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53, 54, 55)

西遊記 (53)

作者:吳承恩

第二十六回   孫悟空三島求方 觀世音甘泉活樹(下)

且不說八戒打諢亂纏,卻表行者縱祥雲離了蓬萊,又早到方丈僊山。這山真好去處,有詩為證,詩曰:方丈巍峨別是天,太元宮府會神僊。紫臺光照三清路,花木香浮五色煙。金鳳自多槃蕊闕,玉膏誰逼灌芝田?碧桃紫李新成熟,又換僊人信萬年。那行者按落雲頭,無心玩景,正走處,只聞得香風馥馥,玄鶴聲鳴,那壁廂有個神僊,但見:盈空萬道霞光現,彩霧飄颻光不斷。丹鳳銜花也更鮮,青鸞飛舞聲嬌艷。福如東海壽如山,貌似小童身體健。壺隱洞天不老丹,腰懸與日長生篆。人間數次降禎祥,世上幾番消厄願。武帝曾宣加壽齡,瑤池每赴蟠桃宴。教化眾僧脫俗緣,指開大道明如電。也曾跨海祝千秋,常去靈山參佛面。聖號東華大帝君,煙霞第一神僊眷。

孫行者覿面相迎,叫聲:「帝君,起手了。」那帝君慌忙回禮道:「大聖,失迎。請荒居奉茶。」遂與行者攙手而入。果然是貝闕僊宮,看不盡瑤池瓊閣。方坐待茶,只見翠屏後轉出一個童兒。他怎生打扮:身穿道服飄霞爍,腰束絲絛光錯落。頭戴綸巾布斗星,足登芒履遊僊岳。煉元真,脫本殼,功行成時遂意樂。識破原流精氣神,主人認得無虛錯。逃名今喜壽無疆,甲子週天管不著。轉迴廊,登寶閣,天上蟠桃三度摸。縹緲香雲出翠屏,小僊乃是東方朔。行者見了,笑道:「這個小賊在這裏哩!帝君處沒有桃子你偷喫!」東方朔朝上進禮,答道:「老賊,你來這裏怎的?我師父沒有僊丹你偷喫。」帝君叫道: 「曼倩休亂言,看茶來也。」曼倩原是東方朔的道名,他急入裏取茶二杯。飲訖,行者道:「老孫此來,有一事奉幹,未知允否?」帝君道:「何事?自當領教。」

行者道:「近因保唐僧西行,路過萬壽山五莊觀,因他那小童無狀,是我一時發怒,把他人參果樹推倒,因此阻滯,唐僧不得脫身,特來尊處求賜一方醫治,萬望慨然。」帝君道:「你這猴子,不管一二,到處裏闖禍。那五莊觀鎮元子,聖號與世同君,乃地僊之祖。你怎麼就衝撞出他?他那人參果樹,乃草還丹。你偷喫了,尚說有罪;卻又連樹推倒,他肯干休?」行者道:「正是呢,我們走脫了,被他趕上,把我們就當汗巾兒一般,一袖子都籠了去,所以角氣。沒奈何,許他求方醫治,故此拜求。」帝君道:

「我有一粒九轉太乙還丹,但能治世間生靈,卻不能醫樹。樹乃水土之靈,天滋地潤。若是凡間的果木,醫治還可;這萬壽山乃先天福地,五莊觀乃賀洲洞天,人參果又是天開地辟之靈根,如何可治?無方!無方!」

行者道:「既然無方,老孫告別。」帝君仍欲留奉玉液一杯,行者道:「急救事緊,不敢久滯。」遂駕雲至瀛洲海島。也好去處,有詩為證,詩曰:珠樹玲瓏照紫煙,瀛洲宮闕接諸天。青山綠水琪花艷,玉液錕鋘鐵石堅。五色碧雞啼海日,千年丹鳳吸朱煙。世人罔究壺中景,象外春光億萬年。那大聖至瀛洲,只見那丹崖珠樹之下,有幾個皜髮皤髯之輩,童顏鶴鬢之僊,在那裏著棋飲酒,談笑謳歌。真個是:祥雲光滿,瑞靄香浮。彩鸞鳴洞口,玄鶴舞山頭。碧藕水桃為按酒,交梨火棗壽千秋。一個個丹詔無聞,僊符有籍;逍遙隨浪蕩,散淡任清幽。週天甲子難拘管,大地乾坤只自由,獻果玄猿,對對參隨多美愛;銜花白鹿,雙雙拱伏甚綢繆。那些老兒正然灑樂,這行者厲聲高叫道:

