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50, 51, 52)

西遊記 (50, 51, 52)

作者:吳承恩

第二十五回   鎮元僊趕捉取經僧 孫行者大鬧五莊觀(上)

卻說他兄弟三眾,到了殿上,對師父道:「飯將熟了,叫我們怎的?」三藏道:「徒弟,不是問飯。他這觀裏,有什麼人參果,似孩子一般的東西,你們是那一個偷他的喫了?」八戒道:「我老實,不曉得,不曾見。」清風道:「笑的就是他!笑的就是他!」

行者喝道:「我老孫生的是這個笑容兒,莫成為你不見了什麼果子,就不容我笑?」三藏道:「徒弟息怒,我們是出家人,休打誑語,莫喫昧心食,果然喫了他的,陪他個禮罷,何苦這般抵賴?」行者見師父說得有理,他就實說道:「師父,不幹我事,是八戒隔壁聽見那兩個道童喫什麼人參果,他想一個兒嘗新,著老孫去打了三個,我兄弟各人喫了一個。如今喫也喫了,待要怎麼?」明月道:「偷了我四個,這和尚還說不是賊哩!」八戒道:

「阿彌陀佛!既是偷了四個,怎麼只拿出三個來分,預先就打起一個偏手?」那呆子倒轉胡嚷。二僊童問得是實,越加毀罵。就恨得個大聖鋼牙咬響,火眼睜圓,把條金箍棒揝了又揝,忍了又忍道:「這童子這樣可惡,只說當面打人也罷,受他些氣兒,等我送他一個絕後計,教他大家都喫不成!」好行者,把腦後的毫毛拔了一根,吹口僊氣,叫「變!」變做個假行者,跟定唐僧,陪著悟能、悟淨,忍受著道童嚷罵;他的真身出一個神,縱雲頭跳將起去,徑到人參園裏,掣金箍棒往樹上乒乓一下,又使個推山移嶺的神力,把樹一推推倒。可憐葉落丫開根出土,道人斷絕草還丹!那大聖推倒樹,卻在枝兒上尋果子,那裏得有半個?原來這寶貝遇金而落,他的棒刃頭卻是金裹之物,況鐵又是五金之類,所以敲著就振下來,既下來,又遇土而入,因此上邊再沒一個果子。他道:「好!好!好!大家散火!」他收了鐵棒,徑往前來,把毫毛一抖,收上身來。那些人肉眼凡胎,看不明白。

卻說那僊童罵彀多時,清風道:「明月,這些和尚也受得氣哩,我們就像罵雞一般,罵了這半會,通沒個招聲,想必他不曾偷喫。倘或樹高葉密,數得不明,不要誑罵了他!我和你再去查查。」明月道:「也說得是。」他兩個果又到園中,只見那樹倒丫開,果無葉落,唬得清風腳軟跌根頭,明月腰酥打骸垢。那兩個魂飛魄散,有詩為證,詩曰:三藏西臨萬壽山,悟空斷送草還丹。丫開葉落僊根露,明月清風心膽寒。他兩個倒在塵埃,語言顛倒,只叫:「怎的好!怎的好!害了我五莊觀裏的丹頭,斷絕我僊家的苗裔!師父來家,我兩個怎的回話?」明月道:「師兄莫嚷,我們且整了衣冠,莫要驚張了這幾個和尚。這個沒有別人,定是那個毛臉雷公嘴的那廝,他來出神弄法,壞了我們的寶貝。若是與他分說,那廝畢竟抵賴,定要與他相爭,爭起來,就要交手相打,你想我們兩個,怎麼敵得過他四個?且不如去哄他一哄,只說果子不少,我們錯數了,轉與他陪個不是。他們的飯已熟了,等他喫飯時,再貼他些兒小菜。他一家拿著一個碗,你卻站在門左,我卻站在門右,撲的把門關倒,把鎖鎖住,將這幾層門都鎖了,不要放他,待師父來家,憑他怎的處置。他又是師父的故人,饒了他,也是師父的人情;不饒他,我們也拿住個賊在,庶幾可以免我等之罪。」清風聞言道:「有理!有理!」

