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77, 78, 79)

西遊記 (77)

作者:吳承恩

第三十八回 嬰兒問母知邪正 金木參玄見假真 (下)

不多時到了,按落雲頭,只聽得樓頭方二鼓矣。行者道:

「兄弟,二更時分了。」八戒道:「正好!正好!人都在頭覺里正濃睡也。」二人不奔正陽門,徑到後宰門首,只聽得梆鈴聲響。

行者道:「兄弟,前後門皆緊急,如何得入?」八戒道:「那見做賊的從門裏走麼?瞞牆跳過便罷。」行者依言,將身一縱,跳上裏羅城牆,八戒也跳上去。二人潛入裏面,找著門路,徑尋那禦花園。正行時,只見有一座三檐白簇的門樓,上有三個亮灼灼的大字,映著那星月光輝,乃是禦花園。行者近前看了,有幾重封皮,公然將鎖門鏽住了,即命八戒動手。那呆子掣鐵鈀,盡力一築,把門築得粉碎。行者先舉步插入,忍不住跳將起來,大呼小叫,唬得八戒上前扯住道:「哥呀,害殺我也!那見做賊的亂嚷,似這般吆喝!驚醒了人,把我們拿住,發到官司,就不該死罪,也要解回原籍充軍。」行者道:「兄弟啊,你卻不知我發急為何,你看這: 「彩畫雕欄狼狽,寶妝亭閣敧歪。莎汀蓼岸盡塵埋,芍藥荼蘼俱敗。茉莉玫瑰香暗,牡丹百合空開。芙蓉木槿草垓垓,異卉奇葩壅壞。巧石山峰俱倒,池塘水涸魚衰。青松紫竹似乾柴,滿路茸茸蒿艾。丹桂碧桃枝損,海榴棠棣根歪。橋頭曲徑有蒼苔,冷落花園境界!」

八戒道:「且嘆他做甚?快幹我們的買賣去來!」行者雖然感慨,卻留心想起唐僧的夢來,說芭蕉樹下方是井。正行處,果見一株芭蕉,生得茂盛,比眾花木不同,真是:一種靈苗秀,天生體性空。枝枝抽片紙,葉葉卷芳叢。翠縷千條細,丹心一點紅。淒涼愁夜雨,憔悴怯秋風。長養元丁力,栽培造化工。緘書成妙用,揮灑有奇功。鳳翎寧得似,鸞尾迥相同。薄露瀼瀼滴,輕煙淡淡籠。青陰遮戶牖,碧影上簾櫳。不許棲鴻雁,何堪系玉驄。霜天形槁悴,月夜色朦朧。僅可消炎暑,猶宜避日烘。愧無桃李色,冷落粉牆東。行者道:「八戒,動手麼!寶貝在芭蕉樹下埋著哩。」那呆子雙手舉鈀,築倒了芭蕉,然後用嘴一拱,拱了有三四尺深,見一塊石板蓋住。呆子歡喜道:「哥呀!造化了!果有寶貝,是一片石板蓋著哩!不知是壇兒盛著,是櫃兒裝著哩。」行者道:「你掀起來看看。」那呆子果又一嘴,拱開看處,又見有霞光灼灼,白氣明明。八戒笑道:

「造化!造化!寶貝放光哩!」又近前細看時,呀!原來是星月之光,映得那井中水亮。八戒道:「哥呀,你但幹事,便要留根。」

行者道:「我怎留根?」八戒道:「這是一眼井。你在寺裏,早說是井中有寶貝,我卻帶將兩條捆包袱的繩來,怎麼作個法兒,把老豬放下去。如今空手,這裏面東西,怎麼得下去上來耶?」行者道:「你下去麼?」八戒道:「正是要下去,衹是沒繩索。」行者笑道:「你脫了衣服,我與你個手段。」八戒道:「有什麼好衣服?解了這直裰子就是了。」

好大聖,把金箍棒拿出來,兩頭一扯,叫「長!」足有七八丈長。教:「八戒,你抱著一頭兒,把你放下井去。」八戒道:「哥呀,放便放下去,若到水邊,就住了罷。」行者道:「我曉得。」那呆子抱著鐵棒,被行者輕輕提將起來,將他放下去。不多時,放至水邊,八戒道:「到水了!」行者聽見他說,卻將棒往下一按。那呆子撲通的一個沒頭蹲,丟了鐵棒,便就負水,口裏哺哺的嚷道:

「這天殺的!我說到水莫放,他卻就把我一按!」行者擎上棒來,笑道:「兄弟,可有寶貝麼?」八戒道:「見什麼寶貝,衹是一井水!」行者道:「寶貝沈在水底下哩,你下去摸一摸來。」呆子真個深知水性,卻就打個猛子,淬將下去,呀!那井底深得緊!他卻著實又一淬,忽睜眼見有一座牌樓,上有水晶宮三個字。八戒大驚道:「罷了!罷了!錯走了路了!蹡下海來也!海內有個水晶宮,井裏如何有之?」原來八戒不知此是井龍王的水晶宮。

