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95, 96, 97)

西遊記 (95)

作者:吳承恩

第四十七回   聖僧夜阻通天水 金木垂慈救小童 (下)

那和尚與老者,一問一答的講話,眾人方才不怕。卻將上面排了一張桌,請唐僧上坐;兩邊擺了三張桌,請他三位坐;前面一張桌,坐了二位老者。先排上素果品菜蔬,然後是面飯、米飯、閑食、粉湯,排得齊齊整整。唐長老舉起箸來,先念一卷《啟齋經》。那呆子一則有些急吞,二來有些餓了,那裏等唐僧經完,拿過紅漆木碗來,把一碗白米飯,撲的丟下口去,就了了。

旁邊小的道:「這位老爺忒沒算計,不籠饅頭,怎的把飯籠了,卻不污了衣服?」八戒笑道:「不曾籠,喫了。」小的道:「你不曾舉口,怎麼就喫了?」八戒道:「兒子們便說謊!分明喫了;不信,再喫與你看。」那小的們,又端了碗,盛一碗遞與八戒。呆子幌一幌,又丟下口去就了了。眾僮僕見了道:「爺爺呀!你是磨磚砌的喉嚨,著實又光又溜!」那唐僧一卷經還未完,他已五六碗過手了,然後卻才同舉箸,一齊喫齋。呆子不論米飯面飯,果品閑食,只情一撈亂噇,口裏還嚷:「添飯!添飯!」漸漸不見來了!

行者叫道:「賢弟,少喫些罷,也強似在山凹裏忍餓,將就彀得半飽也好了。」八戒道:「嘴臉!常言道,齋僧不飽,不如活埋哩。」行者教:「收了家火,莫睬他!」二老者躬身道:「不瞞老爺說,白日裏倒也不怕,似這大肚子長老,也齋得起百十眾;衹是晚了,收了殘齋,只蒸得一石面飯、五斗米飯與幾桌素食,要請幾個親鄰與眾僧們散福。不期你列位來,唬得眾僧跑了,連親鄰也不曾敢請,盡數都供奉了列位。如不飽,再教蒸去。」八戒道:「再蒸去!再蒸去!」話畢收了家火桌席,三藏拱身,謝了齋供,才問:「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姓陳。」三藏合掌道:「這是我貧僧華宗了。」老者道:「老爺也姓陳?」三藏道:「是,俗家也姓陳,請問適才做的什麼齋事?」八戒笑道:「師父問他怎的!豈不知道?必然是青苗齋、平安齋、了場齋罷了。」老者道:「不是,不是。」三藏又問:「端的為何?」老者道:「是一場預修亡齋。」八戒笑得打跌道:「公公忒沒眼力!我們是扯謊架橋哄人的大王,你怎麼把這謊話哄我!和尚家豈不知齋事?衹有個預修寄庫齋、預修填還齋,那裏有個預修亡齋的?你家人又不曾有死的,做甚亡齋?」

行者聞言,暗喜道:「這呆子乖了些也。老公公,你是錯說了,怎麼叫做預修亡齋?」那二位欠身道:「你等取經,怎麼不走正路,卻蹡到我這裏來?」行者道:「走的是正路,只見一股水擋住,不能得渡,因聞鼓鈸之聲,特來造府借宿。」老者道:「你們到水邊,可曾見些什麼?」行者道:「止見一面石碑,上書通天河三字,下書『徑過八百里亙古少人行』十字,再無別物。」老者道:「再往上岸走走,好的離那碑記衹有裏許,有一座靈感大王廟,你不曾見?」行者道:「未見,請公公說說,何為靈感?」那兩個老者一齊垂淚道:「老爺啊!那大王:感應一方興廟宇,威靈千里佑黎民。年年莊上施甘露,歲歲村中落慶雲。」行者道:「施甘雨,落慶雲,也是好意思,你卻這等傷情煩惱,何也?」那老者跌腳捶胸,哏了一聲道:「老爺啊!雖則恩多還有怨,縱然慈惠卻傷人。只因要喫童男女,不是昭彰正直神。」行者道:「要喫童男女麼?」老者道:「正是。」行者道:「想必輪到你家了?」