「帶我耍耍兒便怎的!」眾僊見了,急忙趨步相迎。有詩為證,詩曰:人參果樹靈根折,大聖訪僊求妙訣。繚繞丹霞出寶林,瀛洲九老來相接。行者認得是九老,笑道:「老兄弟們自在哩!」九老道:「大聖當年若存正,不鬧天宮,比我們還自在哩。如今好了,聞你歸真向西拜佛,如何得暇至此?」行者將那醫樹求方之事,具陳了一遍。九老也大驚道:「你也忒惹禍!惹禍!我等實是無方。」行者道:「既是無方,我且奉別。」

九老又留他飲瓊漿,食碧藕。行者定不肯坐,止立飲了他一杯漿,喫了一塊藕,急急離了瀛洲,徑轉東洋大海。早望見落伽山不遠,遂落下云頭,直到普陀巖上,見觀音菩薩在紫竹林中與諸天大神、木叉、龍女,講經說法。有詩為證,詩曰:海主城高瑞氣濃,更觀奇異事無窮。須知隱約千般外,盡出希微一品中。四聖授時成正果,六凡聽後脫樊籠。少林別有真滋味,花果馨香滿樹紅。

那菩薩早已看見行者來到,即命守山大神去迎。那大神出林來,叫聲:「孫悟空,那裏去?」行者抬頭喝道:「你這個熊羆!我是你叫的悟空?當初不是老孫饒了你,你已此做了黑風山的屍鬼矣。今日跟了菩薩,受了善果,居此僊山,常聽法教,你叫不得我一聲老爺?」那黑熊真個得了正果,在菩薩處鎮守普陀,稱為大神,是也虧了行者。他只得陪笑道:「大聖,古人云,君子不念舊惡,只管題他怎的!菩薩著我來迎你哩。」這行者就端肅尊誠,與大神到了紫竹林裏,參拜菩薩。菩薩道:「悟空,唐僧行到何處也?」行者道:「行到西牛賀洲萬壽山了。」菩薩道:「那萬壽山有座五莊觀,鎮元大僊你曾會他麼?」行者頓首道:「因是在五莊觀,弟子不識鎮元大僊,毀傷了他的人參果樹,衝撞了他,他就困滯了我師父,不得前進。」

那菩薩情知,怪道:「你這潑猴,不知好歹!他那人參果樹,乃天開地辟的靈根。鎮元子乃地僊之祖,我也讓他三分,你怎麼就打傷他樹!」行者再拜道:「弟子實是不知。那一日,他不在家,衹有兩個僊童,候待我等。是豬悟能曉得他有果子,要一個嘗新,弟子委偷了他三個,兄弟們分喫了。那童子知覺,罵我等無已,是弟子發怒,遂將他樹推倒。他次日回來趕上,將我等一袖子籠去,繩綁鞭抽,拷打了一日。我等當夜走脫,又被他趕上,依然籠了。三番兩次,其實難逃,已允了與他醫樹。卻才自海上求方,遍游三島,眾神僊都沒有本事。弟子因此志心朝禮,特拜告菩薩,伏望慈憫,俯賜一方,以救唐僧早早西去。」菩薩道:「你怎麼不早來見我,卻往島上去尋找?」行者聞得此言,心中暗喜道:「造化了!造化了!菩薩一定有方也!」他又上前懇求,菩薩道:「我這淨瓶底的甘露水,善治得僊樹靈苗。」行者道:「可曾經驗過麼?」菩薩道:

「經驗過的。」行者問:「有何經驗?」菩薩道:「當年太上老君曾與我賭勝:他把我的楊柳枝拔了去,放在煉丹爐裏,炙得焦幹,送來還我。是我拿了插在瓶中,一晝夜,復得青枝綠葉,與舊相同。」行者笑道:「真造化了!真造化了!烘焦了的尚能醫活,況此推倒的,有何難哉!」菩薩吩咐大眾:「看守林中,我去去來。」

遂手托淨瓶,白鸚哥前邊巧囀,孫大聖隨後相從。有詩為證,詩曰:玉毫金象世難論,正是慈悲救苦尊。過去劫逢無垢佛,至今成得有為身。幾生欲海澄清浪,一片心田絕點塵。甘露久經真妙法,管教寶樹永長春。