八戒正敘話處,早有一個巡水的夜叉,開了門,看見他的模樣,急抽身進去報導:「大王,禍事了!井上落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來了!赤淋淋的,衣服全無,還不死,逼法說話哩。」那井龍王忽聞此言,心中大驚道:「這是天蓬元帥來也。昨夜夜遊神奉上敕旨,來取烏雞國王魂靈去拜見唐僧,請齊天大聖降妖。

這怕是齊天大聖、天蓬元帥來了,卻不可怠慢他,快接他去也。」那龍王整衣冠,領眾水族,出門來厲聲高叫道:「天蓬元帥,請裏面坐。」八戒卻才歡喜道:「原來是個故知。」那呆子不管好歹,徑入水晶宮裏。其實不知上下,赤淋淋的,就坐在上面。龍王道:「元帥,近聞你得了性命,皈依釋教,保唐僧西天取經,如何得到此處?」八戒道:「正為此說,我師兄孫悟空多多拜上,著我來問你取什麼寶貝哩。」龍王道:「可憐,我這裏怎麼得個寶貝?比不得那江河淮濟的龍王,飛騰變化,便有寶貝。我久困於此,日月且不能長見,寶貝果何自而來也?」八戒道:「不要推辭,有便拿出來罷。」龍王道:「有便有一件寶貝,衹是拿不出來,就元帥親自來看看,何如?」八戒道:「妙妙妙!須是看看來也。」

那龍王前走,這呆子隨後,轉過了水晶宮殿,只見廊廡下,橫軃著一個六尺長軀。龍王用手指定道:「元帥,那廂就是寶貝了。」八戒上前看了,呀!原來是個死皇帝,戴著沖天冠,穿著赭黃袍,踏著無憂履,係著藍田帶,直挺挺睡在那廂。八戒笑道:「難難難!算不得寶貝!想老豬在山為怪時,時常將此物當飯,且莫說見的多少,喫也喫夠無數,那裏叫做什麼寶貝!」龍王道:「元帥原來不知,他本是烏雞國王的屍首,自到井中,我與他定顏珠定住,不曾得壞。你若肯馱他出去,見了齊天大聖,假有起死回生之意啊,莫說寶貝,憑你要什麼東西都有。」八戒道: 「既這等說,我與你馱出去,只說把多少燒埋錢與我?」龍王道「其實無錢。」八戒道:「你好白使人?果然沒錢,不馱!」龍王道:「不馱,請行。」八戒就走。龍王差兩個有力量的夜叉,把屍抬將出去,送到水晶宮門外,丟在那廂,摘了辟水珠,就有水響。

八戒急回頭看,不見水晶宮門,一把摸著那皇帝的屍首,慌得他腳軟筋麻,攛出水面,扳著井牆,叫道:「師兄!伸下棒來救我一救!」行者道:「可有寶貝麼?」八戒道:「那裏有!衹是水底下有一個井龍王,教我馱死人,我不曾馱,他就把我送出門來,就不見那水晶宮了,只摸著那個屍首,唬得我手軟筋麻,掙搓不動了!哥呀!好歹救我救兒!」行者道:「那個就是寶貝,如何不馱上來?」八戒道:「知他死了多少時了,我馱他怎的?」行者道:「你不馱,我回去耶。」八戒道:「你回那裏去?」行者道:

「我回寺中,同師父睡覺去。」八戒道:「我就不去了?」行者道:

「你爬得上來,便帶你去,爬不上來,便罷。」八戒慌了:「怎生爬得動!你想,城牆也難上,這井肚子大,口兒小,壁陡的圈牆,又是幾年不曾打水的井,團團都長的是苔痕,好不滑也,教我怎爬?哥哥,不要失了兄弟們和氣,等我馱上來罷。」行者道:「正是,快快馱上來,我同你回去睡覺。」那呆子又一個猛子,淬將下去,摸著屍首,拽過來,背在身上,攛出水面,扶井牆道:「哥哥,馱上來了。」那行者睜睛看處,真個的背在身上,卻才把金箍棒伸下井底,那呆子著了惱的人,張開口,咬著鐵棒,被行者輕輕的提將出來。八戒將屍放下,撈過衣服穿了。行者看時,那皇帝容顏依舊,似生時未改分毫。行者道:「兄弟啊,這人死了三年,怎麼還容顏不壞?」八戒道:「你不知之,這井龍王對我說,他使了定顏珠定住了,屍首未曾壞得。」行者道:「造化!造化!一則是他的冤仇未報,二來該我們成功,兄弟快把他馱了去。」八戒道:「馱往那裏去?」行者道:「馱了去見師父。」八戒口中作念道:「怎的起!怎的起!好好睡覺的人,被這猢猻花言巧語,哄我教做什麼買賣,如今卻幹這等事,教我馱死人!馱著他,腌髒臭水淋將下來,污了衣服,沒人與我漿洗。上面有幾個補丁,天陰發潮,如何穿麼?」行者道: 「你只管馱了去,到寺裏,我與你換衣服。」八戒道:「不羞!連你穿的也沒有,又替我換!」