他兩個強打精神,勉生歡喜,從後園中徑來殿上,對唐僧控背躬身道:「師父,適間言語粗俗,多有衝撞,莫怪,莫怪。」三藏問道:「怎麼說?」清風道:「果子不少,只因樹高葉密,不曾看得明白。才然又去查查,還是原數。」那八戒就趁腳兒蹺道:「你這個童兒,年幼不知事體,就來亂罵,白口咀咒,枉賴了我們也!不當人子!」行者心上明白,口裏不言,心中暗想道:「是謊,是謊!果子已是了帳,怎的說這般話?想必有起死回生之法。」

三藏道:「既如此,盛將飯來,我們喫了去罷。」那八戒便去盛飯,沙僧安放桌椅。二童忙取小菜,卻是些醬瓜、醬茄、糟蘿蔔、醋豆角、腌窩蕖、綽芥菜,共排了七八碟兒,與師徒們喫飯;又提一壺好茶,兩個茶鍾,伺候左右。那師徒四眾,卻才拿起碗來,這童兒一邊一個,撲的把門關上,插上一把兩鐄銅鎖。八戒笑道:「這童子差了。你這裏風俗不好,卻怎的關了門裏喫飯?」

明月道:「正是,正是,好歹喫了飯兒開門。」清風罵道:「我把你這個害饞勞、偷嘴的禿賊!你偷喫了我的僊果,已該一個擅食田園瓜果之罪,卻又把我的僊樹推倒,壞了我五莊觀裏僊根,你還要說嘴哩!若能彀到得西方參佛面,只除是轉背搖車再託生!」三藏聞言,丟下飯碗,把個石頭放在心上。那童子將那前山門、二山門,通都上了鎖,卻又來正殿門首,惡語惡言,賊前賊後,只罵到天色將晚,才去喫飯。飯畢,歸房去了。

唐僧埋怨行者道:「你這個猴頭,番番撞禍!你偷喫了他的果子,就受他些氣兒,讓他罵幾句便也罷了。怎麼又推倒他的樹!若論這般情由,告起狀來,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說不通。」行者道:「師父莫鬧,那童兒都睡去了,只等他睡著了,我們連夜起身。」沙僧道:「哥啊,幾層門都上了鎖,閉得甚緊,如何走麼?」行者笑道:「莫管!莫管!老孫自有法兒。」八戒道:「愁你沒有法兒哩!你一變,變什麼蟲蛭兒,瞞格子眼裏就飛將出去,只苦了我們不會變的,便在此頂缸受罪哩!」唐僧道:「他若干出這個勾當,不同你我出去啊,我就念起舊話經兒,他卻怎生消受!」八戒聞言,又愁又笑道:「師父,你說的那裏話?我只聽得佛教中有卷《楞嚴經》、《法華經》、《孔雀經》、《觀音經》、《金剛經》,不曾聽見個甚那舊話兒經啊。」行者道:「兄弟,你不知道,我頂上戴的這個箍兒,是觀音菩薩賜與我師父的。師父哄我戴了,就如生根的一般,莫想拿得下來,叫做《緊箍兒咒》,又叫做《緊箍兒經》。他舊話兒經,即此是也。但若念動,我就頭疼,故有這個法兒難我。師父你莫念,我決不負你,管情大家一齊出去。」說話之間,都已天昏,不覺東方月上。行者道:「此時萬籟無聲,冰輪明顯,正好走了去罷。」八戒道:「哥啊,不要搗鬼,門俱鎖閉,往那裏走?」行者道:「你看手段!」好行者,把金箍棒捻在手中,使一個解鎖法,往門上一指,只聽得突蹡的一聲響,幾層門雙鐄俱落,呼喇的開了門扇。八戒笑道:「好本事!

就是叫小爐兒匠使掭子,便也不像這等爽利!」行者道:「這個門兒,有甚稀罕!就是南天門,指一指也開了。」卻請師父出了門,上了馬,八戒挑著擔,沙僧攏著馬,徑投西路而去。行者道:

「你們且慢行,等老孫去照顧那兩個童兒睡一個月。」三藏道:

「徒弟,不可傷他性命;不然,又一個得財傷人的罪了。」行者道:「我曉得。」行者復進去,來到那童兒睡的房門外。他腰裏有帶的瞌睡蟲兒,原來在東天門與增長天王猜枚耍子贏的。他摸出兩個來,瞞窗眼兒彈將進去,徑奔到那童子臉上,鼾鼾沈睡,再莫想得醒。他才拽開雲步,趕上唐僧,順大路一直西奔,這一夜馬不停蹄,只行到天曉,三藏道:「這個猴頭弄殺我也!你因為嘴,帶累我一夜無眠!」行者道:「不要只管埋怨。天色明瞭,你且在這路旁邊樹林中將就歇歇,養養精神再走。」那長老只得下馬,倚松根權作禪床坐下,沙僧歇了擔子打盹,八戒枕著石睡覺。孫大聖偏有心腸,你看他跳樹扳枝頑耍。四眾歇息不題。

卻說那大僊自元始宮散會,領眾小僊出離兜率,徑下瑤天,墜祥雲,早來到萬壽山五莊觀門首。看時,只見觀門大開,地上乾淨,大僊道:「清風、明月,卻也中用。常時節,日高三丈,腰也不伸,今日我們不在,他倒肯起早,開門掃地。」眾小僊俱悅。行至殿上,香火全無,人蹤俱寂,那裏有明月、清風!眾僊道:「他兩個想是因我們不在,拐了東西走了。」大僊道:「豈有此理!修僊的人,敢有這般壞心的事!想是昨晚忘卻關門,就去睡了,今早還未醒哩。」眾僊到他房門首看處,真個關著房門,鼾鼾沈睡。這外邊打門亂叫,那裏叫得醒來?眾僊撬開門板,著手扯下床來,也衹是不醒。大僊笑道:「好僊童啊!成僊的人,神滿再不思睡,卻怎麼這般睏倦?莫不是有人做弄了他也?快取水來。」一童急取水半盞遞與大僊。大僊念動咒語,噀一口水,噴在臉上,隨即解了睡魔。

二人方醒,忽睜睛抹抹臉,抬頭觀看,認得是僊師與世同君和僊兄等眾,慌得那清風頓首,明月叩頭道:「師父啊!你的故人,原是東來的和尚,一夥強盜,十分凶狠!」大僊笑道:「莫驚恐,慢慢的說來。」清風道:「師父啊,當日別後不久,果有個東土唐僧,一行有四個和尚,連馬五口。弟子不敢違了師命,問及來因,將人參果取了兩個奉上。那長老俗眼愚心,不識我們僊家的寶貝。他說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再三不喫,是弟子各喫了一個。不期他那手下有三個徒弟,有一個姓孫的,名悟空行者,先偷四個果子喫了。是弟子們向伊理說,實實的言語了幾句,他卻不容,暗自里弄了個出神的手段,苦啊!」二童子說到此處,止不住腮邊淚落。眾僊道:「那和尚打你來?」明月道:「不曾打,衹是把我們人參樹打倒了。」大僊聞言,更不惱怒,道:

「莫哭!莫哭!你不知那姓孫的,也是個太乙散僊,也曾大鬧天宮,神通廣大。既然打倒了寶樹,你可認得那些和尚?」清風道:

「都認得。」大僊道:「既認得,都跟我來。眾徒弟們,都收拾下刑具,等我回來打他。」

眾僊領命。大僊與明月、清風縱起祥光,來趕三藏,頃刻間就有千里之遙。大僊在雲端裏向西觀看,不見唐僧;及轉頭向東看時,倒多趕了九百餘裏。原來那長老一夜馬不停蹄,只行了一百二十里路,大僊的雲頭一縱,趕過了九百餘裏。僊童道:

「師父,那路旁樹下坐的是唐僧。」大僊道:「我已見了。你兩個回去安排下繩索,等我自家拿他。」清風先回不題。

西遊記 (51)

作者:吳承恩

第二十五回  鎮元僊趕捉取經僧 孫行者大鬧五莊觀(下)

那大僊按落雲頭,搖身一變,變作個行腳全真。你道他怎生模樣:穿一領百衲袍,係一條呂公絛。手搖塵尾,漁鼓輕敲。

三耳草鞋登腳下,九陽巾子把頭包。飄飄風滿袖,口唱《月兒高》。徑直來到樹下,對唐僧高叫道:「長老,貧道起手了。」那長老忙忙答禮道:「失瞻!失瞻!」大僊問:「長老是那方來的?為何在途中打坐?」三藏道:「貧僧乃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者。路過此間,權為一歇。」大僊佯訝道:「長老東來,可曾在荒山經過?」長老道:「不知僊宮是何寶山?」大僊道:「萬壽山五莊觀,便是貧道棲止處。」行者聞言,他心中有物的人,忙答道:「不曾!不曾!我們是打上路來的。」那大僊指定笑道:「我把你這個潑猴!你瞞誰哩?你倒在我觀裏,把我人參果樹打倒,你連夜走在此間,還不招認,遮飾什麼?不要走!趁早去還我樹來!」

