能前進,特獻一齋。』行者道:『吃齋小可,這火光幾時滅得,讓我師父過去?』 土地道:『要滅火光,需求羅剎女借芭蕉扇。』行者去路旁拾起扇子道:『這不是?那火光越扇越著,何也?』土地看了,笑道:『此扇不是真的,被他哄了。』行者道:『如何方得真的?』那土地又控背躬身微微笑道:

『若還要借真蕉扇,須是尋求大力王。』畢竟不知大力王有甚緣故,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120)

作者:吳承恩

第六十回   牛魔王罷戰赴華筵 孫行者二調芭蕉扇(上)

土地說:『大力王即牛魔王也。』行者道:『這山本是牛魔王放的火,假名火焰山?』土地道:『不是不是,大聖若肯赦小神之罪,方敢直言。』行者道:『你有何罪?直說無妨。』土地道:『這火原是大聖放的。』行者怒道:『我在那裡,你這等亂談!我可是放火之輩?』土地道:『是你也認不得我了。此間原無這座山,因大聖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被顯聖擒了,壓赴老君,將大聖安於八卦爐內,段煉之後開鼎,被你蹬倒丹爐,落了幾個磚來,內有餘火,到此處化為火焰山。我本是兜率宮守爐的道人,當被老君怪我失守,降下此間,就做了火焰山土地也。』豬八戒聞言恨道:『怪道你這等打扮!原來是道士變的土地!』行者半信不信道:『你且說,早尋大力王何故?」土地道:『大力王乃羅剎女丈夫。他這向撇了羅剎,現在積雷山摩雲洞。有個萬歲狐王,那狐王死了,遺下一個女兒,叫做玉面公主。那公主有百萬傢俬,無人掌管,二年前,訪著牛魔王神通廣大,情願倒陪傢俬,招贅為夫。那牛王棄了羅剎,久不回顧。若大聖尋著牛王,拜求來此,方借得真扇。一則扇息火焰,可保師父前進;二來永除火患,可保此地生靈;三者赦我歸天,回繳老君法旨。』行者道:

『積雪山坐落何處?到彼有多少程途?』土地道:『在正南方。此間到彼,有三千餘裡。』行者聞言,即吩咐沙僧、八戒保護師父,又教土地,陪伴勿回,隨即忽的一聲,渺然不見。

那裡消半個時辰,早見一座高山凌漢。按落雲頭,停立巔峰之上觀看,真是好山:高不高,頂摩碧漢;大不大,根紮黃泉。

山前日暖,嶺後風寒。山前日暖,有三冬草木無知;嶺後風寒,見九夏冰霜不化。龍潭接澗水長流,虎穴依崖花放早。水流千派似飛瓊,花放一心如布錦。灣環嶺上灣環樹,扢扠石外扢扠松。真個是高的山,峻的嶺,陡的崖,深的澗,香的花,美的果,紅的藤,紫的竹,青的松,翠的柳:八節四時顏不改,千年萬古色如龍。大聖看彀多時,步下尖峰,入深山,找尋路徑。正自沒個消息,忽見松陰下,有一女子,手摺了一枝香蘭,裊裊娜娜而來。大聖閃在怪石之旁,定睛觀看,那女子怎生模樣:嬌嬌傾國色,緩緩步移蓮。貌若王嬙,顏如楚女。如花解語,似玉生香。