行者道:「這般弄嘴,便不馱罷!」八戒道:「不馱!」「便伸過孤拐來,打二十棒!」八戒慌了道:「哥哥,那棒子重,若是打上二十,我與這皇帝一般了。」行者道:「怕打時,趁早兒馱著走路!」八戒果然怕打,沒好氣把屍首拽將過來,背在身上,拽步出園就走。

好大聖,捻著訣,念聲咒語,往巽地上吸一口氣,吹將去就是一陣狂風,把八戒撮出皇宮內院,躲離了城池,息了風頭,二人落地,徐徐卻走將來。那呆子心中暗惱,算計要報恨行者道:

「這猴子捉弄我,我到寺裏也捉弄他捉弄,攛唆師父,只說他醫得活;醫不活,教師父念《緊箍兒咒》,把這猴子的腦漿勒出來,方趁我心!」走著路,再再尋思道:「不好!不好!若教他醫人,卻是容易:他去閻王家討將魂靈兒來,就醫活了。只說不許赴陰司,陽世間就能醫活,這法兒才好。」說不了,卻到了山門前,徑直進去,將屍首丟在那禪堂門前,道:「師父,起來看邪。」那唐僧睡不著,正與沙僧講行者哄了八戒去久不回之事,忽聽得他來叫了一聲,唐僧連忙起身道:「徒弟,看什麼?」八戒道:「行者的外公,教老豬馱將來了。」行者道:「你這饢糟的呆子!我那裏有什麼外公?」八戒道:「哥,不是你外公,卻教老豬馱他來怎麼?也不知費了多少力了!」那唐僧與沙僧開門看處,那皇帝容顏未改,似活的一般。長老忽然慘淒道:「陛下,你不知那世裏冤家,今生遇著他,暗喪其身,拋妻別子,致令文武不知,多官不曉!可憐你妻子昏蒙,誰曾見焚香獻茶?」忽失聲淚如雨下。

八戒笑道:「師父,他死了可幹你事?又不是你家父祖,哭他怎的!」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你怎的這等心硬?」八戒道:「不是心硬,師兄和我說來,他能醫得活。若是醫不活,我也不馱他來了。」那長老原來是一頭水的,被那呆子搖動了,也便就叫:「悟空,若果有手段醫活這個皇帝,正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我等也強似靈山拜佛。」 行者道:「師父,你怎麼信這呆子亂談!人若死了,或三七五七,盡七七日,受滿了陽間罪過,就轉生去了,如今已死三年,如何救得!」三藏聞其言道:「也罷了。」八戒苦恨不息道:「師父,你莫被他瞞了,他有些夾腦風。你只念念那話兒,管他還你一個活人。」真個唐僧就念《緊箍兒咒》,勒得那猴子眼脹頭疼。畢竟不知怎生醫救,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 (78)

作者:吳承恩

第三十九回   一粒金丹天上得 三年故主世間生(上)

話說那孫大聖頭痛難禁,哀告道:「師父,莫念!莫念!等我醫罷!」長老問:「怎麼醫?」行者道:「只除過陰司,查勘那個閻王家有他魂靈,請將來救他。」 八戒道:「師父莫信他。他原說不用過陰司,陽世間就能醫活,方見手段哩。」那長老信邪風,又念《緊箍兒咒》,慌得行者滿口招承道:「陽世間醫罷!陽世間醫罷!」八戒道:「莫要住!只管念!只管念!」行者罵道:「你這呆孽畜,攛道師父咒我哩!」八戒笑得打跌道:「哥耶!哥耶!你只曉得捉弄我,不曉得我也捉弄你捉弄!」行者道:「師父,莫念!莫念!待老孫陽世間醫罷。」三藏道:「陽世間怎麼醫?」行者道:「我如今一筋鬥雲,撞入南天門裏,不進斗牛宮,不入靈霄殿,徑到那三十三天之上離恨天宮兜率院內,見太上老君,把他九轉還魂丹求得一粒來,管取救活他也。」

