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110, 111, 112)

西遊記 (110)

作者:吳承恩

第五十五回   色邪婬戲唐三藏 性正修持不壞身

卻說孫大聖與豬八戒正要使法定那些婦女,忽聞得風響處,沙僧嚷鬧,急回頭時,不見了唐僧。行者道:「是甚人來搶師父去了?」沙僧道:「是一個女子,弄陣旋風,把師父攝了去也。」

行者聞言,忽哨跳在雲端裏,用手搭涼篷,四下裏觀看,只見一陣灰塵,風滾滾,往西北上去了,急回頭叫道:「兄弟們,快駕雲同我趕師父去來!」八戒與沙僧,即把行囊捎在馬上,響一聲,都跳在半空裏去。慌得那西梁國君臣女輩,跪在塵埃,都道:

「是白日飛昇的羅漢,我主不必驚疑。唐御弟也是個有道的禪僧,我們都有眼無珠,錯認了中華男子,枉費了這場神思。請主公上輦回朝也。」女王自覺慚愧,多官都一齊回國不題。

卻說孫大聖兄弟三人騰空踏霧,望著那陣旋風,一直趕來,前至一座高山,只見灰塵息靜,風頭散了,更不知怪向何方。兄弟們按落雲霧,找路尋訪,忽見一壁廂,青石光明,卻似個屏風模樣。三人牽著馬轉過石屏,石屏後有兩扇石門,門上有六個大字,乃是「毒敵山琵琶洞」。八戒無知,上前就使釘鈀築門,行者急止住道:「兄弟莫忙,我們隨旋風趕便趕到這裏,尋了這會,方遇此門,又不知深淺如何。倘不是這個門兒,卻不惹他見怪?你兩個且牽了馬,還轉石屏前立等片時,待老孫進去打聽打聽,察個有無虛實,卻好行事。」沙僧聽說,大喜道:

「好!好!好!正是粗中有細,果然急處從寬。」他二人牽馬回頭。

孫大聖顯個神通,捻著訣,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作蜜蜂兒,真個輕巧!你看他:翅薄隨風軟,腰輕映日纖。嘴甜曾覓蕊,尾利善降蟾。釀蜜功何淺,投衙禮自謙。如今施巧計,飛舞入門檐。行者自門瑕處鑽將進去,飛過二層門裏,只見正當中花亭子上端坐著一個女怪,左右列幾個彩衣繡服、丫髻兩揪的女童,都歡天喜地,正不知講論什麼。這行者輕輕的飛上去,釘在那花亭格子上,側耳才聽,又見兩個總角蓬頭女子,捧兩盤熱騰騰的麵食,上亭來道:「奶奶,一盤是人肉餡的葷饃饃,一盤是鄧沙餡的素饃饃。」那女怪笑道:「小的們,攙出唐御弟來。」

幾個彩衣繡服的女童,走向後房,把唐僧扶出。那師父面黃唇白,眼紅淚滴,行者在暗中嗟嘆道:「師父中毒了!」

那怪走下亭,露春蔥十指纖纖,扯住長老道:「御弟寬心,我這裏雖不是西梁女國的宮殿,不比富貴奢華,其實卻也清閑自在,正好念佛看經。我與你做個道伴兒,真個是百歲和諧也。」三藏不語,那怪道:「且休煩惱。我知你在女國中赴宴之時,不曾進得飲食。這裏葷素麵飯兩盤,憑你受用些兒壓驚。」

三藏沈思默想道:「我待不說話,不喫東西,此怪比那女王不同,女王還是人身,行動以禮;此怪乃是妖神,恐為加害,奈何?我三個徒弟,不知我困陷在於這裏,倘或加害,卻不枉丟性命?」以心問心,無計所奈,只得強打精神,開口道:「葷的何如?素的何如?」女怪道:「葷的是人肉餡饃饃,素的是鄧沙餡饃饃。」三藏道:「貧僧喫素。」那怪笑道:「女童,看熱茶來,與你家長爺爺喫素饃饃。」一女童,果捧著香茶一盞,放在長老面前。

那怪將一個素饃饃劈破,遞與三藏。三藏將個葷饃饃囫圇遞與女怪。女怪笑道:「御弟,你怎麼不劈破與我?」三藏合掌道:「我出家人,不敢破葷。」那女怪道:「你出家人不敢破葷,怎麼前日在子母河邊喫水高,今日又好喫鄧沙餡?」三藏道:「水高船去急,沙陷馬行遲。」行者在格子眼聽著兩個言語相攀,恐怕師父亂了真性,忍不住,現了本相,掣鐵棒喝道:「孽畜無禮!」那女怪見了,口噴一道煙光,把花亭子罩住,教:「小的們,收了御弟!」他卻拿一柄三股鋼叉,跳出亭門,罵道:「潑猴憊懶!怎麼敢私入吾家,偷窺我容貌!不要走!喫老娘一叉!」這大聖使鐵棒架住,且戰且退。