卻說那觀裏大僊與三老正然清話,忽見孫大聖按落雲頭,叫道:「菩薩來了,快接快接!」慌得那三星與鎮元子共三藏師徒,一齊迎出寶殿。菩薩才住了祥雲,先與鎮元子陪了話,後與三星作禮。禮畢上坐,那階前,行者引唐僧、八戒、沙僧都拜了。

那觀中諸僊,也來拜見。行者道:「大僊不必遲疑,趁早兒陳設香案,請菩薩替你治那什麼果樹去。」大僊躬身謝菩薩道:「小可的勾當,怎麼敢勞菩薩下降?」 菩薩道:「唐僧乃我之弟子,孫悟空衝撞了先生,理當賠償寶樹。」三老道:「既如此,不須謙講了。請菩薩都到園中去看看。」

那大僊即命設具香案,打掃後園,請菩薩先行,三老隨後。

三藏師徒與本觀眾僊,都到園內觀看時,那棵樹倒在地下,土開根現,葉落枝枯。菩薩叫:「悟空,伸手來。」那行者將左手伸開。菩薩將楊柳枝,蘸出瓶中甘露,把行者手心裏畫了一道起死回生的符字,教他放在樹根之下,但看水出為度。那行者捏著拳頭,往那樹根底下揣著,須臾有清泉一汪。菩薩道:「那個水不許犯五行之器,須用玉瓢舀出,扶起樹來,從頭澆下,自然根皮相合,葉長芽生,枝青果出。」行者道:「小道士們,快取玉瓢來。」鎮元子道:「貧道荒山,沒有玉瓢,衹有玉茶盞、玉酒杯,可用得麼?」菩薩道:「但是玉器,可舀得水的便罷,取將來看。」

大僊即命小童子取出有二三十個茶盞,四五十個酒盞,卻將那根下清泉舀出。行者、八戒、沙僧,扛起樹來,扶得周正,擁上土,將玉器內甘泉,一甌甌捧與菩薩。菩薩將楊柳枝細細灑上,口中又念著經咒。不多時,灑淨那舀出之水,只見那樹果然依舊青枝綠葉濃鬱陰森,上有二十三個人參果。清風、明月二童子道:「前日不見了果子時,顛倒只數得二十二個,今日回生,怎麼又多了一個?」行者道:「日久見人心。前日老孫只偷了三個,那一個落下地來,土地說這寶遇土而入,八戒只嚷我打了偏手,故走了風信,只纏到如今,才見明白。」菩薩道:「我方才不用五行之器者,知道此物與五行相畏故耳。」那大僊十分歡喜,急令取金擊子來,把果子敲下十個,請菩薩與三老復回寶殿,一則謝勞,二來做個人參果會。眾小僊遂調開桌椅,鋪設丹盤,請菩薩坐了上面正席,三老左席,唐僧右席,鎮元子前席相陪,各食了一個。有詩為證,詩曰:萬壽山中古洞天,人參一熟九千年。靈根現出芽枝損,甘露滋生果葉全。三老喜逢皆舊契,四僧幸遇是前緣。自今會服人參果,盡是長生不老僊。此時菩薩與三老各喫了一個,唐僧始知是僊家寶貝,也喫了一個,悟空三人亦各喫一個,鎮元子陪了一個,本觀僊眾分喫了一個。

行者才謝了菩薩回上普陀巖,送三星徑轉蓬萊島。鎮元子卻又安排蔬酒,與行者結為兄弟。這才是不打不成相識,兩家合了一家。師徒四眾,喜喜歡歡,天晚歇了。那長老才是:有緣喫得草還丹,長壽苦捱妖怪難。畢竟到明日如何作別,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 (54)

作者:吳承恩

第二十七回   屍魔三戲唐三藏 聖僧恨逐美猴王(上)

卻說三藏師徒,次日天明,收拾前進。那鎮元子與行者結為兄弟,兩人情投意合,決不肯放,又安排管待,一連住了五六日。那長老自服了草還丹,真似脫胎換骨,神爽體健。他取經心重,那裏肯淹留,無已,遂行。

師徒別了上路,早見一座高山。三藏道:「徒弟,前面有山險峻,恐馬不能前,大家須仔細仔細。」行者道:「師父放心,我等自然理會。」好猴王,他在那馬前,橫擔著棒,剖開山路,上了高崖,看不盡:峰巖重疊,澗壑灣環。虎狼成陣走,麂鹿作群行。