三藏聞言大喜道:「就去快來。」行者道:「如今有三更時候罷了,投到回來,好天明瞭。衹是這個人睡在這裏,冷淡冷淡,不像個模樣;須得舉哀人看著他哭,便才好哩。」八戒道:「不消講,這猴子一定是要我哭哩。」行者道:「怕你不哭!你若不哭,我也醫不成!」八戒道:「哥哥,你自去,我自哭罷了。」行者道:「哭有幾樣:若干著口喊謂之嚎,扭搜出些眼淚兒來謂之啕。又要哭得有眼淚,又要哭得有心腸,才算著嚎啕痛哭哩。」八戒道:「我且哭個樣子你看看。」他不知那裏扯個紙條,拈作一個紙拈兒,往鼻孔裏通了兩通,打了幾個涕噴,你看他眼淚汪汪,粘涎答答的,哭將起來,口裏不住的絮絮叨叨,數黃道黑,真個象死了人的一般。哭到那傷情之處,唐長老也淚滴心酸。行者笑道:「正是那樣哀痛,再不許住聲。你這呆子哄得我去了,你就不哭,我還聽哩!若是這等哭便罷,若略住住聲兒,定打二十個孤拐!」八戒笑道:「你去你去!我這一哭動頭,有兩日哭哩。」沙僧見他數落,便去尋幾枝香來燒獻,行者笑道:「好好好!一家兒都有些敬意,老孫才好用功。」

好大聖,此時有半夜時分,別了他師徒三眾,縱筋鬥雲,只入南天門裏,果然也不謁靈霄寶殿,不上那斗牛天宮,一路雲光,徑來到三十三天離恨天兜率宮中。才入門,只見那太上老君正坐在那丹房中,與眾僊童執芭蕉扇扇火煉丹哩。他見行者來時,即吩咐看丹的童兒:「各要仔細,偷丹的賊又來也。」行者作禮笑道:「老官兒,這等沒搭撒,防備我怎的?我如今不幹那樣事了。」老君道:「你那猴子,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把我靈丹偷喫無數,著小聖二郎捉拿上界,送在我丹爐煉了四十九日,炭也不知費了多少。你如今幸得脫身,皈依佛果,保唐僧往西天取經,前者在平頂山上降魔,弄刁難,不與我寶貝,今日又來做甚?」行者道:「前日事,老孫更沒稽遲,將你那五件寶貝當時交還,你反疑心怪我?」老君道:「你不走路,潛入吾宮怎的?」行者道:「自別後,西過一方,名烏雞國。那國王被一妖精假妝道士,呼風喚雨,陰害了國王,那妖假變國王相貌,現坐金鑾殿上。是我師父夜坐寶林寺看經,那國王鬼魂參拜我師,敦請老孫與他降妖,辨明邪正。正是老孫思無指實,與弟八戒,夜入園中,打破花園,尋著埋藏之所,乃是一眼八角琉璃井內,撈上他的屍首,容顏不改。到寺中見了我師,他發慈悲,著老孫醫救,不許去赴陰司裏求索靈魂,只教在陽世間救治。我想著無處回生,特來參謁,萬望道祖垂憐,把九轉還魂丹借得一千丸兒,與我老孫搭救他也。」老君道:「這猴子胡說!什麼一千丸,二千丸!

當飯喫哩!是那裏土塊捘的,這等容易?咄!快去!沒有!」行者笑道:「百十丸兒也罷。」老君道:「也沒有。」行者道:「十來丸也罷。」老君怒道:「這潑猴卻也纏帳!沒有,沒有!出去,出去!」

行者笑道:「真個沒有,我問別處去救罷。」老君喝道:「去!去!去!」這大聖拽轉步,往前就走。老君忽的尋思道:「這猴子憊懶哩,說去就去,只怕溜進來就偷。」即命僊童叫回來道:「你這猴子,手腳不穩,我把這還魂丹送你一丸罷。」行者道:「老官兒,既然曉得老孫的手段,快把金丹拿出來,與我四六分分,還是你的造化哩;不然,就送你個皮笊籬,一撈個罄盡。」那老祖取過葫蘆來,倒吊過底子,傾出一粒金丹,遞與行者道:「止有此了,拿去,拿去!送你這一粒,醫活那皇帝,只算你的功果罷。」

行者接了道:「且休忙,等我嘗嘗看,只怕是假的,莫被他哄了。」撲的往口裏一丟,慌得那老祖上前扯住,一把揪著頂瓜皮,揝著拳頭罵道:「這潑猴若要咽下去,就直打殺了!」行者笑道:「嘴臉!小家子樣!那個喫你的哩!能值幾個錢?虛多實少的,在這裏不是?」原來那猴子頦下有嗉袋兒,他把那金丹噙在嗉袋裏,被老祖捻著道:「去罷!去罷!再休來此纏繞!」這大聖才謝了老祖,出離了兜率天宮。