老者道:「今年正到舍下。我們這裏,有百家人家居住。此處屬車遲國元會縣所管,喚做陳家莊。這大王一年一次祭賽,要一個童男,一個童女,豬羊牲醴供獻他。他一頓喫了,保我們風調雨順;若不祭賽,就來降禍生災。」行者道:「你府上幾位令郎?」老者捶胸道:「可憐!可憐!說什麼令郎,羞殺我等!這個是我舍弟,名喚陳清,老拙叫做陳澄。我今年六十三歲,他今年五十八歲,兒女上都艱難。我五十歲上還沒兒子,親友們勸我納了一妾,沒奈何尋下一房,生得一女,今年才交八歲,取名喚做一秤金。」八戒道:「好貴名!怎麼叫做一秤金?」老者道:「我因兒女艱難,修橋補路,建寺立塔,布施齋僧,有一本帳目,那裏使三兩,那裏使五兩,到生女之年,卻好用過有三十斤黃金。三十斤為一秤,所以喚做一秤金。」行者道:「那個的兒子麼?」 老者道:

「舍弟有個兒子,也是偏出,今年七歲了,取各喚做陳關保。」行者問:「何取此名?」老者道:「家下供養關聖爺爺,因在關爺之位下求得這個兒子,故名關保,我兄弟二人,年歲百二,止得這兩個人種,不期輪次到我家祭賽,所以不敢不獻。故此父子之情,難割難捨,先與孩兒做個超生道場,故曰預修亡齋者,此也。」三藏聞言,止不住腮邊淚下道:「這正是古人云,黃梅不落青梅落,老天偏害沒兒人。」行者笑道:「等我再問他。老公公,你府上有多大家當?」二老道:「頗有些兒,水田有四五十頃,旱田有六七十頃,草場有八九十處,水黃牛有二三百頭,驢馬有三二十匹,豬羊雞鵝無數。舍下也有喫不著的陳糧,穿不了的衣服。家財產業,也盡得數。」行者道:「你這等家業,也虧你省將起來的。」

老者道:「怎見我省?」行者道:「既有這傢俬,怎麼捨得親生兒女祭賽?拚了五十兩銀子,可買一個童男;拚了一百兩銀子,可買一個童女,連絞纏不過二百兩之數,可就留下自己兒女後代,卻不是好?」二老滴淚道:「老爺!你不知道,那大王甚是靈感,常來我們人家行走。」行者道:「他來行走,你們看見他是什麼嘴臉?有幾多長短?」二老道:「不見其形,只聞得一陣香風,就知是大王爺爺來了,即忙滿鬥焚香,老少望風下拜。他把我們這人家,匙大碗小之事,他都知道,老幼生時年月,他都記得。衹要親生兒女,他方受用。不要說二三百兩沒處買,就是幾千萬兩,也沒處買這般一模一樣同年同月的兒女。」行者道:「原來這等,也罷也罷,你且抱你令郎出來,我看看。」

那陳清急入裏面,將關保兒抱出廳上,放在燈前。小孩兒那知死活,籠著兩袖果子,跳跳舞舞的,喫著耍子。行者見了,默默念聲咒語,搖身一變,變作那關保兒一般模樣。兩個孩兒,攙著手,在燈前跳舞,唬得那老者謊忙跪著唐僧道:「老爺,不當人子!不當人子!這位老爺才然說話,怎麼就變作我兒一般模樣,叫他一聲,齊應齊走!卻折了我們年壽!請現本相!請現本相!行者把臉抹了一把,現了本相。那老者跪在面前道:

「老爺原來有這樣本事。」行者笑道:「可象你兒子麼?」老者道:

「象象象!果然一般嘴臉,一般聲音,一般衣服,一般長短。」行者道:「你還沒細看哩,取秤來稱稱,可與他一般輕重。」老者道:是是是,是一般重。」行者道:「似這等可祭賽得過麼?」老者道:「忒好忒好!祭得過了!」行者道:「我今替這個孩兒性命,留下你家香煙後代,我去祭賽那大王去也。」那陳清跪地磕頭道:

「老爺果若慈悲替得,我送白銀一千兩,與唐老爺做盤纏往西天去。」行者道:「就不謝謝老孫?」老者道:「你已替祭,沒了你也。」行者道:「怎的得沒了?」老者道:「那大王喫了。」行者道:

「他敢喫我?」老者道:「不喫你,好道嫌腥。」行者笑道:「任從天命,喫了我,是我的命短;不喫,是我的造化。我與你祭賽去。」

那陳清只管磕頭相謝,又允送銀五百兩,惟陳澄也不磕頭,也不說謝,衹是倚著那屏門痛哭。行者知之,上前扯住道:

「老大,你這不允我,不謝我,想是捨不得你女兒麼?」陳澄才跪下道:「是捨不得,敢蒙老爺盛情,救替了我侄子也彀了。但衹是老拙無兒,止此一女,就是我死之後,他也哭得痛切,怎麼捨得!」行者道:「你快去蒸上五斗米的飯,整治些好素菜,與我那長嘴師父喫,教他變作你的女兒,我兄弟同去祭賽,索性行個陰騭,救你兩個兒女性命,如何?」那八戒聽得此言,心中大驚道:「哥哥,你要弄精神,不管我死活,就要攀扯我。」行者道:

「賢弟,常言道,雞兒不喫無工之食。你我進門,感承盛齋,你還嚷喫不飽哩,怎麼就不與人家救些患難?」八戒道:「哥啊,你便會變化,我卻不會哩。」行者道:「你也有三十六般變化,怎麼不會?」唐僧叫:「悟能,你師兄說得最是,處得甚當。常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一則感謝厚情,二來當積陰德,況涼夜無事,你兄弟耍耍去來。」八戒道:「你看師父說的話!我只會變山變樹,變石頭變癩象,變水牛變大胖漢還可,若變小女兒,有幾分難哩。」行者道:「老大莫信他,抱出你令愛來看。」那陳澄急入裏邊,抱將一秤金孩兒,到了廳上。一家子,妻妾大小,不分老幼內外,都出來磕頭禮拜,只請救孩兒性命。那女兒頭上戴一個八寶垂珠的花翠箍,身上穿一件紅閃黃的紵絲襖,上套著一件官綠緞子棋盤領的披風;腰間系一條大紅花絹裙,腳下踏一雙蝦蟆頭淺紅紵絲鞋,腿上系兩隻綃金膝褲兒,也袖著果子喫哩。行者道:「八戒,這就是女孩兒,你快變的象他,我們祭賽去。」八戒道:「哥呀,似這般小巧俊秀,怎變?」行者叫:「快些!莫討打!」八戒謊了道:「哥哥不要打,等我變了看。」這呆子念動咒語,把頭搖了幾搖,叫「變!」真個變過頭來,就也象女孩兒面目,衹是肚子胖大,郎伉不像。行者笑道:「再變變!」八戒道:

「憑你打了罷!變不過來,奈何?」行者道:「莫成是丫頭的頭,和尚的身子?弄的這等不男不女,卻怎生是好?你可布起罡來。」

他就吹他一口僊氣,果然即時把身子變過,與那孩兒一般。便教:「二位老者,帶你寶眷與令郎令愛進去,不要錯了。一會家,我兄弟躲懶討乖,走進去,轉難識認。你將好果子與他喫,不可教他哭叫,恐大王一時知覺,走了風訊,等我兩人耍子去也!」

好大聖,吩咐沙僧保護唐僧,他變作陳關保,八戒變作一秤金。二人俱停當了,卻問:「怎麼供獻?還是捆了去,是綁了去?蒸熟了去,是剁碎了去?」八戒道: 「哥哥,莫要弄我,我沒這個手段。」老者道:「不敢不敢!衹是用兩個紅漆丹盤,請二位坐在盤內,放在桌上,著兩個後生抬一張桌子,把你們抬上廟去。」行者道:「好好好!拿盤子出來,我們試試。」那老者即取出兩個丹盤,行者與八戒坐上,四個後生,抬起兩張桌子,往天井裏走走兒,又抬重播在堂上。行者歡喜道: 「八戒,象這般子走走耍耍,我們也是上臺盤的和尚了。」

八戒道:「若是抬了去,還抬回來,兩頭抬到天明,我也不怕;衹是抬到廟裏,就要喫哩,這個卻不是耍子!」行者道:「你只看著我,劃著喫我時,你就走了罷。」八戒道:「知他怎麼喫哩?如先喫童男,我便好跑;如先喫童女,我卻如何?」老者道:「常年祭賽時,我這裏有膽大的,鑽在廟後,或在供桌底下,看見他先喫童男,後喫童女。」八戒道:「造化!造化!兄弟正然談論,只聽得外面鑼鼓喧天,燈火照耀,同莊眾人打開前門叫:「抬出童男童女來!」這老者哭哭啼啼,那四個後生將他二人抬將出去。端的不知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 (96)