二人打出洞外,那八戒、沙僧,正在石屏前等候,忽見他兩人爭持,慌得八戒將白馬牽過道:「沙僧,你只管看守行李馬匹,等老豬去幫打幫打。」好呆子,雙手舉鈀,趕上前叫道: 「師兄靠後,讓我打這潑賤!」那怪見八戒來,他又使個手段,呼了一聲,鼻中出火,口內生煙,把身子抖了一抖,三股叉飛舞沖迎。那女怪也不知有幾隻手,沒頭沒臉的滾將來。這行者與八戒,兩邊攻住。那怪道:「孫悟空,你好不識進退!我便認得你,你是不認得我。你那雷音寺裏佛如來,也還怕我哩,量你這兩個毛人,到得那裏!都上來,一個個仔細看打!」這一場怎見得好戰:女怪威風長,猴王氣概興。天蓬元帥爭功績,亂舉釘鈀要顯能。那一個手多叉緊煙光繞,這兩個性急兵強霧氣騰。女怪只因求配偶,男僧怎肯泄元精!陰陽不對相持鬥,各逞雄才恨苦爭。陰靜養榮思動動,陽收息衛愛清清。致令兩處無和睦,叉鈀鐵棒賭輸贏。這個棒有力,鈀更能,女怪鋼叉丁對丁。毒敵山前三不讓,琵琶洞外兩無情。那一個喜得唐僧諧鳳侶,這兩個必隨長老取真經。驚天動地來相戰,只殺得日月無光星鬥更!三個鬥罷多時,不分勝負。那女怪將身一縱,使出個倒馬毒樁,不覺的把大聖頭皮上紮了一下。行者叫聲「苦啊!」忍耐不得,負痛敗陣而走。八戒見事不諧,拖著鈀徹身而退。那怪得了勝,收了鋼叉。

行者抱頭,皺眉苦面,叫聲「利害!利害!」八戒到跟前問道:「哥哥,你怎麼正戰到好處,卻就叫苦連天的走了?」行者抱著頭,只叫:「疼!疼!疼!」沙僧道:「想是你頭風發了?」行者跳道:「不是!不是!」八戒道:「哥哥,我不曾見你受傷,卻頭疼,何也?」行者哼哼的道:「了不得!了不得!我與他正然打處,他見我破了他的叉勢,他就把身子一縱,不知是件什麼兵器,著我頭上紮了一下,就這般頭疼難禁,故此敗了陣來。」八戒笑道:

「只這等靜處常誇口,說你的頭是修煉過的。卻怎麼就不禁這一下兒?」行者道:「正是,我這頭自從修煉成真,盜食了蟠桃僊酒,老子金丹,大鬧天宮時,又被玉帝差大力鬼王、二十八宿,押赴斗牛宮處處斬,那些神將使刀斧錘劍,雷打火燒,及老子把我安於八卦爐,鍛煉四十九日,俱未傷損。今日不知這婦人用的是什麼兵器,把老孫頭弄傷也!」沙僧道:「你放了手,等我看看。莫破了!」行者道:「不破!不破!」八戒道: 「我去西梁國討個膏藥你貼貼。」行者道:「又不腫不破,怎麼貼得膏藥?」八戒笑道:「哥啊,我的胎前產後病倒不曾有,你倒弄了個腦門癰了。」沙僧道:「二哥且休取笑。如今天色晚矣,大哥傷了頭,師父又不知死活,怎的是好!」行者哼道:「師父沒事。我進去時,變作蜜蜂兒,飛入裏面,見那婦人坐在花亭子上。少頃,兩個丫鬟,捧兩盤饃饃:一盤是人肉餡,葷的;一盤是鄧沙餡,素的。又著兩個女童扶師父出來喫一個壓驚,又要與師父做什麼道伴兒。師父始初不與那婦人答話,也不喫饃饃,後見他甜言美語,不知怎麼,就開口說話,卻說喫素的。那婦人就將一個素的劈開遞與師父,師父將個囫圇葷的遞與那婦人。

