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26, 27, 28)

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上)
詩曰:大有唐王降敕封,欽差玄奘問禪宗。堅心磨琢尋龍穴,著意修持上鷲峰。邊界遠遊多少國,雲山前度萬千重。自今別駕投西去,秉教迦持悟大空。卻說三藏自貞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蒙唐王與多官送出長安關外。一二日馬不停蹄,早至法門寺。本寺住持上房長老,帶領眾僧有五百餘人,兩邊羅列,接至裏面,相見獻茶。茶罷進齋,齋後不覺天晚,正是那:影動星河近,月明無點塵。雁聲鳴遠漢,砧韻響西鄰。歸鳥棲枯樹,禪僧講梵音。蒲團一榻上,坐到夜將分。

眾僧們燈下議論佛門定旨,上西天取經的原由。有的說水遠山高,有的說路多虎豹,有的說峻嶺陡崖難度,有的說毒魔惡怪難降。三藏鉗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點頭幾度。眾僧們莫解其意,合掌請問道:「法師指心點頭者,何也?」三藏答曰:「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對佛設下洪誓大願,不由我不盡此心。這一去,定要到西天,見佛求經,使我們法輪迴轉,願聖主皇圖永固。」眾僧聞得此言,人人稱羨,個個宣揚,都叫一聲「忠心赤膽大闡法師」,誇贊不盡,請師入榻安寐。

早又是竹敲殘月落,雞唱曉雲生。那眾僧起來,收拾茶水早齋。玄奘遂穿了袈裟,上正殿,佛前禮拜,道:「弟子陳玄奘,前往西天取經,但肉眼愚迷,不識活佛真形。今願立誓:路中逢廟燒香,遇佛拜佛,遇塔掃塔。但願我佛慈悲,早現丈六金身,賜真經,留傳東土。」祝罷,回方丈進齋。齋畢,那二從者整頓了鞍馬,促趲行程。三藏出了山門,辭別眾僧。眾僧不忍分別,直送有十里之遙,噙淚而返,三藏遂直西前進。正是那季秋天氣,但見:數村木落蘆花碎,幾樹楓楊紅葉墜。路途煙雨故人稀,黃菊麗,山骨細,水寒荷破人憔悴。白蘋紅蓼霜天雪,落霞孤鶩長空墜。依稀黯淡野雲飛,玄鳥去,賓鴻至,嘹嘹嚦嚦聲宵碎。

師徒們行了數日,到了鞏州城。早有鞏州合屬官吏人等,迎接入城中。安歇一夜,次早出城前去。一路飢餐渴飲,夜住曉行,兩三日,又至河州衛。此乃是大唐的山河邊界。早有鎮邊的總兵與本處僧道,聞得是欽差御弟法師上西方見佛,無不恭敬,接至裏面供給了,著僧綱請往福原寺安歇。本寺僧人,一一參見,安排晚齋。齋畢,吩咐二從者飽喂馬匹,天不明就行。

及雞方鳴,隨喚從者,卻又驚動寺僧,整治茶湯齋供。齋罷,出離邊界。

這長老心忙,太起早了。原來此時秋深時節,雞鳴得早,只好有四更天氣。一行三人,連馬四口,迎著清霜,看著明月,行有數十里遠近,見一山嶺,只得撥草尋路,說不盡崎嶇難走,又恐怕錯了路徑。正疑思之間,忽然失足,三人連馬都跌落坑坎之中。三藏心慌,從者膽戰。卻才悚懼,又聞得裏面哮吼高呼,叫:「拿將來!拿將來!」只見狂風滾滾,擁出五六十個妖邪,將三藏、從者揪了上去。

這法師戰戰兢兢的,偷眼觀看,上面坐的那魔王,十分凶惡,真個是:雄威身凜凜,猛氣貌堂堂。電目飛光艷,雷聲振四方。鋸牙舒口外,鑿齒露腮旁。錦繡圍身體,文斑裹脊梁。鋼須稀見肉,鉤爪利如霜。東海黃公懼,南山白額王。唬得個三藏魂飛魄散,二從者骨軟筋麻。魔王喝令綁了,眾妖一齊將三人用繩索綁縛。正要安排吞食,只聽得外面喧嘩,有人來報:「熊山君與特處士二位來也。」三藏聞言,抬頭觀看,前走的是一條黑漢,你道他是怎生模樣:雄豪多膽量,輕健夯身軀。涉水惟凶力,跑林逞怒威。向來符吉夢,今獨露英姿。

綠樹能攀摺,知寒善諭時。准靈惟顯處,故此號山君。又見那後邊來的是一條胖漢,你道怎生模樣:嵯峨雙角冠,端肅聳肩背。性服青衣穩,蹄步多遲滯。宗名父作牯,原號母稱牸。能為田者功,因名特處士。

這兩個搖搖擺擺走入裏面,慌得那魔王奔出迎接。熊山君道:「寅將軍,一向得意,可賀!可賀!」特處士道:「寅將軍丰姿勝常,真可喜!真可喜!」魔王道:「二公連日如何?」山君道:「惟守素耳。」處士道:「惟隨時耳。」三個敘罷,各坐談笑。