作者:吳承恩

第四十八回   魔弄寒風飄大雪 僧思拜佛履層冰(上)

話說陳家莊眾信人等,將豬羊牲醴與行者八戒,喧喧嚷嚷,直抬至靈感廟裏排下,將童男女設在上首。行者回頭,看見那供桌上香花蠟燭,正面一個金字牌位,上寫靈感大王之神,更無別的神象。眾信擺列停當,一齊朝上叩頭道:「大王爺爺,今年今月今日今時,陳家莊祭主陳澄等眾信,年甲不齊,謹遵年例,供獻童男一名陳關保,童女一名陳一秤金,豬羊牲醴如數,奉上大王享用,保佑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祝罷,燒了紙馬,各回本宅不題。

那八戒見人散了,對行者道:「我們家去罷。」行者道:「你家在那裏?」八戒道:「往老陳家睡覺去。」行者道:「呆子又亂談了,既允了他,須與他了這願心才是哩。」八戒道:「你倒不是呆子,反說我是呆子!只哄他耍耍便罷,怎麼就與他祭賽,當起真來!」行者道:「莫胡說,為人為徹,一定等那大王來喫了,才是個全始全終;不然,又教他降災貽害,反為不美。」正說間,只聽得呼呼風響。八戒道:「不好了!風響是那話兒來了!」行者只叫:「莫言語,等我答應。」頃刻間,廟門外來了一個妖邪,你看他怎生模樣:金甲金盔燦爛新,腰纏寶帶繞紅雲。眼如晚出明星皎,牙似重排鋸齒分。足下煙霞飄蕩蕩,身邊霧靄暖熏熏。行時陣陣陰風冷,立處層層煞氣溫。卻似捲簾扶駕將,猶如鎮寺大門神。那怪物攔住廟門問道:「今年祭祀的是那家?」行者笑吟吟的答道:「承下問,莊頭是陳澄、陳清家。」那怪聞答,心中疑似道:「這童男膽大,言談伶俐,常來供養受用的,問一聲不言語,再問聲,唬了魂,用手去捉,已是死人。怎麼今日這童男善能應對?」怪物不敢來拿,又問:「童男女叫甚名字?」行者笑道:「童男陳關保,童女一秤金。」怪物道:「這祭賽乃上年舊規,如今供獻我,當喫你。」行者道:「不敢抗拒,請自在受用。」怪物聽說,又不敢動手,攔住門喝道:「你莫頂嘴!我常年先喫童男,今年倒要先喫童女!」八戒慌了道:「大王還照舊罷,不要喫壞例子。」

那怪不容分說,放開手,就捉八戒。呆子撲的跳下來,現了本相,掣釘鈀,劈手一築,那怪物縮了手,往前就走,只聽得當的一聲響。八戒道:「築破甲了!」行者也現本相看處,原來是冰盤大小兩個魚鱗,喝聲「趕上!」二人跳到空中。那怪物因來赴會,不曾帶得兵器,空手在雲端裏問道:「你是那方和尚,到此欺人,破了我的香火,壞了我的名聲!」行者道:「這潑物原來不知,我等乃東土大唐聖僧三藏奉欽差西天取經之徒弟。昨因夜寓陳家,聞有邪魔,假號靈感,年年要童男女祭賽,是我等慈悲,拯救生靈,捉你這潑物!趁早實實供來!一年喫兩個童男女,你在這裏稱了幾年大王,喫了多少男女?一個個算還我,饒你死罪!」那怪聞言就走,被八戒又一釘鈀,未曾打著,他化一陣狂風,鑽入通天河內。行者道:「不消趕他了,這怪想是河中之物。且待明日設法拿他,送我師父過河。」八戒依言,徑回廟裏,把那豬羊祭醴,連桌面一齊搬到陳家。此時唐長老、沙和尚共陳家兄弟,正在廳中候信,忽見他二人將豬羊等物都丟在天井裏。三藏迎來問道:「悟空,祭賽之事何如?」行者將那稱名趕怪鑽入河中之事,說了一遍,二老十分歡喜,即命打掃廂房,安排床鋪,請他師徒就寢不題。