婦人道:『怎不劈破?』師父道:『出家人不敢破葷。』那婦人道:『既不破葷,前日怎麼在子母河邊飲水高,今日又好喫鄧沙餡?』師父不解其意,答他兩句道: 『水高船去急,沙陷馬行遲。』我在格子上聽見,恐怕師父亂性,便就現了原身,掣棒就打。他也使神通,噴出煙霧,叫收了御弟,就輪鋼叉,與老孫打出洞來也。」沙僧聽說,咬指道:「這潑賤也不知從那裏就隨將我們來,把上項事都知道了!」八戒道:「這等說,便我們安歇不成?莫管什麼黃昏半夜,且去他門上索戰,嚷嚷鬧鬧,攪他個不睡,莫教他捉弄了我師父。」行者道:「頭疼,去不得!」沙僧道:「不須索戰。一則師兄頭痛,二來我師父是個真僧,決不以色空亂性,且就在山坡下,閉風處,坐這一夜,養養精神,待天明再作理會。」遂此三個弟兄,拴牢白馬,守護行囊,就在坡下安歇不題。

卻說那女怪放下凶惡之心,重整歡愉之色,叫:「小的們,把前後門都關緊了。」又使兩個支更,防守行者,但聽門響,即時通報。卻又教:「女童,將臥房收拾齊整,掌燭焚香,請唐御弟來,我與他交歡。」遂把長老從後邊攙出。那女怪弄出十分嬌媚之態,攜定唐僧道:「常言黃金未為貴,安樂值錢多。且和你做會夫妻兒,耍子去也。」這長老咬定牙關,聲也不透。欲待不去,恐他生心害命,只得戰兢兢,跟著他步入香房,卻如癡如啞,那裏抬頭舉目,更不曾看他房裏是甚床鋪幔帳,也不知有甚箱籠梳妝,那女怪說出的雨意雲情,亦漠然無聽。好和尚,真是那:

目不視惡色,耳不聽婬聲。他把這錦繡嬌容如糞土,金珠美貌若灰塵。一生只愛參禪,半步不離佛地。那裏會惜玉憐香,只曉得修真養性。那女怪,活潑潑,春意無邊;這長老,死丁丁,禪機有在。一個似軟玉溫香,一個如死灰槁木。那一個,展鴛衾,婬興濃濃;這一個,束褊衫,丹心耿耿。那個要貼胸交股和鸞鳳,這個要畫壁歸山訪達摩。女怪解衣,賣弄他肌香膚膩;唐僧斂衽,緊藏了糙肉粗皮。女怪道:「我枕剩衾閑何不睡?」唐僧道:「我頭光服異怎相陪!」那個道:「我願作前朝柳翠翠。」這個道:「貧僧不是月闍黎。」女怪道:「我美若西施還裊娜。」唐僧道:「我越王因此久埋屍。」女怪道:「御弟,你記得寧教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唐僧道:「我的真陽為至寶,怎肯輕與你這粉骷髏。」他兩個散言碎語的,直鬥到更深,唐長老全不動念。那女怪扯扯拉拉的不放,這師父衹是老老成成的不肯。直纏到有半夜時候,把那怪弄得惱了,叫:「小的們,拿繩來!」可憐將一個心愛的人兒,一條繩,捆的像個猱獅模樣,又教拖在房廊下去,卻吹滅銀燈,各歸寢處。

西遊記 (111)

作者:吳承恩

第五十五回   色邪婬戲唐三藏 性正修持不壞身(下)

一夜無詞,不覺的雞聲三唱。那山坡下孫大聖欠身道:「我這頭疼了一會,到如今也不疼不麻,衹是有些作癢。」八戒笑道:「癢便再教他紮一下,何如?」行者啐了一口道:「放放放!」

八戒又笑道:「放放放!我師父這一夜倒浪浪浪!」沙僧道:「且莫鬥口,天亮了,快趕早兒捉妖怪去。」行者道:「兄弟,你只管在此守馬,休得動身。豬八戒跟我去。」那呆子抖擻精神,束一束皂錦直裰,相隨行者,各帶了兵器,跳上山崖,逕至石屏之下。行者道:「你且立住,只怕這怪物夜裏傷了師父,先等我進去打聽打聽。倘若被他哄了,喪了元陽,真個虧了德行,卻就大家散火;若不亂性情,禪心未動,卻好努力相持,打死精怪,救師西去。」八戒道:「你好癡啞!常言道,幹魚可好與貓兒作枕頭?就不如此,就不如此,也要抓你兒把是!」行者道:「莫胡疑亂說,待我看去。」