那行者聞言,心中惱怒,掣鐵棒不容分說,望大僊劈頭就打。大僊側身躲過,踏祥光,徑到空中。行者也騰雲,急趕上去。大僊在半空現了本相,你看他怎生打扮:頭戴紫金冠,無憂鶴氅穿。

履鞋登足下,絲帶束腰間。體如童子貌,面似美人顏。三須飄頷下,鴉瓴疊鬢邊。相迎行者無兵器,止將玉塵手中拈。那行者沒高沒低的,棍子亂打。大僊把玉塵左遮右擋,奈了他兩三回合,使一個袖裏乾坤的手段,在雲端裏把袍袖迎風輕輕的一展,刷地前來,把四僧連馬一袖子籠住。八戒道:「不好了!我們都裝在拉縺裏了!」行者道:「呆子,不是拉縺,我們被他籠在衣袖中哩。」八戒道:「這個不打緊,等我一頓釘鈀,築他個窟窿,脫將下去,只說他不小心,籠不牢,吊的了罷。」那呆子使鈀亂築,那裏築得動?手捻著雖然是個軟的,築起來就比鐵還硬。

那大僊轉祥雲,徑落五莊觀坐下,叫徒弟拿繩來。眾小僊一一伺候。你看他從袖子裏,卻象撮傀儡一般,把唐僧拿出,縛在正殿檐柱上;又拿出他三個,每一根柱上,綁了一個;將馬也拿出拴在庭下,與他些草料,行李拋在廊下。又道:「徒弟,這和尚是出家人,不可用刀槍,不可加鐵鉞,且與我取出皮鞭來,打他一頓,與我人參果出氣!」眾僊即忙取出一條鞭,不是什麼牛皮、羊皮、麂皮、犢皮的,原來是龍皮做的七星鞭,著水浸在那裏。令一個有力量的小僊,把鞭執定道:「師父,先打那個?」大僊道:「唐三藏做大不尊,先打他。」行者聞言,心中暗道:「我那老和尚不禁打,假若一頓鞭打壞了啊,卻不是我造的業?」他忍不住開言道:「先生差了。偷果子是我,喫果子是我,推倒樹也是我,怎麼不先打我,打他做甚?」大僊笑道:「這潑猴倒言語膂烈。這等便先打他。」小僊問:「打多少?」

大僊道:「照依果數,打三十鞭。」那小僊輪鞭就打。行者恐僊家法大,睜圓眼瞅定,看他打那裏。原來打腿,行者就把腰扭一扭,叫聲「變!」變作兩條熟鐵腿,看他怎麼打。那小僊一下一下的,打了三十,天早向午了。大僊又吩咐道:「還該打三藏訓教不嚴,縱放頑徒撒潑。」那僊又輪鞭來打,行者道:「先生又差了。偷果子時,我師父不知,他在殿上與你二童講話,是我兄弟們做的勾當。縱是有教訓不嚴之罪,我為弟子的,也當替打,再打我罷。」大僊笑道:「這潑猴,雖是狡猾奸頑,卻倒也有些孝意。既這等,還打他罷。」小僊又打了三十。行者低頭看看,兩隻腿似明鏡一般,通打亮了,更不知些疼癢。此時天色將晚,大僊道:「且把鞭子浸在水裏,待明朝再拷打他。」小僊且收鞭去浸,各各歸房。晚齋已畢,盡皆安寢不題。

那長老淚眼雙垂,怨他三個徒弟道:「你等闖出禍來,卻帶累我在此受罪,這是怎的起?」行者道:「且休報怨,打便先打我,你又不曾喫打,倒轉嗟呀怎的?」唐僧道:「雖然不曾打,卻也綁得身上疼哩。」沙僧道:「師父,還有陪綁的在這裏哩。」行者道:「都莫要嚷,再停會兒走路。」八戒道:「哥哥又弄虛頭了。這裏麻繩噴水,緊緊的綁著,還比關在殿上被你使解鎖法搠開門走哩!」