卻說那怪得命,回歸水內,坐在宮中,默默無言,水中大小眷族問題:「大王每年享祭,回來歡喜,怎麼今日煩惱?」那怪道:「常年享畢,還帶些餘物與汝等受用,今日連我也不曾喫得。造化低,撞著一個對頭,幾乎傷了性命。」眾水族問:「大王,是那個?」那怪道:「是一個東土大唐聖僧的徒弟,往西天拜佛求經者,假變男女,坐在廟裏。我被他現出本相,險些兒傷了性命。一向聞得人講:唐三藏乃十世修行好人,但得喫他一塊肉延壽長生。不期他手下有這般徒弟,我被他壞了名聲,破了香火,有心要捉唐僧,只怕不得能彀。」那水族中,閃上一個斑衣鱖婆,對怪物跬跬拜拜笑道:「大王,要捉唐僧,有何難處!但不知捉住他,可賞我些酒肉?」那怪道:「你若有謀,合同用力,捉了唐僧,與你拜為兄妹,共席享之。」鱖婆拜謝了道:「久知大王有呼風喚雨之神通,攪海翻江之勢力,不知可會降雪?」那怪道: 「會降。」又道:「既會降雪,不知可會作冷結冰?」那怪道:

「更會!」鱖婆鼓掌笑道:「如此極易!極易!」那怪道:「你且將極易之功,講來我聽。」鱖婆道:「今夜有三更天氣,大王不必遲疑,趁早作法,起一陣寒風,下一陣大雪,把通天河盡皆凍結。

著我等善變化者,變作幾個人形,在於路口,背包持傘,擔擔推車,不住的在冰上行走。那唐僧取經之心甚急,看見如此人行,斷然踏冰而渡。大王穩坐河心,待他腳蹤響處,迸裂寒冰,連他那徒弟們一齊墜落水中,一鼓可得也!」那怪聞言。滿心歡喜道:「甚妙!甚妙!」即出水府,踏長空興風作雪,結冷凝凍成冰不題。

卻說唐長老師徒四人歇在陳家,將近天曉,師徒們衾寒枕冷。八戒咳歌打戰睡不得,叫道:「師兄,冷啊!」行者道:「你這呆子,忒不長俊!出家人寒暑不侵,怎麼怕冷?」三藏道:「徒弟,果然冷。你看,就是那重衾無暖氣,袖手似揣冰。此時敗葉垂霜蕊,蒼松掛凍鈴。地裂因寒甚,池平為水凝。漁舟不見叟,山寺怎逢僧?樵子愁柴少,王孫喜炭增。征人須似鐵,詩客筆如菱。皮襖猶嫌薄,貂裘尚恨輕。蒲團僵老衲,紙帳旅魂驚。繡被重裀褥,渾身戰抖鈴。」師徒們都睡不得,爬起來穿了衣服,開門看處,呀!外面白茫茫的,原來下雪哩!行者道:「怪道你們害冷哩,卻是這般大雪!」四人眼同觀看,好雪!但見那:彤雲密佈,慘霧重浸。彤雲密佈,朔風凜凜號空;慘霧重浸,大雪紛紛蓋地。真個是六出花,片片飛瓊;千林樹,株株帶玉。須臾積粉,頃刻成鹽。白鸚歌失素,皓鶴羽毛同。平添吳楚千江水,壓倒東南幾樹梅。卻便似戰退玉龍三百萬,果然如敗鱗殘甲滿天飛。那裏得東郭履,袁安臥,孫康映讀;更不見子猷舟,王恭幣,蘇武餐氈。但衹是幾家村舍如銀砌,萬里江山似玉團。好雪!

柳絮漫橋,梨花蓋捨。柳絮漫橋,橋邊漁叟掛蓑衣;梨花蓋捨,舍下野翁煨榾柮。客子難沽酒,蒼頭苦覓梅。灑灑瀟瀟裁蝶翹,飄飄蕩蕩剪鵝衣。團團滾滾隨風勢,迭迭層層道路迷。陣陣寒威穿小幕,颼颼冷氣透幽幃。豐年祥瑞從天降,堪賀人間好事宜。那場雪,紛紛灑灑,果如剪玉飛綿。師徒們嘆玩多時,只見陳家老者,著兩個僮僕,掃開道路,又兩個送出熱湯洗面。須臾又送滾茶乳餅,又抬出炭火,俱到廂房,師徒們敘坐。長老問道:「老施主,貴處時令,不知可分春夏秋冬?」陳老笑道:「此間雖是僻地,但只風俗人物與上國不同,至於諸凡穀苗牲畜,都是同天共日,豈有不分四時之理?」三藏道:「既分四時,怎麼如今就有這般大雪,這般寒冷?」陳老道:「此時雖是七月,昨日已交白露,就是八月節了。我這裏常年八月間就有霜雪。」三藏道:「甚比我東土不同,我那裏交冬節方有之。」