你看他千條瑞靄離瑤闕,萬道祥雲降世塵,須臾間下了南天門,回到東觀,早見那太陽星上。按雲頭,徑至寶林寺山門外,只聽得八戒還哭哩,忽近前叫聲:「師父。」三藏喜道:「悟空來了,可有丹藥?」行者道: 「有。」八戒道:「怎麼得沒有?他偷也去偷人家些來!」行者笑道:「兄弟,你過去罷,用不著你了。你揩揩眼淚,別處哭去。」教:「沙和尚,取些水來我用。」沙僧急忙往後面井上,有個方便吊桶,即將半缽盂水遞與行者。行者接了水,口中吐出丹來,安在那皇帝唇裏,兩手扳開牙齒,用一口清水,把金丹沖灌下肚。有半個時辰,只聽他肚裏呼呼的亂響,衹是身體不能轉移。行者道:「師父,弄我金丹也不能救活,可是掯殺老孫麼!」三藏道:「豈有不活之理。似這般久死之屍,如何吞得水下?此乃金丹之僊力也。自金丹入腹,卻就腸鳴了,腸鳴乃血脈和動,但氣絕不能回伸。莫說人在井裏浸了三年,就是生鐵也上鏽了,衹是元氣盡絕,得個人度他一口氣便好。」

那八戒上前就要度氣,三藏一把扯住道:「使不得!還教悟空來。」那師父甚有主張:原來豬八戒自幼兒傷生作孽喫人,是一口濁氣;惟行者從小修持,咬松嚼柏,喫桃果為生,是一口清氣。這大聖上前,把個雷公嘴噙著那皇帝口唇,呼的一口氣收入咽喉,度下重樓,轉明堂,徑至丹田,從湧泉倒返泥垣宮。呼的一聲響亮,那君王氣聚神歸,便翻身,輪拳曲足,叫了一聲「師父!」雙膝跪在塵埃道:「記得昨夜鬼魂拜謁,怎知道今朝天曉返陽神!」三藏慌忙攙起道:「陛下,不幹我事,你且謝我徒弟。」行者笑道:「師父說那裏話?常言道,家無二主,你受他一拜兒不虧。」三藏甚不過意,攙起那皇帝來,同入禪堂,又與八戒、行者、沙僧拜見了,方才按座。只見那本寺的僧人,整頓了早齋,卻欲來奉獻;忽見那個水衣皇帝,個個驚張,人人疑說。

孫行者跳出來道:「那和尚,不要這等驚疑,這本是烏雞國王,乃汝之真主也。三年前被怪害了性命,是老孫今夜救活,如今進他城去,要辨明邪正。若有了齋,擺將來,等我們喫了走路。」

眾僧即奉獻湯水,與他洗了面,換了衣服。把那皇帝赭黃袍脫了,本寺僧官,將兩領布直裰,與他穿了;解下藍田帶,將一條黃絲絛子與他系了;褪下無憂履,與他一雙舊僧鞋撒了。卻才都喫了早齋,扣背馬匹。

行者問:「八戒,你行李有多重?」八戒道:「哥哥,這行李日逐挑著,倒也不知有多重。」行者道:「你把那一擔兒分為兩擔,將一擔兒你挑著,將一擔兒與這皇帝挑,我們趕早進城幹事。」

八戒歡喜道:「造化!造化!當時馱他來,不知費了多少力,如今醫活了,原來是個替身。」那呆子就弄玄虛,將行李分開,就問寺中取條匾擔,輕些的自己挑了,重些的教那皇帝挑著。行者笑道:「陛下,著你那般打扮,挑著擔子,跟我們走走,可虧你麼?」那國王慌忙跪下道:「師父,你是我重生父母一般,莫說挑擔,情願執鞭墜鐙,伏侍老爺,同行上西天去也。」行者道:「不要你去西天,我內中有個緣故。你只挑得四十里進城,待捉了妖精,你還做你的皇帝,我們還取我們的經也。」八戒聽言道:

「這等說,他只挑四十里路,我老豬還是長工!」行者道:「兄弟,不要胡說,趁早外邊引路。」真個八戒領那皇帝前行,沙僧伏侍師父上馬,行者隨後,只見那本寺五百僧人,齊齊整整,吹打著細樂,都送出山門之外。行者笑道:「和尚們不必遠送,但恐官家有人知覺,泄漏我的事機,反為不美。快回去!快回去!但把那皇帝的衣服冠帶,整頓乾淨,或是今晚明早,送進城來,我討些封贍賞賜謝你。」眾僧依命各回訖。行者攙開大步,趕上師父,一直前來,正是:西方有訣好尋真,金木和同卻煉神。丹母空懷蒙懂夢,嬰兒長恨杌樗身。必須井底求明主,還要天堂拜老君。悟得色空還本性,誠為佛度有緣人。