高髻堆青嚲碧鴉,雙睛蘸綠橫秋水。湘裙半露弓鞋小,翠袖微舒粉腕長。說什麼暮雨朝雲,真個是朱脣皜齒。錦江滑膩蛾眉秀,賽過文君與薛濤。那女子漸漸走近石邊,大聖躬身施禮,緩緩而言曰:『女菩薩何往?』那女子未曾觀看,聽得叫問,卻自抬頭,忽見大聖的相貌醜陋,老大心驚,欲退難退,欲行難行,只得戰兢兢,勉強答道:『你是何方來者?敢在此間問誰?』大聖沈思道:『我若說出取經求扇之事,恐這廝與牛王有親,且只以假親託意,來請魔王之言而答方可。』那女子見他不語,變了顏色,怒聲喝道:『你是何人,敢來問我!』大聖躬身陪笑道:『我是翠雲山來的,初到貴處,不知路徑。敢問菩薩,此間可是積雷山?』那女子道:『正是。』大聖道:『有個摩雲洞,坐落何處?』那女子道:『你尋那洞做甚?』大聖道:『我是翠雲山芭蕉洞鐵扇公主央來請牛魔王的。』那女子一聽鐵扇公主請牛魔王之言,心中大怒,徹耳根子通紅,潑口罵道: 『這賤婢,著實無知!牛王自到我家,未及二載,也不知送了他多少珠翠金銀,綾羅緞匹。年供柴,月供米,自自在在受用,還不識羞,又來請他怎的!』大聖聞言,情知是玉面公主,故意子掣出鐵棒大喝一聲道:『你這潑賤,將傢俬買住牛王,誠然是陪錢嫁漢!你倒不羞,卻敢罵誰!』

那女子見了,唬得魄散魂飛,沒好步亂躧金蓮,戰兢兢回頭便走,這大聖吆吆喝喝,隨後相跟。原來穿過鬆陰,就是摩雲洞口,女子跑進去,撲的把門關了。大聖卻收了鐵棒,咳咳停步看時,好所在:樹林森密,崖削崚嶒。薜蘿陰冉冉,蘭蕙味馨馨。流泉漱玉穿修竹,巧石知機帶落英。煙霞籠遠岫,日月照雲屏。龍吟虎嘯,鶴唳鶯鳴。一片清幽真可愛,琪花瑤草景常明。不亞天台仙洞,勝如海上蓬瀛。

且不言行者這裡觀看景致,卻說那女子跑得粉汗淋淋,唬得蘭心吸吸,逕入書房裡面。原來牛魔王正在那裡靜玩丹書,這女子沒好氣倒在懷裡,抓耳撓腮,放聲大哭。牛王滿面陪笑道:『美人,休得煩惱。有甚話說?』那女子跳天索地,口中罵道:

『潑魔害殺我也!』牛王笑道:『你為甚事罵我?』女子道:『我因父母無依,招你護身養命。江湖中說你是條好漢,你原來是個懼內的庸夫!』牛王聞說,將女子抱住道:『美人,我有那些不是處,你且慢慢說來,我與你陪禮。』女子道:『適纔我在洞外閑步花陰,折蘭采蕙,忽有一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猛地前來施禮,把我嚇了個呆掙。及定性問是何人,他說是鐵扇公主央他來請牛魔王的。被我說了兩句,他倒罵了我一場,將一根棍子,趕著我打。若不是走得快些,幾乎被他打死!這不是招你為禍?害殺我也!』牛王聞言,卻與他整容陪禮,溫存良久,女子方纔息氣。魔王卻發狠道:『美人在上,不敢相瞞,那芭蕉洞雖是僻靜,卻清幽自在。我山妻自幼修持,也是個得道的女仙,卻是家門嚴謹,內無一尺之童,焉得有雷公嘴的男子央來,這想是那裡來的怪妖,或者假綽名聲,至此訪我,等我出去看看。』好魔王,拽開步,出了書房,上大廳取了披掛,結束了,拿了一條混鐵棍,出門高叫道:『是誰人在我這裡無狀?』行者在旁,見他那模樣,與五百年前又大不同,只見;頭上戴一頂水磨銀亮熟鐵盔,身上貫一副絨穿錦繡黃金甲,足下踏一雙卷尖粉底麂皮靴,腰間束一條攢絲三股獅蠻帶。一雙眼光如明鏡,兩道眉艷似紅霓。口若血盆,齒排銅板。吼聲響震山神怕,行動威風惡鬼慌。