正話間,又見僮僕來安桌子,請喫粥。粥罷之後,雪比早間又大,須臾平地有二尺來深。三藏心焦垂淚,陳老道:「老爺放心,莫見雪深憂慮。我舍下頗有幾石糧食,供養得老爺們半生。」三藏道:「老施主不知貧僧之苦。我當年蒙聖恩賜了旨意,擺大駕親送出關,唐王御手擎杯奉餞,問道幾時可回?貧僧不知有山川之險,順口回奏,只消三年,可取經回國。自別後,今已七八個年頭,還未見佛面,恐違了欽限,又怕的是妖魔凶狠,所以焦慮。今日有緣得寓潭府,昨夜愚徒們略施小惠報答,實指望求一船隻渡河。不期天降大雪,道路迷漫,不知幾時才得功成回故土也!」陳老道:「老爺放心,正是多的日子過了,那裏在這幾日?且待天晴,化了冰,老拙傾家費產,必處置送老爺過河。」只見一僮又請進早齋。到廳上喫畢,敘不多時,又午齋相繼而進。三藏見品物豐盛,再四不安道:「既蒙見留,只可以家常相待。」陳老道:「老爺,感蒙替祭救命之恩,雖逐日設筵奉款,也難酬難謝。」

此後大雪方住,就有人行走。陳老見三藏不快,又打掃花園,大盆架火,請去雪洞裏閑耍散悶。八戒笑道:「那老兒忒沒算計!春二三月好賞花園,這等大雪又冷,賞玩何物!」行者道:

「呆子不知事!雪景自然幽靜,一則游賞,二來與師父寬懷。」陳老道:「正是,正是。」遂此邀請到園,但見:景值三秋,風光如臘。蒼松結玉蕊,衰柳掛銀花。階下玉苔堆粉屑,窗前翠竹吐瓊芽。巧石山頭,養魚池內。巧石山頭,削削尖峰排玉筍;養魚池內,清清活水作冰盤。臨岸芙蓉嬌色淺,傍崖木槿嫩枝垂。秋海棠,全然壓倒;臘梅樹,聊發新枝。牡丹亭、海榴亭、丹桂亭,亭亭盡鵝毛堆積;放懷處、款客處、遣興處,處處皆蝶翅鋪漫。

兩籬黃菊玉綃金,幾樹丹楓紅間白。無數閑庭冷難到,且觀雪洞冷如冰。那裏邊放一個獸面象足銅火盆,熱烘烘炭火才生;

那上下有幾張虎皮搭苫漆交椅,軟溫溫紙窗鋪設。四壁上掛幾軸名公古畫,卻是那七賢過關,寒江獨釣,迭嶂層巒團雪景;蘇武餐氈,折梅逢使,瓊林玉樹寫寒文。說不盡那家近水亭魚易買,雪迷山徑酒難沽。真個可堪容膝處,算來何用訪蓬壺?眾人觀玩良久,就於雪洞裏坐下,對鄰叟道取經之事,又捧香茶飲畢。陳老問:列位老爺,可飲酒麼?」三藏道:「貧僧不飲,小徒略飲幾杯素酒。」陳老大喜,即命:「取素果品,燉暖酒,與列位湯寒。」那僮僕即抬桌圍爐,與兩個鄰叟各飲了幾杯,收了家火。

西遊記 (97)

作者:吳承恩

第四十八回   魔弄寒風飄大雪 僧思拜佛履層冰(下)

不覺天色將晚,又仍請到廳上晚齋,只聽得街上行人都說:「好冷天啊!把通天河凍住了!」三藏聞言道:「悟空,凍住河,我們怎生是好?」陳老道:「乍寒乍冷,想是近河邊淺水處凍結。」那行人道:「把八百里都凍的似鏡面一般,路口上有人走哩!」三藏聽說有人走,就要去看。陳老道:「老爺莫忙,今日晚了,明日去看。」遂此別卻鄰叟,又晚齋畢,依然歇在廂房。