無數獐豝鑽簇簇,滿山狐兔聚叢叢。千尺大蟒,萬丈長蛇。大蟒噴愁霧,長蛇吐怪風。道旁荊棘牽漫,嶺上松楠秀麗。薜蘿滿目,芳草連天。影落滄溟北,雲開斗柄南。萬古常含元氣老,千峰巍列日光寒。那長老馬上心驚,孫大聖布施手段,舞著鐵棒,哮吼一聲,唬得那狼蟲顛竄,虎豹奔逃。師徒們入此山,正行到嵯峨之處,三藏道:「悟空,我這一日,肚中饑了,你去那裏化些齋喫?」行者陪笑道:「師父好不聰明。這等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後不著店,有錢也沒買處,教往那裏尋齋?」

三藏心中不快,口裏罵道:「你這猴子!想你在兩界山,被如來壓在石匣之內,口能言,足不能行,也虧我救你性命,摩頂受戒,做了我的徒弟。怎麼不肯努力,常懷懶惰之心!」行者道:「弟子亦頗殷勤,何嘗懶惰?」三藏道:「你既殷勤,何不化齋我喫?我肚饑怎行?況此地山嵐瘴氣,怎麼得上雷音?」行者道:「師父休怪,少要言語。我知你尊性高傲,十分違慢了你,便要念那話兒咒。你下馬穩坐,等我尋那裏有人家處化齋去。」行者將身一縱,跳上云端裏,手搭涼篷,睜眼觀看。可憐西方路甚是寂寞,更無莊堡人家,正是多逢樹木少見人煙去處。看多時,只見正南上有一座高山,那山向陽處,有一片鮮紅的點子。行者按下云頭道:

「師父,有喫的了。」那長老問甚東西,行者道:「這裏沒人家化飯,那南山有一片紅的,想必是熟透了的山桃,我去摘幾個來你充饑。」三藏喜道:「出家人若有桃子喫,就為上分了,快去!」

行者取了缽盂,縱起祥光,你看他斤鬥幌幌,冷氣颼颼,須臾間,奔南山摘桃不題。

卻說常言有云:山高必有怪,嶺峻卻生精。果然這山上有一個妖精,孫大聖去時,驚動那怪。他在雲端裏,踏著陰風,看見長老坐在地下,就不勝歡喜道:「造化!造化!幾年家人都講東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蟬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體。

有人喫他一塊肉,長壽長生。真個今日到了。」那妖精上前就要拿他,只見長老左右手下有兩員大將護持,不敢攏身。他說兩員大將是誰?說是八戒、沙僧。八戒、沙僧雖沒甚麼大本事,然八戒是天蓬元帥,沙僧是捲簾大將,他的威氣尚不曾泄,故不敢攏身。妖精說:「等我且戲他戲,看怎麼說。」

好妖精,停下陰風,在那山凹裏,搖身一變,變做個月貌花容的女兒,說不盡那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左手提著一個青砂罐兒,右手提著一個綠磁瓶兒,從西向東,徑奔唐僧。聖僧歇馬在山巖,忽見裙釵女近前。翠袖輕搖籠玉筍,湘裙斜拽顯金蓮。

汗流粉面花含露,塵拂峨眉柳帶煙。仔細定睛觀看處,看看行至到身邊。三藏見了,叫:「八戒,沙僧,悟空才說這裏曠野無人,你看那裏不走出一個人來了?」八戒道:「師父,你與沙僧坐著,等老豬去看看來。」那呆子放下釘鈀,整整直裰,擺擺搖搖,充作個斯文氣象,一直的覿面相迎。真個是遠看未實,近看分明,那女子生得:冰肌藏玉骨,衫領露酥胸。柳眉積翠黛,杏眼閃銀星。月樣容儀俏,天然性格清。體似燕藏柳,聲如鶯囀林。半放海棠籠曉日,才開芍藥弄春晴。那八戒見他生得俊俏,呆子就動了凡心,忍不住胡言亂語,叫道:「女菩薩,往那裏去?手裏提著是甚麼東西?」 分明是個妖怪,他卻不能認得。那女子連聲答應道:「長老,我這青罐裏是香米飯,綠瓶裏是炒麵筋,特來此處無他故,因還誓願要齋僧。」八戒聞言,滿心歡喜,急抽身,就跑了個豬顛風,報與三藏道:「師父!吉人自有天報!師父餓了,教師兄去化齋,那猴子不知那裏摘桃兒耍子去了。桃子喫多了,也有些嘈人,又有些下墜。你看那不是個齋僧的來了?」唐僧不通道:「你這個夯貨胡纏!我們走了這向,好人也不曾遇著一個,齋僧的從何而來!」八戒道:「師父,這不到了?」