西遊記 (79)

作者:吳承恩

第三十九回   一粒金丹天上得 三年故主世間生(下)

師徒們在路上,那消半日,早望見城池相近,三藏道:「悟空,前面想是烏雞國了。」行者道:「正是,我們快趕進城幹事。」

那師徒進得城來,只見街市上人物齊整,風光鬧熱,早又見鳳閣龍樓,十分壯麗。有詩為證,詩曰:海外宮樓如上邦,人間歌舞若前唐。花迎寶扇紅雲繞,日照鮮袍翠霧光。孔雀屏開香靄出,珍珠簾卷彩旗張。太平景象真堪賀,靜列多官沒奏章。三藏下馬道:「徒弟啊,我們就此進朝倒換關文,省得又攏那個衙門費事。」行者道:「說得有理,我兄弟們都進去,人多才好說話。」唐僧道:「都進去,莫要撒村,先行了君臣禮,然後再講。」

行者道:「行君臣禮,就要下拜哩。」三藏道:「正是,要行五拜三叩頭的大禮。」行者笑道:「師父不濟,若是對他行禮,誠為不智。你且讓我先走到裏邊,自有處置。等他若有言語,讓我對答。我若拜,你們也拜;我若蹲,你們也蹲。」你看那惹禍的猴王,引至朝門,與閣門大使言道:「我等是東土大唐駕下差來上西天拜佛求經者,今到此倒換關文,煩大人轉達,是謂不誤善果。」那黃門官即入端門,跪下丹墀啟奏道:「朝門外有五眾僧人,言是東土唐國欽差上西天拜佛求經,今至此倒換關文,不敢擅入,現在門外聽宣。」

那魔王即令傳宣。唐僧卻同入朝門裏面,那回生的國主隨行。正行,忍不住腮邊墮淚,心中暗道:「可憐!我的銅鬥兒江山,鐵圍的社稷,誰知被他陰佔了!」行者道:「陛下切莫傷感,恐走漏消息。這棍子在我耳朵裏跳哩,如今決要見功,管取打殺妖魔,掃蕩邪物,這江山不久就還歸你也。」那君王不敢違言,只得扯衣揩淚,捨死相生,徑來到金鑾殿下。又見那兩班文武,四百朝官,一個個威嚴端肅,像貌軒昂。這行者引唐僧站立在白玉階前,挺身不動,那階下眾官,無不悚懼,道:「這和尚十分愚濁!怎麼見我王便不下拜,亦不開言呼祝?喏也不唱一個,好大膽無禮!」說不了,只聽得那魔王開口問道:「那和尚是那方來的?」行者昂然答道:「我是南贍部洲東土大唐國奉欽差前往西域天竺國大雷音寺拜活佛求真經者,今到此方,不敢空度,特來倒換通關文牒。」那魔王聞說,心中作怒道:「你東土便怎麼!我不在你朝進貢,不與你國相通,你怎麼見吾抗禮,不行參拜!」行者笑道:「我東土古立天朝,久稱上國,汝等乃下土邊邦。自古道,上邦皇帝,為父為君;下邦皇帝,為臣為子。你倒未曾接我,且敢爭我不拜?」那魔王大怒,教文武官:「拿下這野和尚去!」說聲叫「拿」,你看那多官一齊踴躍。這行者喝了一聲,用手一指,教:「莫來!」那一指,就使個定身法,眾官俱莫能行動,真個是校尉階前如木偶,將軍殿上似泥人。

那魔王見他定住了文武多官,急縱身,跳下龍床,就要來拿。猴王暗喜道:「好!正合老孫之意,這一來就是個生鐵鑄的頭,湯著棍子,也打個窟窿!」正動身,不期旁邊轉出一個救命星來。你道是誰,原來是烏雞國王的太子,急上前扯住那魔王的朝服,跪在面前道:「父王息怒。」妖精問: 「孩兒怎麼說?」太子道:「啟父王得知,三年前聞得人說,有個東土唐朝駕下欽差聖僧往西天拜佛求經,不期今日才來到我邦。父王尊性威烈,若將這和尚拿去斬首,只恐大唐有日得此消息,必生瞋怒。你想那李世民自稱王位,一統江山,心尚未足,又興過海征伐。若知我王害了他御弟聖僧,一定興兵發馬,來與我王爭敵。奈何兵少將微,那時悔之晚矣。父王依兒所奏,且把那四個和尚,問他個來歷分明,先定他一段不參王駕,然後方可問罪。」