及次日天曉,八戒起來道:「師兄,今夜更冷,想必河凍住也。」三藏迎著門,朝天禮拜道:「眾位護教大神,弟子一向西來,虔心拜佛,苦歷山川,更無一聲報怨。今至於此,感得皇天佑助,結凍河水,弟子空心權謝,待得經回,奏上唐皇,竭誠酬答。」禮拜畢,遂教悟淨背馬,趁冰過河。陳老又道:「莫忙,待幾日雪融冰解,老拙這裏辦船相送。」沙僧道:「就行也不是話,再住也不是話,口說無憑,耳聞不如眼見。我背了馬,且請師父親去看看。」陳老道:「言之有理。」教:「小的們,快去背我們六匹馬來!且莫背唐僧老爺馬。」就有六個小價跟隨,一行人徑往河邊來看,真個是,雪積如山聳,雲收破曉晴。寒凝楚塞千峰瘦,冰結江湖一片平。朔風凜凜,滑凍棱棱。池魚偎密藻,野鳥戀枯槎。塞外征夫俱墜指,江頭梢子亂敲牙。裂蛇腹,斷鳥足,果然冰山千百尺。萬壑冷浮銀,一川寒浸玉。東方自信出僵蠶,北地果然有鼠窟。王祥臥,光武渡,一夜溪橋連底固。曲沼結棱層,深淵重迭冱。通天闊水更無波,皎潔冰漫如陸路。

三藏與一行人到了河邊,勒馬觀看,真個那路口上有人行走。三藏問道:「施主,那些人上冰往那裏去?」陳老道:「河那邊乃西梁女國,這起人都是做買賣的。我這邊百錢之物,到那邊可值萬錢;那邊百錢之物,到這邊亦可值萬錢。利重本輕,所以人不顧生死而去。常年家有五七人一船,或十數人一船,飄洋而過。見如今河道凍住,故捨命而步行也。」三藏道:「世間事惟名利最重。似他為利的,捨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衹是為名,與他能差幾何!」教:「悟空,快迴施主家,收拾行囊,叩背馬匹,趁此層冰,早奔西方去也。」行者笑吟吟答應。沙僧道:「師父啊,常言道,千日喫了千升米。今已托賴陳府上,且再住幾日,待天晴化凍,辦船而過,忙中恐有錯也。」三藏道:「悟淨,怎麼這等愚見!若是正二月,一日暖似一日,可以待得凍解。此時乃八月,一日冷似一日,如何可便望解凍!卻不又誤了半載行程?」

八戒跳下馬來:「你們且休講閑口,等老豬試看有多少厚薄。」

行者道:「呆子,前夜試水,能去拋石,如今冰凍重漫,怎生試得?」八戒道:「師兄不知,等我舉釘鈀築他一下。假若築破,就是冰薄,且不敢行;若築不動,便是冰厚,如何不行?」三藏道:

「正是,說得有理。」那呆子撩衣拽步,走上河邊,雙手舉鈀,盡力一築,只聽撲的一聲,築了九個白跡,手也振得生疼。呆子笑道:「去得!去得!連底都錮住了。」

三藏聞言,十分歡喜,與眾同回陳家,只教收拾走路。那兩個老者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些乾糧烘炒,做些燒餅饃饃相送。

一家子磕頭禮拜,又捧出一盤子散碎金銀,跪在面前道:「多蒙老爺活子之恩,聊表途中一飯之敬。」三藏擺手搖頭,衹是不受道:「貧僧出家人,財帛何用?就途中也不敢取出。衹是以化齋度日為正事,收了乾糧足矣。」二老又再三央求,行者用指尖兒捻了一小塊,約有四五錢重,遞與唐僧道:「師父,也只當些襯錢,莫教空負二老之意。」遂此相向而別,徑至河邊冰上,那馬蹄滑了一滑,險些兒把三藏跌下馬來。沙僧道:「師父,難行!」

八戒道:「且住!問陳老官討個稻草來我用。」行者道:「要稻草何用?」八戒道:「你那裏得知,要稻草包著馬蹄方才不滑,免教跌下師父來也。」陳老在岸上聽言,急命人家中取一束稻草,卻請唐僧上岸下馬。八戒將草包裹馬足,然後踏冰而行。