三藏一見,連忙跳起身來,合掌當胸道:「女菩薩,你府上在何處住?是甚人家?有甚願心,來此齋僧?」 分明是個妖精,那長老也不認得。那妖精見唐僧問他來歷,他立地就起個虛情,花言巧語來賺哄道:「師父,此山叫做蛇回獸怕的白虎嶺,正西下面是我家。我父母在堂,看經好善,廣齋方上遠近僧人,只因無子,求福作福,生了奴奴,欲扳門第,配嫁他人,又恐老來無倚,只得將奴招了一個女婿,養老送終。」三藏聞言道:「女菩薩,你語言差了。聖經云:父母在,不遠遊,游必有方。你既有父母在堂,又與你招了女婿,有願心,教你男子還,便也罷,怎麼自家在山行走?又沒個侍兒隨從。這個是不遵婦道了。」

那女子笑吟吟,忙陪俏語道:「師父,我丈夫在山北凹裏,帶幾個客子鋤田。這是奴奴煮的午飯,送與那些人喫的。只為五黃六月,無人使喚,父母又年老,所以親身來送。忽遇三位遠來,卻思父母好善,故將此飯齋僧,如不棄嫌,願表芹獻。」三藏道:

「善哉!善哉!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就來,我不敢喫。假如我和尚喫了你飯,你丈夫曉得,罵你,卻不罪坐貧僧也?」那女子見唐僧不肯喫,卻又滿面春生道:「師父啊,我父母齋僧,還是小可;我丈夫更是個善人,一生好的是修橋補路,愛老憐貧。但聽見說這飯送與師父喫了,他與我夫妻情上,比尋常更是不同。」三藏也衹是不喫,旁邊卻惱壞了八戒。那呆子努著嘴,口裏埋怨道:「天下和尚也無數,不曾象我這個老和尚罷軟!現成的飯三分兒倒不喫,只等那猴子來,做四分才喫!」他不容分說,一嘴把個罐子拱倒,就要動口。

只見那行者自南山頂上,摘了幾個桃子,托著缽盂,一筋鬥,點將回來,睜火眼金睛觀看,認得那女子是個妖精,放下缽盂,掣鐵棒,當頭就打。唬得個長老用手扯住道:「悟空!你走將來打誰?」行者道:「師父,你面前這個女子,莫當做個好人。

他是個妖精,要來騙你哩。」三藏道:「你這猴頭,當時倒也有些眼力,今日如何亂道!這女菩薩有此善心,將這飯要齋我等,你怎麼說他是個妖精?」行者笑道:「師父,你那裏認得!老孫在水簾洞裏做妖魔時,若想人肉喫,便是這等:或變金銀,或變莊臺,或變醉人,或變女色。有那等癡心的,愛上我,我就迷他到洞裏,盡意隨心,或蒸或煮受用;喫不了,還要曬乾了防天陰哩!師父,我若來遲,你定入他套子,遭他毒手!」那唐僧那裏肯信,只說是個好人。行者道:「師父,我知道你了,你見他那等容貌,必然動了凡心。若果有此意,叫八戒伐幾棵樹來,沙僧尋些草來,我做木匠,就在這裏搭個窩鋪,你與他圓房成事,我們大家散了,卻不是件事業?何必又跋涉,取甚經去!」那長老原是個軟善的人,那裏喫得他這句言語,羞得個光頭徹耳通紅。