四海有名稱混世,西方大力號魔王。這大聖整衣上前,深深的唱個大喏道:『長兄,還認得小弟麼?』牛王答禮道:『你是齊天大聖孫悟空麼?』大聖道:『正是,正是,一向久別未拜。適纔到此問一女子,方得見兄,丰采果勝常,真可賀也!』牛王喝道:

『且休巧舌!我聞你鬧了天宮,被佛祖降壓在五行山下,近解脫天災,保護唐僧西天見佛求經,怎麼在號山枯松澗火雲洞把我小兒牛聖嬰害了?正在這裡惱你,你卻怎麼又來尋我?』大聖作禮道:『長兄勿得誤怪小弟。當時令郎捉住吾師,要食其肉,小弟近他不得,幸觀音菩薩欲救我師,勸他歸正。現今做了善財童子,比兄長還高,享極樂之門堂,受逍遙之永壽,有何不可,返怪我耶?』牛王罵道:『這個乖嘴的猢猻!害子之情,被你說過,你纔欺我愛妾,打上我門何也?』大聖笑道:『我因拜謁長兄不見,向那女子拜問,不知就是二嫂嫂;因他罵了我幾句,是小弟一時粗鹵,驚了嫂嫂。望長兄寬恕寬恕!』牛王道:『既如此說,我看故舊之情,饒你去罷。』大聖道:『既蒙寬恩,感謝不盡,但尚有一事奉瀆,萬望周濟周濟。』牛王罵道:『這猢猻不識起倒!饒了你,倒還不走,反來纏我!什麼周濟周濟!』大聖道:

『實不瞞長兄,小弟因保唐僧西進,路阻火焰山,不能前進。詢問土人,知尊嫂羅剎女有一柄芭蒲扇,欲求一用。昨到舊府,奉拜嫂嫂,嫂嫂堅執不借,是以特求長兄。望兄長開天地之心,同小弟到大嫂處一行,千萬借扇扇滅火焰,保得唐僧過山,即時完璧。』牛王聞言,心如火發,咬響鋼牙罵道:『你說你不無禮,你原來是借扇之故!一定先欺我山妻,山妻想是不肯,故來尋我!且又趕我愛妾!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滅。

你既欺我妻,又滅我妾,多大無禮?上來吃我一棍!』大聖道:

『哥要說打,弟也不懼,但求寶貝,是我真心,萬乞借我使使!』

牛王道:『你若三合敵得我,我著山妻借你;如敵不過,打死你,與我雪恨!』大聖道:『哥說得是,小弟這一向疏懶,不曾與兄相會,不知這幾年武藝比昔日如何,我兄弟們請演演棍看。』這牛王那容分說,掣混鐵棍劈頭就打。這大聖持金箍棒,隨手相迎。

兩個這場好鬥:金箍棒,混鐵棍,變臉不以朋友論。那個說:『正怪你這猢猻害子情!』這個說:『你令郎已得道休瞋恨!』那個說:『你無知怎敢上我門?』這個說:『我有因特地來相問。』一個要求扇子保唐僧,一個不借芭蕉忒鄙吝。語去言來失舊情,舉家無義皆生忿。牛王棍起賽蛟龍,大聖棒迎神鬼遁。初時爭鬥在山前,後來齊駕祥雲進。半空之內顯神通,五彩光中施妙運。

兩條棍響振天關,不見輸贏皆傍寸。這大聖與那牛王斗經百十回合,不分勝負。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只聽得山峰上有人叫道:

『牛爺爺,我大王多多拜上,幸賜早臨,好安座也。』牛王聞說,使混鐵棍支住金箍棒,叫道:『猢猻,你且住了,等我去一個朋友家赴會來者!』言畢,按下雲頭,逕至洞裡。對玉面公主道:

『美人,纔那雷公嘴的男子乃孫悟空猢猻,被我一頓棍打走了,再不敢來,你放心耍子。我到一個朋友處吃酒去也。』他纔卸了盔甲,穿一領鴉青剪絨襖子,走出門,跨上闢水金睛獸,著小的們看守門庭,半雲半霧,一直向西北方而去。