這一篇,原來是太子小心,恐怕來傷了唐僧,故意留住妖魔,更不知行者安排著要打。那魔王果信其言,立在龍床前面,大喝一聲道:「那和尚是幾時離了東土?唐王因甚事著你求經?」行者昂然而答道:「我師父乃唐王御弟,號曰三藏。因唐王駕下有一丞相,姓魏名征,奉天條夢斬涇河老龍。大唐王夢遊陰司地府,復得回生之後,大開水陸道場,普度冤魂孽鬼。因我師父敷演經文,廣運慈悲,忽得南海觀世音菩薩指教來西。我師父大發弘願,情欣意美,報國盡忠,蒙唐王賜與文牒。那時正是大唐貞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離了東土,前至兩界山,收了我做大徒弟,姓孫,名悟空行者;又到烏斯國界高家莊,收了二徒弟,姓豬,名悟能八戒;流沙河界,又收了三徒弟,姓沙,名悟淨和尚;前日在敕建寶林寺,又新收個挑擔的行童道人。」魔王聞說,又沒法搜檢那唐僧,弄巧計盤詰行者,怒目問道:「那和尚,你起初時,一個人離東土,又收了四眾,那三僧可讓,這一道難容。那行童斷然是拐來的。他叫做什麼名字?有度牒是無度牒?拿他上來取供。」唬得那皇帝戰戰兢兢道:「師父啊!

我卻怎的供?」孫行者捻他一把道:「你休怕,等我替你供。」好大聖,趨步上前,對怪物厲聲高叫道:「陛下,這老道是一個喑瘂之人,卻又有些耳聾。只因他年幼間曾走過西天,認得道路,他的一節兒起落根本,我盡知之,望陛下寬恕,待我替他供罷。」魔王道:「趁早實實的替他供來,免得取罪。」行者道:「供罪行童年且邁,癡聾喑瘂傢俬壞。祖居原是此間人,五載之前遭破敗。天無雨,民幹壞,君王黎庶都齋戒。焚香沐浴告天公,萬里全無雲靉靆。百姓饑荒若倒懸,鍾南忽降全真怪。呼風喚雨顯神通,然後暗將他命害。推下花園水井中,陰侵龍位人難解。幸吾來,功果大,起死回生無罣礙。情願皈依作行童,與僧同去朝西界。假變君王是道人,道人轉是真王代。」那魔王在金鑾殿上,聞得這一篇言語,唬得他心頭撞小鹿,面上起紅雲,急抽身就要走路,奈何手內無一兵器,轉回頭,只見一個鎮殿將軍,腰挎一口寶刀,被行者使了定身法,直挺挺如癡如瘂,立在那裏,他近前,奪了這寶刀,就駕雲頭望空而去。氣得沙和尚爆躁如雷,豬八戒高聲喊叫,埋怨行者是一個急猴子:「你就慢說些兒,卻不穩住他了?如今他駕雲逃走,卻往何處追尋?」行者笑道:「兄弟們且莫亂嚷。我等叫那太子下來拜父,嬪後出來拜夫。」卻又念個咒語,解了定身法,「教那多官甦醒回來拜君,方知是真實皇帝,教訴前情,才見分曉,我再去尋他。好大聖,吩咐八戒、沙僧:「好生保護他君臣父子嬪後與我師父!」只聽說聲去,就不見形影。

他原來跳在九霄雲裏,睜眼四望,看那魔王哩。只見那畜果逃了性命,徑往東北上走哩。行者趕得將近,喝道:「那怪物,那裏去!老孫來了也!」那魔王急回頭,掣出寶刀,高叫道:「孫行者,你好憊懶!我來佔別人的帝位,與你無干,你怎麼來抱不平,泄漏我的機密!」行者呵呵笑道:「我把你大膽的潑怪!皇帝又許你做?你既知我是老孫,就該遠遁;怎麼還刁難我師父,要取什麼供狀!適才那供狀是也不是?你不要走!好漢喫我老孫這一棒!」那魔側身躲過,掣寶刀劈面相還。他兩個搭上手,這一場好殺,真是:猴王猛,魔王強,刀迎棒架敢相當。一天雲霧迷三界,只為當朝立帝王。他兩個戰經數合,那妖魔抵不住猴王,急回頭復從舊路跳入城裏,闖在白玉階前兩班文武叢中,搖身一變,即變得與唐三藏一般模樣,並攙手,立在階前。