三藏正在此羞慚,行者又發起性來,掣鐵棒,望妖精劈臉一下。那怪物有些手段,使個解屍法,見行者棍子來時,他卻抖擻精神,預先走了,把一個假屍首打死在地下。唬得個長老戰戰兢兢,口中作念道:「這猴著然無禮!屢勸不從,無故傷人性命!」行者道:「師父莫怪,你且來看看這罐子裏是甚東西。」沙僧攙著長老,近前看時,那裏是甚香米飯,卻是一罐子拖尾巴的長蛆,也不是麵筋,卻是幾個青蛙、癩蝦蟆,滿地亂跳。長老才有三分兒信了,怎禁豬八戒氣不忿,在旁漏八分兒唆嘴道:「師父,說起這個女子,他是此間農婦,因為送飯下田,路遇我等,卻怎麼栽他是個妖怪?哥哥的棍重,走將來試手打他一下,不期就打殺了;怕你念甚麼《緊箍兒咒》,故意的使個障眼法兒,變做這等樣東西,演幌你眼,使不念咒哩。」

三藏自此一言,就是晦氣到了:果然信那呆子攛唆,手中捻訣,口裏念咒,行者就叫:「頭疼!頭疼!莫念!莫念!有話便說。」唐僧道:「有甚話說!出家人時時常要方便,念念不離善心,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你怎麼步步行凶,打死這個無故平人,取將經來何用?你回去罷!」行者道:「師父,你教我回那裏去?」唐僧道:「我不要你做徒弟。」行者道:「你不要我做徒弟,只怕你西天路去不成。」唐僧道:「我命在天,該那個妖精蒸了喫,就是煮了,也算不過。終不然,你救得我的大限?你快回去!」行者道:「師父,我回去便也罷了,衹是不曾報得你的恩哩。」唐僧道:「我與你有甚恩?」那大聖聞言,連忙跪下叩頭道:「老孫因大鬧天宮,致下了傷身之難,被我佛壓在兩界山,幸觀音菩薩與我受了戒行,幸師父救脫吾身,若不與你同上西天,顯得我知恩不報非君子,萬古千秋作罵名。」原來這唐僧是個慈憫的聖僧,他見行者哀告,卻也迴心轉意道:「既如此說,且饒你這一次,再休無禮。如若仍前作惡,這咒語顛倒就念二十遍!」行者道:「三十遍也由你,衹是我不打人了。」卻才伏侍唐僧上馬,又將摘來桃子奉上。唐僧在馬上也喫了幾個,權且充饑。

西遊記 (55)

作者:吳承恩

第二十七回   屍魔三戲唐三藏 聖僧恨逐美猴王(下)

卻說那妖精,脫命昇空。原來行者那一棒不曾打殺妖精,妖精出神去了。他在那雲端裏,咬牙切齒,暗恨行者道:「幾年只聞得講他手段,今日果然話不虛傳。那唐僧已此不認得我,將要喫飯。若低頭聞一聞兒,我就一把撈住,卻不是我的人了?

不期被他走來,弄破我這勾當,又幾乎被他打了一棒。若饒了這個和尚,誠然是勞而無功也,我還下去戲他一戲。」

好妖精,按落陰雲,在那前山坡下,搖身一變,變作個老婦人,年滿八旬,手拄著一根彎頭竹杖,一步一聲的哭著走來。八戒見了,大驚道:「師父!不好了!那媽媽兒來尋人了!」唐僧道:

「尋甚人?」八戒道:「師兄打殺的,定是他女兒。這個定是他娘尋將來了。」行者道:「兄弟莫要胡說!那女子十八歲,這老婦有八十歲,怎麼六十多歲還生產?斷乎是個假的,等老孫去看來。」好行者,拽開步,走近前觀看,那怪物:假變一婆婆,兩鬢如冰雪。走路慢騰騰,行步虛怯怯。弱體瘦伶仃,臉如枯菜葉。

顴骨望上翹,嘴唇往下別。老年不比少年時,滿臉都是荷葉折。

行者認得他是妖精,更不理論,舉棒照頭便打。那怪見棍子起時,依然抖擻,又出化了元神,脫真兒去了,把個假屍首又打死在山路之下。唐僧一見,驚下馬來,睡在路旁,更無二話,衹是把《緊箍兒咒》顛倒足足念了二十遍。可憐把個行者頭,勒得似個亞腰兒葫蘆,十分疼痛難忍,滾將來哀告道:「師父莫念了!有甚話說了罷!」唐僧道:「有甚話說!出家人耳聽善言,不墮地獄。我這般勸化你,你怎麼衹是行凶?把平人打死一個,又打死一個,此是何說?」行者道:「他是妖精。」唐僧道:「這個猴子胡說!就有這許多妖怪!你是個無心向善之輩,有意作惡之人,你去罷!」行者道:「師父又教我去,回去便也回去了,衹是一件不相應。」唐僧道:「你有甚麼不相應處?」八戒道:「師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哩。跟著你做了這幾年和尚,不成空著手回去?你把那包袱裏的甚麼舊褊衫,破帽子,分兩件與他罷。」行者聞言,氣得暴跳道:「我把你這個尖嘴的夯貨!老孫一向秉教沙門,更無一毫嫉妒之意,貪戀之心,怎麼要分甚麼行李?」唐僧道:「你既不嫉妒貪戀,如何不去?」