別陳老離河邊,行有三四里遠近,八戒把九環錫杖遞與唐僧道:「師父,你橫此在馬上。」行者道:「這呆子奸詐!錫杖原是你挑的,如何又叫師父拿著?」八戒道:「你不曾走過冰凌,不曉得。凡是冰凍之上,必有凌眼,倘或躧著凌眼,脫將下去,若沒橫擔之物,骨都的落水,就如一個大鍋蓋蓋住,如何鑽得上來!須是如此架住方可。」行者暗笑道:「這呆子倒是個積年走冰的!」果然都依了他。長老橫擔著錫杖,行者橫擔著鐵棒,沙僧橫擔著降妖寶杖,八戒肩挑著行李,腰橫著釘鈀,師徒們放心前進。這一直行到天晚,喫了些乾糧,卻又不敢久停,對著星月光華,觀的冰凍上亮灼灼、白茫茫,只情奔走,果然是馬不停蹄,師徒們莫能合眼,走了一夜。天明又喫些乾糧,望西又進。

正行時,只聽得冰底下撲喇喇一聲響亮,險些兒唬倒了白馬。

三藏大驚道:「徒弟呀!怎麼這般響亮?」八戒道:「這河忒也凍得結實,地凌響了,或者這半中間連底通錮住了也。」三藏聞言,又驚又喜,策馬前進,趲行不題。

卻說那妖邪自從回歸水府,引眾精在於冰下。等候多時,只聽得馬蹄響處,他在底下弄個神通,滑喇的迸開冰凍,慌得孫大聖跳上空中,早把那白馬落於水內,三人盡皆脫下。那妖邪將三藏捉住,引群精徑回水府,厲聲高叫:「鱖妹何在?」老鱖婆迎門施禮道:「大王,不敢不敢!」妖邪道:「賢妹何出此言!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原說聽從汝計,捉了唐僧,與你拜為兄妹。

今日果成妙計,捉了唐僧,就好味了前言?」教:「小的們,抬過案桌,磨快刀來,把這和尚剖腹剜心,剝皮剮肉,一壁廂響動樂器,與賢妹共而食之,延壽長生也。」鱖婆道:「大王,且休喫他,恐他徒弟們尋來吵鬧。且寧耐兩日,讓那廝不來尋,然後剖開,請大王上坐,眾眷族環列,吹彈歌舞,奉上大王,從容自在享用,卻不好也?」那怪依言,把唐僧藏於宮後,使一個六尺長的石匣,蓋在中間不題。

卻說八戒、沙僧在水裏撈著行囊,放在白馬身上馱了,分開水路,湧浪翻波,負水而出,只見行者在半空中看見,問道:

「師父何在?」八戒道:「師父姓陳,名到底了,如今沒處找尋,且上岸再作區處。」原來八戒本是天蓬元帥臨凡,他當年掌管天河八萬水兵大眾,沙和尚是流沙河內出身,白馬本是西海龍孫:故此能知水性。大聖在空中指引,須臾回轉東崖,曬刷了馬匹,腼掠了衣裳,大聖雲頭按落,一同到於陳家莊上。早有人報與二老道:「四個取經的老爺,如今只剩了三個來也。」兄弟即忙接出門外,果見衣裳還濕,道:「老爺們,我等那般苦留,卻不肯住,衹要這樣方休。怎麼不見三藏老爺?」八戒道:「不叫做三藏了,改名叫做陳到底也。」

二老垂淚道:「可憐!可憐!我說等雪融備船相送,堅執不從,致令喪了性命!」行者道:「老兒,莫替古人耽憂,我師父管他不死長命。老孫知道,決然是那靈感大王弄法算計去了。你且放心,與我們漿漿衣服,曬曬關文,取草料喂著白馬,等我弟兄尋著那廝,救出師父,索性剪草除根,替你一莊人除了後患,庶幾永永得安生也。」陳老聞言,滿心歡喜,即命安排齋供。兄弟三人,飽餐一頓,將馬匹行囊交與陳家看守,各整兵器,徑赴道邊尋師擒怪。正是:誤踏層冰傷本性,大丹脫漏怎周全?畢竟不知怎麼救得唐僧,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