好大聖,轉石屏,別了八戒,搖身還變個蜜蜂兒,飛入門裏,見那門裏有兩個丫鬟,頭枕著梆鈴,正然睡哩。卻到花亭子觀看,那妖精原來弄了半夜,都辛苦了,一個個都不知天曉,還睡著哩。行者飛來後面,隱隱的只聽見唐僧聲喚,忽抬頭,見那步廊下四馬攢蹄捆著師父。行者輕輕的釘在唐僧頭上,叫:「師父。」唐僧認得聲音,道:「悟空來了?快救我命!」行者道:「夜來好事如何?」三藏咬牙道:「我寧死也不肯如此!」行者道:「昨日我見他有相憐相愛之意,卻怎麼今日把你這般挫折?」三藏道:

「他把我纏了半夜,我衣不解帶,身未沾床。他見我不肯相從,才捆我在此。你千萬救我取經去也!」他師徒們正然問答,早驚醒了那個妖精。妖精雖是下狠,卻還有流連不捨之意,一覺翻身,只聽見「取經去也」一句,他就滾下床來,厲聲高叫道:「好夫妻不做,卻取什麼經去!」行者慌了,撇卻師父,急展翅,飛將出去,現了本相,叫聲「八戒。」那呆子轉過石屏道:「那話兒成了否?」行者笑道:「不曾!不曾!老師父被他摩弄不從,惱了,捆在那裏,正與我訴說前情,那怪驚醒了,我慌得出來也。」八戒道:「師父曾說甚來?」行者道:「他只說衣不解帶,身未沾床。」八戒笑道:「好!好!好!還是個真和尚!我們救他去!」

呆子粗魯,不容分說,舉釘鈀,望他那石頭門上盡力氣一鈀,忽喇喇築做幾塊。唬得那幾個枕梆鈴睡的丫環,跑至二層門外,叫聲:「開門!前門被昨日那兩個醜男人打破了!」那女怪正出房門,只見四五個丫鬟跑進去報道:「奶奶,昨日那兩個醜男人又來把前門已打碎矣。」那怪聞言,即忙叫:「小的們!快燒湯洗面梳妝!」叫:「把御弟連繩抬在後房收了,等我打他去!」好妖精,走出來,舉著三股叉罵道:「潑猴!野彘!老大無知!你怎敢打破我門!」八戒罵道:「濫婬賤貨!你倒困陷我師父,返敢硬嘴!我師父是你哄將來做老公的,快快送出饒你!敢再說半個不字,老豬一頓鈀,連山也築倒你的!」那妖精那容分說,抖擻身軀,依前弄法,鼻口內噴煙冒火,舉鋼叉就刺八戒。八戒側身躲過,著鈀就築,孫大聖使鐵棒並力相幫。那怪又弄神通,也不知是幾隻手,左右遮攔,交鋒三五個回合,不知是甚兵器,把八戒嘴唇上,也又紮了一下。那呆子拖著鈀,侮著嘴,負痛逃生。

行者卻也有些醋他,虛丟一棒,敗陣而走。那妖精得勝而回,叫小的們搬石塊壘迭了前門不題。

卻說那沙和尚正在坡前放馬,只聽得那裏豬哼,忽抬頭,見八戒侮著嘴,哼將來。沙僧道:「怎的說?」呆子哼道:「了不得!了不得!疼疼疼!」說不了,行者也到跟前笑道:「好呆子啊!昨日咒我是腦門癰,今日卻也弄做個腫嘴瘟了!」八戒哼道:

「難忍難忍!疼得緊!利害,利害!」三人正然難處,只見一個老媽媽兒,左手提著一個青竹籃兒,自南山路上挑菜而來。沙僧道:「大哥,那媽媽來得近了,等我問他個信兒,看這個是甚妖精,是甚兵器,這般傷人。」行者道:「你且住,等老孫問他去來。」行者急睜睛看,只見頭直上有祥雲蓋頂,左右有香霧籠身。行者認得,即叫:「兄弟們,還不來叩頭!那媽媽是菩薩來也。」慌得豬八戒忍疼下拜,沙和尚牽馬躬身,孫大聖合掌跪下,叫聲「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靈感觀世音菩薩。」那菩薩見他們認得元光,即踏祥雲,起在半空,現了真象,原來是魚籃之象。行者趕到空中,拜告道:「菩薩,恕弟子失迎之罪!我等努力救師,不知菩薩下降,今遇魔難難收,萬望菩薩搭救搭救!」