行者道:「實不瞞師父說,老孫五百年前,居花果山水簾洞大展英雄之際,收降七十二洞邪魔,手下有四萬七千群怪,頭戴的是紫金冠,身穿的是赭黃袍,腰系的是藍田帶,足踏的是步雲履,手執的是如意金箍棒,著實也曾為人。自從涅槃罪度,削髮秉正沙門,跟你做了徒弟,把這個金箍兒勒在我頭上,若回去,卻也難見故鄉人。師父果若不要我,把那個《松箍兒咒》念一念,退下這個箍子,交付與你,套在別人頭上,我就快活相應了,也是跟你一場。莫不成這些人意兒也沒有了?」唐僧大驚道:「悟空,我當時衹是菩薩暗受一卷《緊箍兒咒》,卻沒有甚麼松箍兒咒。」行者道:「若無《松箍兒咒》,你還帶我去走走罷。」長老又沒奈何道:「你且起來,我再饒你這一次,卻不可再行凶了。」行者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又伏侍師父上馬,剖路前進。

卻說那妖精,原來行者第二棍也不曾打殺他。那怪物在半空中,誇獎不盡道:「好個猴王,著然有眼!我那般變了去,他也還認得我。這些和尚,他去得快,若過此山,西下四十里,就不伏我所管了。若是被別處妖魔撈了去,好道就笑破他人口,使碎自家心,我還下去戲他一戲。」好妖怪,按聳陰風,在山坡下搖身一變,變成一個老公公,真個是:白髮如彭祖,蒼髯賽壽星,耳中鳴玉磬,眼裏幌金星。手拄龍頭拐,身穿鶴氅輕。數珠掐在手,口誦南無經。唐僧在馬上見了,心中歡喜道:「阿彌陀佛!西方真是福地!那公公路也走不上來,逼法的還念經哩。」

八戒道:「師父,你且莫要誇獎,那個是禍的根哩。」唐僧道:「怎麼是禍根?」八戒道:「行者打殺他的女兒,又打殺他的婆子,這個正是他的老兒尋將來了。我們若撞在他的懷裏呵,師父,你便償命,該個死罪;把老豬為從,問個充軍;沙僧喝令,問個擺站;那行者使個遁法走了,卻不苦了我們三個頂缸?」行者聽見道:「這個呆根,這等胡說,可不唬了師父?等老孫再去看看。」

他把棍藏在身邊,走上前迎著怪物,叫聲:「老官兒,往那裏去?怎麼又走路,又念經?」 那妖精錯認了定盤星,把孫大聖也當做個等閑的,遂答道:「長老啊,我老漢祖居此地,一生好善齋僧,看經念佛。命裏無兒,止生得一個小女,招了個女婿,今早送飯下田,想是遭逢虎口。老妻先來找尋,也不見回去,全然不知下落,老漢特來尋看。果然是傷殘他命,也沒奈何,將他骸骨收拾回去,安葬塋中。」行者笑道:「我是個做嚇虎的祖宗,你怎麼袖子裏籠了個鬼兒來哄我?你瞞了諸人,瞞不過我!我認得你是個妖精!」那妖精唬得頓口無言。行者掣出棒來,自忖思道:「若要不打他,顯得他倒弄個風兒;若要打他,又怕師父念那話兒咒語。」又思量道:「不打殺他,他一時間抄空兒把師父撈了去,卻不又費心勞力去救他?還打的是!就一棍子打殺他,師父念起那咒,常言道,虎毒不喫兒。憑著我巧言花語,嘴伶舌便,哄他一哄,好道也罷了。」好大聖,念動咒語叫當坊土地、本處山神道:「這妖精三番來戲弄我師父,這一番卻要打殺他。你與我在半空中作證,不許走了。」眾神聽令,誰敢不從?都在雲端裏照應。那大聖棍起處,打倒妖魔,才斷絕了靈光。