行者道:「不是誇口說,那怕他三股的麻繩噴上了水,就是碗粗的棕纜,也只好當秋風!」正話處,早已萬籟無聲,正是天街人靜。好行者,把身子小一小,脫下索來道:「師父去啞!」沙僧慌了道:「哥哥,也救我們一救!」行者道:「悄言!悄言!」他卻解了三藏,放下八戒、沙僧,整束了褊衫,扣背了馬匹,廊下拿了行李,一齊出了觀門。又教八戒:「你去把那崖邊柳樹伐四顆來。」八戒道:「要他怎的?」行者道:「有用處,快快取來!」那呆子有些夯力,走了去,一嘴一顆,就拱了四顆,一抱抱來。行者將枝梢折了,將兄弟二人復進去,將原繩照舊綁在柱上。那大聖念動咒語,咬破舌尖,將血噴在樹上,叫「變!」一根變作長老,一根變作自身,那兩根變作沙僧、八戒,都變得容貌一般,相貌皆同,問他也就說話,叫名也就答應。他兩個卻才放開步,趕上師父。這一夜依舊馬不停蹄,躲離了五莊觀。只走到天明,那長老在馬上搖樁打盹,行者見了,叫道:「師父不濟!出家人怎的這般辛苦?我老孫千夜不眠,也不曉得睏倦。

且下馬來,莫教走路的人,看見笑你,權在山坡下藏風聚氣處,歇歇再走。」

不說他師徒在路暫住。且說那大僊,天明起來,喫了早齋,出在殿上,教拿鞭來:「今日卻該打唐三藏了。」那小僊輪著鞭,望唐僧道:「打你哩。」那柳樹也應道:「打麼。」乒乓打了三十。

輪過鞭來,對八戒道:「打你哩。」那柳樹也應道:「打麼。」及打沙僧,也應道「打麼。」及打到行者,那行者在路,偶然打個寒噤道:「不好了!」三藏問道:「怎麼說?」行者道:「我將四顆柳樹變作我師徒四眾,我只說他昨日打了我兩頓,今日想不打了。卻又打我的化身,所以我真身打噤,收了法罷。」那行者慌忙念咒收法。

你看那些道童害怕,丟了皮鞭,報導:「師父啊,為頭打的是大唐和尚,這一會打的都是柳樹之根!」大僊聞言,呵呵冷笑,誇不盡道:「孫行者,真是一個好猴王!曾聞他大鬧天宮,布地網天羅,拿他不住,果有此理。你走了便也罷,卻怎麼綁些柳樹在此,冒名頂替?決莫饒他,趕去來!」那大僊說聲趕,縱起雲頭,往西一望,只見那和尚挑包策馬,正然走路。大僊低下云頭,叫聲:「孫行者!往那裏走!還我人參樹來!」八戒聽見道:

「罷了!對頭又來了!」行者道:「師父,且把善字兒包起,讓我們使些凶惡,一髮結果了他,脫身去罷。」唐僧聞言,戰戰兢兢,未曾答應,沙僧掣寶杖,八戒舉釘鈀,大聖使鐵棒,一齊上前,把大僊圍住在空中,亂打亂築。這場惡鬥,有詩為證,詩曰:悟空不識鎮元僊,與世同君妙更玄。三件神兵施猛烈,一根塵尾自飄然。左遮右擋隨來往,後架前迎任轉旋。夜去朝來難脫體,淹留何日到西天!

他兄弟三眾,各舉神兵,一齊攻打,那大僊只把蠅帚兒演架。那裏有半個時辰,他將袍袖一展,依然將四僧一馬並行李,一袖籠去,返雲頭,又到觀裏。眾僊接著,僊師坐於殿上,卻又在袖兒裏一個個搬出,將唐僧綁在階下矮槐樹上,八戒、沙僧各綁在兩邊樹上。將行者捆倒,行者道:「想是調問哩。」不一時,捆綁停當,教把長頭布取十匹來。行者笑道:「八戒!這先生好意思,拿出布來與我們做中袖哩!減省些兒,做個一口中罷了。」那小僊將家機布搬將出來。大僊道:「把唐三藏、豬八戒、沙和尚都使布裹了!」眾僊一齊上前裹了。行者笑道:「好!