這大聖趕上,就欲舉棒來打,那怪道:「徒弟莫打,是我!」急掣棒要打那個唐僧,卻又道:「徒弟莫打,是我!」一樣兩個唐僧,實難辨認。「倘若一棒打殺妖怪變的唐僧,這個也成了功果;假若一棒打殺我的真實師父,卻怎麼好!」只得停手,叫八戒、沙僧問道:「果然那一個是怪,那一個是我的師父?你指與我,我好打他。」八戒道:「你在半空中相打相嚷,我瞥瞥眼就見兩個師父,也不知誰真誰假。」行者聞言,捻訣念聲咒語,叫那護法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駕伽藍、當坊土地、本境山神道:「老孫至此降妖,妖魔變作我師父,氣體相同,實難辨認。汝等暗中知會者,請師父上殿,讓我擒魔。」原來那妖怪善騰雲霧,聽得行者言語,急撒手跳上金鑾寶殿。這行者舉起棒望唐僧就打。可憐!若不是喚那幾位神來,這一下,就是二千個唐僧,也打為肉醬!多虧眾神架住鐵棒道:「大聖,那怪會騰雲,先上殿去了。」行者趕上殿,他又跳將下來扯住唐僧,在人叢裏又混了一混,依然難認。

行者心中不快,又見那八戒在旁冷笑,行者大怒道:「你這夯貨怎的?如今有兩個師父,你有得叫,有得應,有得伏侍哩,你這般歡喜得緊!」八戒笑道:「哥啊,說我呆,你比我又呆哩!

師父既不認得,何勞費力?你且忍些頭疼,叫我師父念念那話兒,我與沙僧各攙一個聽著。若不會念的,必是妖怪,有何難也?」行者道:「兄弟,虧你也,正是,那話兒衹有三人記得。原是我佛如來心苗上所發,傳與觀世音菩薩,菩薩又傳與我師父,便再沒人知道。也罷,師父,念念。」真個那唐僧就念起來。那魔王怎麼知得,口裏胡哼亂哼。八戒道:「這哼的卻是妖怪了!」

他放了手,舉鈀就築。那魔王縱身跳起,踏著雲頭便走。好八戒,喝一聲,也駕雲頭趕上,慌得那沙和尚丟了唐僧,也掣出寶杖來打,唐僧才停了咒語。孫大聖忍著頭疼,揝著鐵棒,趕在空中。呀!這一場,三個狠和尚,圍住一個潑妖魔。那魔王被八戒沙僧使釘鈀寶杖左右攻住了,行者笑道:「我要再去,當面打他,他卻有些怕我,只恐他又走了。等我老孫跳高些,與他個搗蒜打,結果了他罷。」

這大聖縱祥光,起在九霄,正欲下個切手,只見那東北上,一朵彩雲裏面,厲聲叫道:「孫悟空,且休下手!」行者回頭看處,原來文殊菩薩,急收棒,上前施禮道:「菩薩,那裏去?」文殊道:「我來替你收這個妖怪的。」行者謝道:「累煩了。」那菩薩袖中取出照妖鏡,照住了那怪的原身。行者才招呼八戒、沙僧齊來見了菩薩。卻將鏡子裏看處,那魔王生得好不凶惡:眼似琉璃盞,頭若煉炒缸。渾身三伏靛,四爪九秋霜。搭拉兩個耳,一尾掃帚長。青毛生銳氣,紅眼放金光。匾牙排玉板,圓須挺硬槍。鏡裏觀真象,原是文殊一個獅猁王。行者道:「菩薩,這是你坐下的一個青毛獅子,卻怎麼走將來成精,你就不收服他?」

菩薩道:「悟空,他不曾走,他是佛旨差來的。」行者道:「這畜類成精,侵奪帝位,還奉佛旨差來。似老孫保唐僧受苦,就該領幾道敕書!」菩薩道:「你不知道;當初這烏雞國王,好善齋僧,佛差我來度他歸西,早證金身羅漢。因是不可原身相見,變做一種凡僧,問他化些齋供。被吾幾句言語相難,他不識我是個好人,把我一條繩捆了,送在那禦水河中,浸了我三日三夜。多虧六甲金身救我歸西,奏與如來、如來將此怪令到此處推他下井,浸他三年,以報吾三日水災之恨。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今得汝等來此,成了功績。」行者道:「你雖報了什麼一飲一啄的私仇,但那怪物不知害了多少人也。」菩薩道:「也不曾害人,自他到後,這三年間,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何害人之有?」行者道:「固然如此,但只三宮娘娘,與他同眠同起,點污了他的身體,壞了多少綱常倫理,還叫做不曾害人?」菩薩道:「點污他不得,他是個騙了的獅子。」八戒聞言,走近前,就摸了一把,笑道:「這妖精真個是糟鼻子不喫酒——枉擔其名了!」行者道:

「既如此,收了去罷。若不是菩薩親來,決不饒他性命。」那菩薩卻念個咒,喝道:「畜生,還不皈正,更待何時!」那魔王才現了原身。菩薩放蓮花罩定妖魔,坐在背上,踏祥光辭了行者。咦!

徑轉五臺山上去,寶蓮座下聽談經。畢竟不知那唐僧師徒怎的出城,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