那唐僧在馬上,又唬得戰戰兢兢,口不能言。八戒在旁邊又笑道:「好行者!風發了!只行了半日路,倒打死三個人!」唐僧正要念咒,行者急到馬前,叫道:「師父,莫念!莫念!你且來看看他的模樣。」卻是一堆粉骷髏在那裏。唐僧大驚道:「悟空,這個人才死了,怎麼就化作一堆骷髏?」行者道:「他是個潛靈作怪的僵屍,在此迷人敗本,被我打殺,他就現了本相。他那脊梁上有一行字,叫做白骨夫人。」唐僧聞說,倒也信了,怎禁那八戒旁邊唆嘴道:「師父,他的手重棍凶,把人打死,只怕你念那話兒,故意變化這個模樣,掩你的眼目哩!」 唐僧果然耳軟,又信了他,隨復念起。行者禁不得疼痛,跪於路旁,只叫:「莫念!莫念!有話快說了罷!」唐僧道:「猴頭!還有甚說話!出家人行善,如春園之草,不見其長,日有所增;行惡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見其損,日有所虧。你在這荒郊野外,一連打死三人,還是無人檢舉,沒有對頭;倘到城市之中,人煙湊集之所,你拿了那哭喪棒,一時不知好歹,亂打起人來,撞出大禍,教我怎的脫身?你回去罷!」

行者道:「師父錯怪了我也。這廝分明是個妖魔,他實有心害你。我倒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卻不認得,反信了那呆子讒言冷語,屢次逐我。常言道,事不過三。我若不去,真是個下流無恥之徒。我去我去!去便去了,衹是你手下無人。」 唐僧發怒道:「這潑猴越發無禮!看起來,只你是人,那悟能、悟淨就不是人?」 那大聖一聞得說他兩個是人,止不住傷情淒慘,對唐僧道聲:「苦啊!你那時節,出了長安,有劉伯欽送你上路;到兩界山,救我出來,投拜你為師,我曾穿古洞,入深林,擒魔捉怪,收八戒,得沙僧,喫盡千辛萬苦。今日昧著惺惺使糊塗,只教我回去:這才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罷罷罷!但衹是多了那《緊箍兒咒》。」唐僧道:「我再不念了。」行者道:「這個難說。若到那毒魔苦難處不得脫身,八戒沙僧救不得你,那時節,想起我來,忍不住又念誦起來,就是十萬里路,我的頭也是疼的;假如再來見你,不如不作此意。」唐僧見他言言語語,越添惱怒,滾鞍下馬來,叫沙僧包袱內取出紙筆,即於澗下取水,石上磨墨,寫了一紙貶書,遞於行者道:「猴頭!執此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與你相見,我就墮了阿鼻地獄!」

行者連忙接了貶書道:「師父,不消發誓,老孫去罷。」他將書折了,留在袖中,卻又軟款唐僧道:「師父,我也是跟你一場,又蒙菩薩指教,今日半途而廢,不曾成得功果,你請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 唐僧轉回身不睬,口裏唧唧噥噥的道:「我是個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禮!」大聖見他不睬,又使個身外法,把腦後毫毛拔了三根,吹口僊氣,叫「變!」即變了三個行者,連本身四個,四面圍住師父下拜。那長老左右躲不脫,好道也受了一拜。

大聖跳起來,把身一抖,收上毫毛,卻又吩咐沙僧道:「賢弟,你是個好人,卻衹要留心防著八戒言語,途中更要仔細。倘一時有妖精拿住師父,你就說老孫是他大徒弟。西方毛怪,聞我的手段,不敢傷我師父。」 唐僧道:「我是個好和尚,不題你這歹人的名字,你回去罷。」那大聖見長老三番兩復,不肯轉意迴心,沒奈何才去。你看他:噙淚叩頭辭長老,含悲留意囑沙僧。

一頭拭迸坡前草,兩腳蹬翻地上藤。上天下地如輪轉,跨海飛山第一能。頃刻之間不見影,霎時疾返舊途程。你看他忍氣別了師父,縱筋鬥雲,徑回花果山水簾洞去了。獨自個淒淒慘慘,忽聞得水聲聒耳,大聖在那半空裏看時,原來是東洋大海潮發的聲響。一見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邊淚墜,停雲住步,良久方去。畢竟不知此去反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