好!好!夾活兒就大殮了!」須臾,纏裹已畢,又教拿出漆來。眾僊即忙取了些自收自曬的生熟漆,把他三個布裹的漆了,渾身俱裹漆,上留著頭臉在外。八戒道:「先生,上頭倒不打緊,衹是下面還留孔兒,我們好出恭。」那大僊又教把大鍋抬出來。行者笑道:「八戒,造化!抬出鍋來,想是煮飯我們喫哩。」八戒道:

「也罷了,讓我們喫些飯兒,做個飽死的鬼也好看。」眾僊果抬出一口大鍋支在階下。大僊叫架起乾柴,發起烈火,教:「把清油熬上一鍋,燒得滾了,將孫行者下油鍋紮他一紮,與我人參樹報仇!」行者聞言暗喜道:「正可老孫之意。這一向不曾洗澡,有些兒皮膚燥癢,好歹蕩蕩,足感盛情。」頃刻間,那油鍋將滾。

大聖卻又留心,恐他僊法難參,油鍋裏難做手腳,急回頭四顧,只見那臺下東邊是一座日規臺,西邊是一個石獅子。行者將身一縱,滾到西邊,咬破舌尖,把石獅子噴了一口,叫聲「變!」變作他本身模樣,也這般捆作一團,他卻出了元神,起在雲端裏,低頭看著道士。

只見那小僊報導:「師父,油鍋滾透了。」大僊教「把孫行者抬下去!」四個僊童抬不動,八個來,也抬不動,又加四個,也抬不動。眾僊道:「這猴子戀土難移,小自小,倒也結實。」卻教二十個小僊,扛將起來,往鍋裏一摜,烹的響了一聲,濺起些滾油點子,把那小道士們臉上燙了幾個燎漿大泡!只聽得燒火的小童喊道:「鍋漏了!鍋漏了!」說不了,油漏得罄盡,鍋底打破,原來是一個石獅子放在裏面。大僊大怒道:「這個潑猴,著然無禮!教他當面做了手腳!你走了便罷,怎麼又搗了我的灶?這潑猴枉自也拿他不住,就拿住他,也似摶砂弄汞,捉影捕風。

罷!罷!罷!饒他去罷。且將唐三藏解下,另換新鍋,把他紮一紮,與人參樹報報仇罷。」那小僊真個動手,拆解布漆。行者在半空裏聽得明白,他想著:「師父不濟,他若到了油鍋裏,一滾就死,二滾就焦,到三五滾,他就弄做個稀爛的和尚了!我還去救他一救。」好大聖,按落雲頭,上前叉手道「莫要拆壞了布漆,我來下油鍋了。」那大僊驚罵道:「你這猢猴!怎麼弄手段搗了我的灶?」行者笑道:「你遇著我就該倒灶,幹我甚事?我才自也要領你些油湯油水之愛,但衹是大小便急了,若在鍋裏開風,恐怕污了你的熟油,不好調菜喫,如今大小便通乾淨了,才好下鍋。不要紮我師父,還來紮我。」那大僊聞言,呵呵冷笑,走出殿來,一把扯住。畢竟不知有何話說,端的怎麼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 (52)

作者:吳承恩

第二十六回   孫悟空三島求方 觀世音甘泉活樹 (上)

詩曰:處世須存心上刃,修身切記寸邊而。常言刃字為生意,但要三思戒怒欺。上士無爭傳亙古,聖人懷德繼當時。剛強更有剛強輩,究竟終成空與非。卻說那鎮元大僊用手攙著行者道:「我也知道你的本事,我也聞得你的英名,衹是你今番越理欺心,縱有騰那,脫不得我手。我就和你講到西天,見了你那佛祖,也少不得還我人參果樹。你莫弄神通!」行者笑道:「你這先生好小家子樣!若要樹活,有甚疑難!早說這話,可不省了一場爭競?」大僊道:「不爭競,我肯善自饒你?」行者道:「你解了我師父,我還你一顆活樹如何?」大僊道:「你若有此神通,醫得樹活,我與你八拜為交,結為兄弟。」行者道:「不打緊,放了他們,老孫管教還你活樹。」大僊諒他走不脫,即命解放了三藏、八戒、沙僧。沙僧道:「師父啊,不知師兄搗得是什麼鬼哩。」

八戒道:「什麼鬼!這叫做當麵人情鬼!樹死了,又可醫得活?