菩薩道:「這妖精十分利害,他那三股叉是生成的兩隻鉗腳。紮人痛者,是尾上一個鉤子,喚做倒馬毒。本身是個蠍子精。他前者在雷音寺聽佛談經,如來見了,不合用手推他一把,他就轉過鉤子,把如來左手中拇指上紮了一下,如來也疼難禁,即著金剛拿他,他卻在這裏。若要救得唐僧,除是別告一位方好,我也是近他不得。」行者再拜道:「望菩薩指示指示,別告那位去好,弟子即去請他也。」菩薩道:「你去東天門裏光明宮告求昴日星官,方能降伏。」言罷,遂化作一道金光,逕回南海。

孫大聖才按雲頭,對八戒沙僧道:「兄弟放心,師父有救星了。」沙僧道:「是那裏救星?」行者道:「才然菩薩指示,教我告請昴日星官,老孫去來。」八戒侮著嘴哼道:「哥啊!就問星官討些止疼的藥餌來!」行者笑道:「不須用藥,只似昨日疼過夜就好了。」沙僧道:「不必煩敘,快早去罷。」好行者,急忙駕筋鬥雲,須臾到東天門外。忽見增長天王當面作禮道:「大聖何往?」

行者道:「因保唐僧西方取經,路遇魔障纏身,要到光明宮見昴日星官走走。」忽又見陶張辛鄧四大元帥,也問何往,行者道:

「要尋昴日星官去降妖救師。」四元帥道:「星官今早奉玉帝旨意,上觀星臺巡札去了。」行者道:「可有這話?」辛天君道:「小將等與他同下斗牛宮,豈敢說假?」陶天君道:「今已許久,或將回矣。大聖還先去光明宮,如未回,再去觀星臺可也。」大聖遂喜,即別他們,至光明宮門首,果是無人,復抽身就走,只見那壁廂有一行兵士擺列,後面星官來了。那星官還穿的是拜駕朝衣,一身金縷,但見他:冠簪五嶽金光彩,笏執山河玉色瓊。袍掛七星雲靉靆,腰圍八極寶環明。叮噹佩響如敲韻,迅速風聲似擺鈴。翠羽扇開來昴宿,天香飄襲滿門庭。

前行的兵士,看見行者立於光明宮外,急轉身報道:「主公,孫大聖在這裏也。」那星官斂雲霧整束朝衣,停執事分開左右,上前作禮道:「大聖何來?」行者道:「專來拜煩救師父一難。」星官道:「何難?在何地方?」行者道: 「在西梁國毒敵山琵琶洞。」星官道:「那山洞有甚妖怪,卻來呼喚小神?」行者道:

「觀音菩薩適才顯化,說是一個蠍子精,特舉先生方能治得,因此來請。」星官道:「本欲回奏玉帝,奈大聖至此,又感菩薩舉薦,恐遲誤事,小神不敢請獻茶,且和你去降妖精,卻再來回旨罷。」大聖聞言,即同出東天門,直至西梁國。望見毒敵山不遠,行者指道:「此山便是。」星官按下云頭,同行者至石屏前山坡之下。沙僧見了道:「二哥起來,大哥請得星官來了。」那呆子還侮著嘴道:「恕罪恕罪!有病在身,不能行禮。」星官道:「你是修行之人,何病之有?」八戒道:「早間與那妖精交戰,被他著我唇上紮了一下,至今還疼呀。」星官道:「你上來,我與你醫治醫治。」呆子才放了手,口裏哼哼噴噴道:「千萬治治!待好了謝你。」那星官用手把嘴唇上摸了一摸,吹一口氣,就不疼了。呆子歡喜下拜道:「妙啊!妙啊!」行者笑道:「煩星官也把我頭上摸摸。」星官道:「你未遭毒,摸他何為?」行者道:「昨日也曾遭過,衹是過了夜,才不疼,如今還有些麻癢,只恐發天陰,也煩治治。」星官真個也把頭上摸了一摸,吹口氣,也就解了餘毒,不麻不癢了。八戒發狠道:「哥哥,去打那潑賤去!」星官道:「正是正是,你兩個叫他出來,等我好降他。」

行者與八戒跳上山坡,又至石屏之後。呆子口裏亂罵,手似撈鉤,一頓釘鈀,把那洞門外壘迭的石塊爬開,闖至一層門,又一釘鈀,將二門築得粉碎。慌得那門裏小妖飛報:「奶奶!那兩個醜男人,又把二層門也打破了!」那怪正教解放唐僧,討素茶飯與他喫哩,聽見打破二門,即便跳出花亭子,輪叉來刺八戒。八戒使釘鈀迎架,行者在旁,又使鐵棒來打。那怪趕至身邊,要下毒手,他兩個識得方法,回頭就走。那怪趕過石屏之後,行者叫聲:「昴宿何在?」只見那星官立於山坡上,現出本相,原來是一隻雙冠子大公雞,昂起頭來,約有六七尺高,對著妖精叫一聲,那怪即時就現了本象,是個琵琶來大小的蠍子精。星官再叫一聲,那怪渾身酥軟,死在坡前。有詩為證,詩曰:

花冠繡頸若團纓,爪硬距長目怒睛。踴躍雄威全五德,崢嶸壯勢羨三鳴。豈如凡鳥啼茅屋,本是天星顯聖名。毒蠍枉修人道行,還原反本見真形。八戒上前,一隻腳躧住那怪的胸背道:

「孽畜!今番使不得倒馬毒了!」那怪動也不動,被呆子一頓釘鈀,搗作一團爛醬。那星官復聚金光,駕雲而去。行者與八戒沙僧朝天拱謝道:「有累有累!改日赴宮拜酬。」三人謝畢,卻才收拾行李馬匹,都進洞裏,見那大小丫環,兩邊跪下拜道:「爺爺,我們不是妖邪,都是西梁國女人,前者被這妖精攝來的。你師父在後邊香房裏坐著哭哩。」行者聞言,仔細觀看,果然不見妖氣,遂入後邊叫道:「師父!」那唐僧見眾齊來,十分歡喜道:

「賢徒,累及你們了!那婦人何如也?」八戒道:「那廝原是個大母蠍子。幸得觀音菩薩指示,大哥去天宮裏請得那昴日星官下降,把那廝收伏。才被老豬築做個泥了,方敢深入於此,得見師父之面。」唐僧謝之不盡。又尋些素米、素麵,安排了飲食,喫了一頓,把那些攝將來的女子趕下山,指與回家之路。點上一把火,把幾間房宇,燒毀罄盡,請唐僧上馬,找尋大路西行。正是:

割斷塵緣離色相,推幹金海悟禪心。畢竟不知幾年上才得成真,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 (112)

作者:吳承恩

第五十六回   神狂誅草寇 道昧放心猿(上)

詩曰:靈臺無物謂之清,寂寂全無一念生。猿馬牢收休放蕩,精神謹慎莫崢嶸。除六賊,悟三乘,萬緣都罷自分明。色邪永滅超真界,坐享西方極樂城。話說唐三藏咬釘嚼鐵,以死命留得一個不壞之身,感蒙行者等打死蠍子精,救出琵琶洞。一路無詞,又早是朱明時節,但見那:熏風時送野蘭香,濯雨才晴新竹涼。艾葉滿山無客采,蒲花盈澗自爭芳。海榴嬌艷游蜂喜,溪柳陰濃黃雀狂。長路那能包角黍,龍舟應吊汨羅江。他師徒們行賞端陽之景,虛度中天之節,忽又見一座高山阻路。長老勒馬回頭叫道:「悟空,前面有山,恐又生妖怪,是必謹防。」行者等道:「師父放心,我等皈命投誠,怕甚妖怪!」長老聞言甚喜,加鞭催駿馬,放轡趲蛟龍。須臾上了山崖,舉頭觀看,真個是:頂巔松柏接雲青,石壁荊榛掛野藤。萬丈崔巍,千層懸削。

萬丈崔巍峰嶺峻,千層懸削壑崖深。蒼苔碧蘚鋪陰石,古檜高槐結大林。林深處,聽幽禽,巧聲襴睆實堪吟。澗內水流如瀉玉,路旁花落似堆金。山勢惡,不堪行,十步全無半步平。狐狸糜鹿成雙遇,白鹿玄猿作對迎。忽聞虎嘯驚人膽,鶴鳴振耳透天庭。黃梅紅杏堪供食,野草閑花不識名。

四眾進山,緩行良久,過了山頭,下西坡,乃是一段平陽之地。豬八戒賣弄精神,教沙和尚挑著擔子,他雙手舉鈀,上前趕馬。那馬更不懼他,憑那呆子嗒笞笞的趕,衹是緩行不緊。行者道:「兄弟,你趕他怎的?讓他慢慢走罷了。」八戒道:「天色將晚,自上山行了這一日,肚裏餓了,大家走動些,尋個人家化些齋喫。」行者聞言道:「既如此,等我教他快走。」把金箍棒幌一幌,喝了一聲,那馬溜了韁,如飛似箭,順平路往前去了。你說馬不怕八戒,只怕行者何也?行者五百年前曾受玉帝封在大羅天御馬監養馬,官名弼馬溫,故此傳留至今,是馬皆懼猴子。那長老挽不住韁口,只扳緊著鞍橋,讓他放了一路轡頭,有二十里向開田地,方才緩步而行。