西遊記(121)

作者:吳承恩

第六十回   牛魔王罷戰赴華筵 孫行者二調芭蕉扇(下)

大聖在高峰上看著,心中暗想道:『這老牛不知又結識了什麼朋友,往那裡去赴會,等老孫跟他走走。』好行者,將身幌一幌,變作一陣清風趕上,隨著同走。不多時,到了一座山中,那牛王寂然不見。大聖聚了原身,入山尋看,那山中有一面清水深潭,潭邊有一座石碣,碣上有六個大字,乃亂石山碧波潭。

大聖暗想道:『老牛斷然下水去了。水底之精,若不是蛟精,必是龍精魚精,或是龜鱉黿鼉之精,等老孫也下去看看。

好大聖,捻著訣,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作一個螃蟹,不大不小的,有三十六斤重,撲的跳在水中,逕沈潭底。忽見一座玲瓏剔透的牌樓,樓下拴著那個闢水金睛獸,進牌樓裡面,卻就沒水。大聖爬進去,仔細看時,只見那壁廂一派音樂之聲,但見:朱宮貝闕,與世不殊。黃金為屋瓦,白玉作門樞。屏開玳瑁甲,檻砌珊瑚珠。祥雲瑞藹輝蓮座,上接三光下八衢。非是天宮並海藏,果然此處賽蓬壺。高堂設宴羅賓主,大小官員冠冕珠。忙呼玉女捧牙槃,催喚仙娥調律呂。長鯨鳴,巨蟹舞,鱉吹笙,鼉擊鼓,驪頷之珠照樽俎。鳥篆之文列翠屏,蝦須之簾掛廊廡。八音迭奏雜仙韶,宮商響徹遏雲霄。青頭鱸妓撫瑤瑟,紅眼馬郎品玉簫。鱖婆頂獻香獐脯,龍女頭簪金鳳翹。吃的是,天廚八寶珍羞味;飲的是,紫府瓊漿熟醞醪。那上面坐的是牛魔王,左右有三四個蛟精,前面坐著一個老龍精,兩邊乃龍子龍孫龍婆龍女。正在那裡觥籌交錯之際,孫大聖一直走將上去,被老龍看見,即命:『拿下那個野蟹來!』龍子龍孫一擁上前,把大聖拿住。大聖忽作人言,只叫:『饒命!饒命!』老龍道:

『你是那裡來的野蟹?怎麼敢上廳堂,在尊客之前,橫行亂走?

快早供來,免汝死罪!』好大聖,假捏虛言,對眾供道:『生自湖中為活,傍崖作窟權居。蓋因日久得身舒,官受橫行介士。踏草拖泥落索,從來未習行儀。不知法度冒王威,伏望尊慈恕罪!』座上眾精聞言,都拱身對老龍作禮道:『蟹介士初入瑤宮,不知王禮,望尊公饒他去罷。』老龍稱謝了。眾精即教:『放了那廝,且記打,外面伺候。』大聖應了一聲,往外逃命,逕至牌樓之下,心中暗想道:『這牛王在此貪杯,那裡等得他散?就是散了,也不肯借扇與我。不如偷了他的金睛獸,變做牛魔王,去哄那羅剎女,騙他扇子,送我師父過山為妙。』

好大聖,即現本象,將金睛獸解了韁繩,撲一把跨上雕鞍,逕直騎出水底。到於潭外,將身變作牛王模樣,打著獸,縱著雲,不多時,已至翠雲山芭蕉洞口,叫聲『開門!』那洞門裡有兩個女童,聞得聲音開了門,看見是牛魔王嘴臉,即入報:『奶奶,爺爺來家了。』那羅剎聽言,忙整雲鬟,急移蓮步,出門迎接。這大聖下雕鞍,牽進金睛獸;弄大膽,誆騙女佳人。羅剎女肉眼,認他不出,即攜手而入。著丫鬟設座看茶,一家子見是主公,無不敬謹。須臾間,敘及寒溫。『牛王』道:『夫人久闊。』羅剎道:

『大王萬福。』又云:『大王寵幸新婚,拋撇奴家,今日是那陣風兒吹你來的?」大聖笑道:『非敢拋撇,只因玉面公主招後,家事繁冗,朋友多顧,是以稽留在外,卻也又治得一個家當了。』又道:『近聞悟空那廝保唐僧,將近火焰山界,恐他來問你借扇子。我恨那廝害子之仇未報,但來時,可差人報我,等我拿他,分屍萬段,以雪我夫妻之恨。』羅剎聞言,滴淚告道:『大王,常言說,男兒無婦財無主,女子無夫身無主。我的性命,險些兒不著這猢猻害了!』大聖聽得,故意發怒罵道:『那潑猴幾時過去了?』羅剎道:『還未去,昨日到我這裡借扇子,我因他害孩兒之故,披掛了輪寶劍出門,就砍那猢猻。他忍著疼,叫我做嫂嫂,說大王曾與他結義。』大聖道:『是五百年前曾拜為七兄弟。』羅剎道: 『被我罵也不敢回言,砍也不敢動手,後被我一扇子扇去;不知在那裡尋得個定風法兒,今早又在門外叫喚。是我又使扇扇,莫想得動。急輪劍砍時,他就不讓我了。我怕他棒重,就走入洞裡,緊關上門。不知他又從何處,鑽在我肚腹之內,險被他害了性命!是我叫他幾聲叔叔,將扇與他去也。』大聖又假意捶胸道:『可惜可惜!夫人錯了,怎麼就把這寶貝與那猢猻?

惱殺我也!』羅剎笑道:『大王息怒。與他的是假扇,但哄他去了。』大聖問:『真扇在於何處?』羅剎道:『放心放心!我收著哩。』叫丫鬟整酒接風賀喜,遂擎杯奉上道:『大王,燕爾新婚,千萬莫忘結髮,且吃一杯鄉中之水。』大聖不敢不接,只得笑吟吟,舉觴在手道:『夫人先飽,我因圖治外產,久別夫人,早晚蒙護守家門,權為酬謝。』羅剎復接杯斟起,遞與大王道:『自古道,妻者齊也,夫乃養身之父,講什麼謝。』兩人謙謙講講,方纔坐下巡酒。大聖不敢破葷,只吃幾個果子,與他言言語語。

酒至數巡,羅剎覺有半酣,色情微動,就和孫大聖挨挨擦擦,搭搭拈拈,攜著手,俏語溫存,並著肩,低聲俯就。將一杯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卻又哺果。大聖假意虛情,相陪相笑,沒奈何,也與他相倚相偎。果然是:釣詩鉤,掃愁帚,破除萬事無過酒。男兒立節放襟懷,女子忘情開笑口。面赤似夭桃,身搖如嫩柳。絮絮叨叨話語多,捻捻掐掐風情有。時見掠雲鬟,又見輪尖手。幾番常把腳兒蹺,數次每將衣袖抖。粉項自然低,蠻腰漸覺扭。合歡言語不曾丟,酥胸半露松金鈕。醉來真個玉山頹,餳眼摩娑幾弄丑。大聖見他這等酣然,暗自留心,挑斗道:『夫人,真扇子你收在那裡?早晚仔細。但恐孫行者變化多端,卻又來騙去。』羅剎笑嘻嘻的,口中吐出,只有一個杏葉兒大小,遞與大聖道:『這個不是寶貝?』大聖接在手中,卻又不信,暗想著:『這些些兒,怎生扇得火滅?怕又是假的。』羅剎見他看著寶貝沈思,忍不住上前,將粉面搵在行者臉上,叫道:

『親親,你收了寶貝吃酒罷,只管出神想什麼哩?』大聖就趁腳兒蹺問他一句道:『這般小小之物,如何扇得八百里火焰?』 羅剎酒陶真性,無忌憚,就說出方法道:『大王,與你別了二載,你想是晝夜貪歡,被那玉面公主弄傷了神思,怎麼自家的寶貝事情,也都忘了?只將左手大指頭捻著那柄兒上第七縷紅絲,念一聲哃噓呵吸嘻吹呼,即長一丈二尺長短。這寶貝變化無窮!