他弄個光皮散兒好看,者著求醫治樹,單單了脫身走路,還顧得你和我哩!」三藏道:「他決不敢撒了我們,我們問他那裏求醫去。」遂叫道:「悟空,你怎麼哄了僊長,解放我等?」行者道:

「老孫是真言實語,怎麼哄他?」三藏道:「你往何處去求方?」行者道:「古人云,方從海上來。我今要上東洋大海,遍游三島十洲,訪問僊翁聖老,求一個起死回生之法,管教醫得他樹活。」

三藏道:「此去幾時可回?」行者道:「只消三日。」三藏道:「既如此,就依你說,與你三日之限。三日裏來便罷,若三日之外不來,我就念那話兒經了。」行者道:「遵命,遵命。」你看他急整虎皮裙,出門來對大僊道:「先生放心,我就去就來。你卻要好生伏侍我師父,逐日家三茶六飯,不可欠缺。若少了些兒,老孫回來和你算帳,先搗塌你的鍋底。衣服禳了,與他漿洗漿洗。臉兒黃了些兒,我不要;若瘦了些兒,不出門。」那大僊道:「你去,你去,定不教他忍餓。」

好猴王,急縱筋鬥雲,別了五莊觀,徑上東洋大海。在半空中,快如掣電,疾如流星,早到蓬萊僊境。按雲頭,仔細觀看,真個好去處!有詩為證,詩曰:大地僊鄉列聖曹,蓬萊分合鎮波濤。瑤臺影蘸天心冷,巨闕光浮海面高。五色煙霞含玉籟,九霄星月射金鰲。西池王母常來此,奉祝三僊幾次桃。那行者看不盡僊景,徑入蓬萊。正然走處,見白雲洞外,松陰之下,有三個老兒圍棋:觀局者是壽星,對局者是福星、祿星。行者上前叫道:「老弟們,作揖了。」那三星見了,拂退棋枰,回禮道:「大聖何來?」行者道:「特來尋你們耍子。」壽星道:「我聞大聖棄道從釋,脫性命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遂日奔波山路,那些兒得閑,卻來耍子?」行者道:「實不瞞列位說,老孫因往西方,行在半路,有些兒阻滯,特來小事欲幹,不知肯否?」福星道:「是甚地方?是何阻滯?乞為明示,吾好裁處。」行者道: 「因路過萬壽山五莊觀有阻。」三老驚訝道:「五莊觀是鎮元大僊的僊宮。你莫不是把他人參果偷喫了」行者笑道:「偷喫了能值什麼?」三老道:「你這猴子,不知好歹。那果子聞一聞,活三百六十歲;喫一個,活四萬七千年,叫做萬壽草還丹。我們的道,不及他多矣!

他得之甚易,就可與天齊壽;我們還要養精、煉氣、存神,調和龍虎,捉坎填離,不知費多少工夫。你怎麼說他的能值甚緊?天下衹有此種靈根!」行者道:「靈根!靈根!我已弄了他個斷根哩!」三老驚道:「怎的斷根?」行者道:「我們前日在他觀裏,那大僊不在家,衹有兩個小童,接待了我師父,卻將兩個人參果奉與我師。我師不認得,只說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再三不喫。那童子就拿去喫了,不曾讓得我們。是老孫就去偷了他三個,我三兄弟喫了。那童子不知高低,賊前賊後的罵個不住。是老孫惱了,把他樹打了一棍,推倒在地,樹上果子全無,椏開葉落,根出枝傷,已枯死了。不想那童子關住我們,又被老孫扭開鎖走了。次日清晨,那先生回家趕來,問答間,語言不和,遂與他賭鬥,被他閃一閃,把袍袖展開,一袖子都籠去了。繩纏索綁,拷問鞭敲,就打了一日。是夜又逃了,他又趕上,依舊籠去。他身無寸鐵,衹是把個塵尾遮架,我兄弟這等三般兵器,莫想打得著他。這一番仍舊擺佈,將布裹滾了我師父與兩師弟,卻將我下油鍋。我又做了個脫身本事走了,把他鍋都打破。他見拿我不住,盡有幾分醋我。是我又與他好講,教他放了我師父、師弟,我與他醫樹管活,兩家才得安寧。我想著方從海上來,故此特遊僊境,訪三位老弟,有甚醫樹的方兒,傳我一個,急救唐僧脫苦。」三星聞言,心中也悶道:「你這猴兒,全不識人。那鎮元子乃地僊之祖,我等乃神僊之宗;你雖得了天僊,還是太乙散數,未入真流,你怎麼脫得他手?若是大聖打殺了走獸飛禽,蜾蟲鱗長,只用我黍米之丹,可以救活。那人參果乃僊木之根,如何醫治?沒方,沒方。」