正走處,忽聽得一棒鑼聲,路兩邊閃出三十多人,一個個槍刀棍棒,攔住路口道:「和尚!那裏走!」唬得個唐僧戰兢兢,坐不穩,跌下馬來,蹲在路旁草科裏,只叫:「大王饒命!大王饒命!」那為頭的兩個大漢道:「不打你,衹是有盤纏留下。」長老方才省悟,知他是夥強人,卻欠身抬頭觀看,但見他:一個青臉獠牙欺太歲,一個暴睛圓眼賽喪門。鬢邊紅髮如飄火,頷下黃須似插針。他兩個頭戴虎皮花磕腦,腰系貂裘彩戰裙。一個手中執著狼牙棒,一個肩上橫擔扢撻藤。果然不亞巴山虎,真個猶如出水龍。三藏見他這般凶惡,只得走起來,合掌當胸道:

「大王,貧僧是東土唐王差往西天取經者,自別了長安,年深日久,就有些盤纏也使盡了。出家人專以乞化為由,那得個財帛?萬望大王方便方便,讓貧僧過去罷!」那兩個賊帥眾向前道:

「我們在這裏起一片虎心,截住要路,專要些財帛,什麼方便方便?你果無財帛,快早脫下衣服,留下白馬,放你過去!」三藏道:「阿彌陀佛!貧僧這件衣服,是東家化布,西家化針,零零碎碎化來的。你若剝去,可不害殺我也?衹是這世裏做得好漢,那世裏變畜生哩!」那賊聞言大怒,掣大棍,上前就打。這長老口內不言,心中暗想道:「可憐!你只說你的棍子,還不知我徒弟的棍子哩!」那賊那容分說,舉著棒,沒頭沒臉的打來。長老一生不會說謊,遇著這急難處,沒奈何,只得打個誑語道:「二位大王,且莫動手,我有個小徒弟,在後面就到。他身上有幾兩銀子,把與你罷。」那賊道:「這和尚是也喫不得虧,且捆起來。」

眾婁羅一齊下手,把一條繩捆了,高高吊在樹上。

卻說三個撞禍精,隨後趕來。八戒呵呵大笑道:「師父去得好快,不知在那裏等我們哩。」忽見長老在樹上,他又說:「你看師父,等便罷了,卻又有這般心腸,爬上樹去,扯著藤兒打鞦韆耍子哩!」行者見了道:「呆子,莫亂談。師父吊在那裏不是?你兩個慢來,等我去看看。」好大聖,急登高坡細看,認得是夥強人,心中暗喜道:「造化!造化!買賣上門了!」即轉步,搖身一變,變做個乾乾淨淨的小和尚,穿一領緇衣,年紀衹有二八,肩上背著一個藍布包袱,拽開步,來到前邊,叫道:「師父,這是怎麼說話?這都是些什麼歹人?」三藏道:「徒弟呀,還不救我一救,還問甚的?」行者道:「是幹甚勾當的?」三藏道:「這一夥攔路的,把我攔住,要買路錢。因身邊無物,遂把我吊在這裏,只等你來計較計較,不然,把這匹馬送與他罷。」行者聞言笑道:

「師父不濟,天下也有和尚,似你這樣皮松的卻少。唐太宗差你往西天見佛,誰教你把這龍馬送人?」三藏道:「徒弟呀,似這等吊起來,打著要,怎生是好?」行者道:「你怎麼與他說來?」三藏道:「他打的我急了,沒奈何,把你供出來也。」行者道:「師父,你好沒搭撒,你供我怎的?」三藏道:「我說你身邊有些盤纏,且教道莫打我,是一時救難的話兒。」行者道:「好!好!好!承你抬舉,正是這樣供。若肯一個月供得七八十遭,老孫越有買賣。」

那夥賊見行者與他師父講話,撒開勢,圍將上來道:「小和尚,你師父說你腰裏有盤纏,趁早拿出來,饒你們性命!若道半個不字,就都送了你的殘生!」行者放下包袱道:「列位長官,不要嚷。盤纏有些在此包袱,不多,衹有馬蹄金二十來錠,粉面銀二三十錠,散碎的未曾見數。要時就連包兒拿去,切莫打我師父。古書雲,德者本也,財者末也,此是末事。我等出家人,自有化處。若遇著個齋僧的長者,襯錢也有,衣服也有,能用幾何?只望放下我師父來,我就一併奉承。」那夥賊聞言,都甚歡喜道:「這老和尚慳吝,這小和尚倒還慷慨。」教:「放下來。」那長老得了性命,跳上馬,顧不得行者,操著鞭,一直跑回舊路。