那怕他八萬里火焰,可一扇而消也。』大聖聞言,切切記在心上,卻把扇兒也噙在口裡,把臉抹一抹,現了本象,厲聲高叫道:『羅剎女!你看看我可是你親老公!就把我纏了這許多丑勾當!不羞!不羞!』那女子一見是孫行者,慌得推倒桌席,跌落塵埃,羞愧無比,只叫『氣殺我也!氣殺我也!』

這大聖,不管他死活,捽脫手,拽大步,逕出了芭蕉洞,正是無心貪美色,得意笑顏回。將身一縱,踏祥雲,跳上高山,將扇子吐出來,演演方法。將左手大指頭捻著那柄上第七縷紅絲,念了一聲哃噓呵吸嘻吹呼,果然長了有一丈二尺長短。拿在手中,仔細看了又看,比前番假的果是不同,只見祥光幌幌,瑞氣紛紛,上有三十六縷紅絲,穿經度絡,表裡相聯。原來行者只討了個長的方法,不曾討他個小的口訣,左右只是那等長短。沒奈何,只得搴在肩上,找舊路而回不題。

卻說那牛魔王在碧波潭底與眾精散了筵席,出得門來,不見了闢水金睛獸。老龍王聚眾精問道:『是誰偷放牛爺的金睛獸也?』眾精跪下道:『沒人敢偷,我等俱在筵前供酒捧盤,供唱奏樂,更無一人在前。』老龍道:『家樂兒斷乎不敢,可曾有甚生人進來?』龍子龍孫道:『適纔安座之時,有個蟹精到此,那個便是生人。』牛王聞說,頓然省悟道:『不消講了!早間賢友著人邀我時,有個孫悟空保唐僧取經,路遇火焰山難過,曾問我求借芭蕉扇。我不曾與他,他和我賭斗一場,未分勝負,我卻丟了他,逕赴盛會。那猴子千般伶俐,萬樣機關,斷乎是那廝變作蟹精,來此打探消息,偷了我獸,去山妻處騙了那一把芭蕉扇兒也!』眾精見說,一個個膽戰心驚,問道:『可是那大鬧天宮的孫悟空麼?』牛王道:『正是。列公若在西天路上,有不是處,切要躲避他些兒。』老龍道:『似這般說,大王的駿騎,卻如之何?』牛王笑道:『不妨,不妨,列公各散,等我趕他去來。』遂而分開水路,跳出潭底,駕黃雲,逕至翠雲山芭蕉洞,只聽得羅剎女跌腳捶胸,大呼小叫,推開門,又見闢水金睛獸拴在下邊,牛王高叫:『夫人,孫悟空那廂去了?』眾女童看見牛魔,一齊跪下道:

『爺爺來了?』羅剎女扯住牛王,磕頭撞腦,口裡罵道:『潑老天殺的!怎樣這般不謹慎,著那猢猻偷了金睛獸,變作你的模樣,到此騙我!』牛王切齒道:『猢猻那廂去了?』羅剎捶著胸膛罵道:『那潑猴賺了我的寶貝,現出原身走了!氣殺我也!』牛王道:『夫人保重,勿得心焦,等我趕上猢猻,奪了寶貝,剝了他皮,鏗碎他骨,擺出他的心肝,與你出氣!』叫:『拿兵器來!』女童道: 『爺爺的兵器,不在這裡。』牛王道:『拿你奶奶的兵器來罷!』侍婢將兩把青鋒寶劍捧出。牛王脫了那赴宴的鴉青絨襖,束一束貼身的小衣,雙手綽劍,走出芭蕉洞,逕奔火焰山上趕來。正是那:忘恩漢,騙了癡心婦;烈性魔,來近木叉人。畢竟不知此去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