那行者見說無方,卻就眉峰雙鎖,額蹙千痕。福星道:「大聖,此處無方,他處或有,怎麼就生煩惱?」行者道:「無方別訪,果然容易,就是游遍海角天涯,轉透三十六天亦是小可;衹是我那唐長老法嚴量窄,止與了我三日期限。三日以外不到,他就要念那《緊箍兒咒》哩。」三星笑道:「好!好!好!若不是這個法兒拘束你,你又鑽天了。」壽星道:「大聖放心,不須煩惱。那大僊雖稱上輩,卻也與我等有識。一則久別,不曾拜望;二來是大聖的人情。如今我三人同去望他一望,就與你道達此情,教那唐和尚莫念《緊箍兒咒》,休說三日五日,只等你求得方來,我們才別。」行者道:感激!感激!就請三位老弟行行,我去也。」大聖辭別三星不題。

卻說這三星駕起祥光,即往五莊觀而來。那觀中合眾人等,忽聽得長天鶴唳,原來是三老光臨。但見那:盈空藹藹祥光簇,霄漢紛紛香馥郁。彩霧千條護羽衣,輕雲一朵擎僊足。青鸞飛,丹鳳鷫,袖引香風滿地撲。拄杖懸龍喜笑生,皓髯垂玉胸前拂。童顏歡悅更無憂,壯體雄威多有福。執星籌,添海屋,腰掛葫蘆並寶籙。萬紀千旬福壽長,十洲三島隨緣宿。常來世上送千祥,每向人間增百福。概乾坤,榮福祿,福壽無疆今喜得。

三老乘祥謁大僊,福堂和氣皆無極。那僊童看見,即忙報導:

「師父,海上三星來了。」鎮元子正與唐僧師弟閑敘,聞報即降階奉迎。那八戒見了壽星,近前扯住,笑道:「你這肉頭老兒,許久不見,還是這般脫灑,帽兒也不帶個來。」遂把自家一個僧帽,撲的套在他頭上,撲著手呵呵大笑道:「好!好!好!真是加冠進祿也!」那壽星將帽子摜了罵道:「你這個夯貨,老大不知高低!」八戒道:「我不是夯貨,你等真是奴才!」福星道:「你倒是個夯貨,反敢罵人是奴才!」八戒又笑道:「既不是人家奴才,好道叫做添壽、添福、添祿?」 那三藏喝退了八戒,急整衣拜了三星。那三星以晚輩之禮見了大僊,方才敘坐。坐定,祿星道:「我們一向久闊尊顏,有失恭敬,今因孫大聖攪擾僊山,特來相見。」

大僊道:「孫行者到蓬萊去的?」壽星道:「是,因為傷了大僊的丹樹,他來我處求方醫治,我輩無方,他又到別處求訪,但恐違了聖僧三日之限,要念《緊箍兒咒》。我輩一來奉拜,二來討個寬限。」三藏聞言,連聲應道:「不敢念,不敢念。」正說處,八戒又跑進來,扯住福星,要討果子喫。他去袖裏亂摸,腰裏亂吞,不住的揭他衣服搜檢。三藏笑道:「那八戒是什麼規矩!」八戒道:「不是沒規矩,此叫做番番是福。」三藏又叱令出去,那呆子出門,瞅著福星,眼不轉睛的發狠,福星道:「夯貨!我那裏惱了你來,你這等恨我?」八戒道:「不是恨你,這叫回頭望福。」那呆子出得門來,只見一個小童,拿了四把茶匙,方去尋錘取果看茶,被他一把奪過,跑上殿,拿著小磬兒,用手亂敲亂打,兩頭玩耍。大僊道:「這個和尚,越發不尊重了!」八戒笑道:「不是不尊重,這叫做四時吉慶。」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