行者忙叫道:「走錯路了。」提著包袱,就要追去。那夥賊攔住道:「那裏走?將盤纏留下,免得動刑!」行者笑道:「說開,盤纏須三分分之。」那賊頭道:「這小和尚忒乖,就要瞞著他師父留起些兒。也罷,拿出來看。若多時,也分些與你背地裏買果子喫。」行者道:「哥呀,不是這等說。我那裏有甚盤纏?說你兩個打劫別人的金銀,是必分些與我。」那賊聞言大怒,罵道:「這和尚不知死活!你倒不肯與我,返回我要!不要走!看打!」輪起一條扢撻藤棍,照行者光頭上打了七八下。行者只當不知,且滿面陪笑道:「哥呀,若是這等打,就打到來年打罷春,也是不當真的。」那賊大驚道:「這和尚好硬頭!」行者笑道:「不敢不敢,承過獎了,也將就看得過。」那賊那容分說,兩三個一齊亂打,行者道:「列位息怒,等我拿出來。」

好大聖,耳中摸一摸,拔出一個繡花針兒道:「列位,我出家人,果然不曾帶得盤纏,只這個針兒送你罷。」那賊道:「晦氣呀!把一個富貴和尚放了,卻拿住這個窮禿驢!你好道會做裁縫?我要針做甚的?」行者聽說不要,就拈在手中,幌了一幌,變作碗來粗細的一條棍子。那賊害怕道:「這和尚生得小,倒會弄術法兒。」行者將棍子插在地下道:「列位拿得動,就送你罷。」兩個賊上前搶奪,可憐就如蜻蜓撼石柱,莫想弄動半分毫。這條棍本是如意金箍棒,天秤稱的,一萬三千五百斤重,那夥賊怎麼知得?大聖走上前,輕輕的拿起,丟一個蟒翻身拗步勢,指著強人道:「你都造化低,遇著我老孫了!」那賊上前來,又打了五六十下。行者笑道:「你也打得手困了,且讓老孫打一棒兒,卻休當真。」 你看他展開棍子,幌一幌,有井欄粗細,七八丈長短,蕩的一棍,把一個打倒在地,嘴唇揞土,再不做聲。那一個開言罵道:「這禿廝老大無禮!盤纏沒有,轉傷我一個人!」行者笑道:「且消停,且消停!待我一個個打來,一發教你斷了根罷!」蕩的又一棍,把第二個又打死了,唬得那眾婁羅撇槍棄棍,四路逃生而走。

卻說唐僧騎著馬,往東正跑,八戒、沙僧攔住道:「師父往那裏去?錯走路了。」長老兜馬道:「徒弟啊,趁早去與你師兄說,教他棍下留情,莫要打殺那些強盜。」八戒道:「師父住下,等我去來。」呆子一路跑到前邊,厲聲高叫道:「哥哥,師父教你莫打人哩。」行者道:「兄弟,那曾打人?」八戒道:「那強盜往那裏去了?」行者道:「別個都散了,衹是兩個頭兒在這裏睡覺哩。」八戒笑道:「你兩個遭瘟的,好道是熬了夜,這般辛苦,不往別處睡,卻睡在此處!」呆子行到身邊,看看道:「倒與我是一起的,乾淨張著口睡,淌出些粘涎來了。」行者道:「是老孫一棍子打出豆腐來了。」八戒道:「人頭上又有豆腐?」行者道:「打出腦子來了!」八戒聽說打出腦子來,慌忙跑轉去,對唐僧道:「散了夥也!」三藏道:「善哉!善哉!往那條路上去了?」八戒道:

「打也打得直了腳,又會往那裏去走哩!」三藏道:「你怎麼說散夥?」八戒道:「打殺了,不是散夥是甚的?」三藏問:「打的怎麼模樣?」八戒道:「頭上打了兩個大窟窿。」三藏教:「解開包,取幾文襯錢,快去那裏討兩個膏藥與他兩個貼貼。」八戒笑道:

「師父好沒正經,膏藥只好貼得活人的瘡腫,那裏好貼得死人的窟窿?」三藏道:「真打死了?」就惱起來,口裏不住的絮絮叨叨,猢猻長,猴子短,兜轉馬,與沙僧、八戒至死人前,見那血淋淋的,倒臥山坡之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