只見那從者綁得痛切悲啼,那黑漢道:「此三者何來?」魔王道:「自送上門來者。」處士笑云:「可能待客否?」魔王道:「奉承!奉承!」山君道:「不可盡用,食其二,留其一可也。」魔王領諾,即呼左左,將二從者剖腹剜心,剁碎其屍,將首級與心肝奉獻二客,將四肢自食,其餘骨肉,分給各妖。只聽得嘓啅之聲,真似虎啖羊羔,霎時食盡。把一個長老,幾乎唬死。這才是初出長安第一場苦難。

正愴慌之間,漸慚的東方發白,那二怪至天曉方散,俱道:

「今日厚擾,容日竭誠奉酬。」方一擁而退。不一時,紅日高昇。

三藏昏昏沈沈,也辨不得東西南北,正在那不得命處,忽然見一老叟,手持拄杖而來。走上前,用手一拂,繩索皆斷,對面吹了一口氣,三藏方蘇,跪拜於地道:「多謝老公公!搭救貧僧性命!」老叟答禮道:「你起來。你可曾疏失了什麼東西?」三藏道:

「貧僧的從人,已是被怪食了,只不知行李馬匹在於何處?」老叟用杖指定道:「那廂不是一匹馬、兩個包袱?」三藏回頭看時,果是他的物件,並不曾失落,心才略放下些,問老叟曰:「老公公,此處是甚所在?公公何由在此?」老叟道:「此是雙叉嶺,乃虎狼巢穴處。你為何墮此?」三藏道:「貧僧雞鳴時,出河州衛界,不料起得早了,冒霜撥露,忽失落此地。見一魔王,凶頑太甚,將貧僧與二從者綁了。又見一條黑漢,稱是熊山君;一條胖漢,稱是特處士,走進來,稱那魔王是寅將軍。他三個把我二從者喫了,天光才散。不想我是那裏有這大緣大分,感得老公公來此救我?」老叟道:「處士者是個野牛精,山君者是個熊羆精,寅將軍者是個老虎精。左右妖邪,盡都是山精樹鬼,怪獸蒼狼。

只因你的本性元明,所以喫不得你。你跟我來,引你上路。」三藏不勝感激,將包袱捎在馬上,牽著韁繩,相隨老叟徑出了坑坎之中,走上大路。卻將馬拴在道旁草頭上,轉身拜謝那公公,那公公遂化作一陣清風,跨一隻朱頂白鶴,騰空而去。只見風飄飄遺下一張簡帖,書上四句頌子,頌子云:「吾乃西天太白星,特來搭救汝生靈。前行自有神徒助,莫為艱難報怨經。」三藏看了,對天禮拜道:「多謝金星,度脫此難。」拜畢,牽了馬匹,獨自個孤孤淒淒,往前苦進。這嶺上,真個是寒颯颯雨林風,響潺潺澗下水。香馥馥野花開,密叢叢亂石磊。鬧嚷嚷鹿與猿,一隊隊獐和麂。喧雜雜鳥聲多,靜悄悄人事靡。那長老,戰兢兢心不寧;這馬兒,力怯怯蹄難舉。三藏捨身拚命,上了那峻嶺之間。

行經半日,更不見個人煙村舍。一則腹中饑了,二則路又不平,正在危急之際,只見前面有兩隻猛虎咆哮,後邊有幾條長蛇盤繞。左有毒蟲,右有怪獸,三藏孤身無策,只得放下身心,聽天所命。又無奈那馬腰軟蹄彎,即便跪下,伏倒在地,打又打不起,牽又牽不動。苦得個法師襯身無地,真個有萬分淒楚,已自分必死,莫可奈何。卻說他雖有災迍,卻有救應。正在那不得命處,忽然見毒蟲奔走,妖獸飛逃;猛虎潛蹤,長蛇隱跡。三藏抬頭看時,只見一人,手執鋼叉,腰懸弓箭,自那山坡前轉出,果然是一條好漢。你看他:頭上戴一頂艾葉花斑豹皮帽,身上穿一領羊絨織錦叵羅衣,腰間束一條獅蠻帶。腳下躧一對麂皮靴。環眼圓睛如弔客,圈須亂擾似河奎。懸一囊毒藥弓矢,拿一杆點鋼大叉。雷聲震破山蟲膽,勇猛驚殘野雉魂。

三藏見他來得漸近,跪在路旁,合掌高叫道:「大王救命!大王救命!」那條漢到跟前,放下鋼叉,用手攙起道:「長老休怕。我不是歹人,我是這山中的獵戶,姓劉名伯欽,綽號鎮山太保。我才自來,要尋兩隻山蟲食用,不期遇著你,多有衝撞。」三藏道:

「貧僧是大唐駕下欽差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和尚。適間來到此處,遇著些狼虎蛇蟲,四邊圍繞,不能前進。忽見太保來,眾獸皆走,救了貧僧性命,多謝!多謝!」伯欽道:「我在這裏住人,專倚打些狼虎為生,捉些蛇蟲過活,故此眾獸怕我走了。你既是唐朝來的,與我都是鄉里。此間還是大唐的地界,我也是唐朝的百姓,我和你同食皇王的水土,誠然是一國之人。你休怕,跟我來,到我舍下歇馬,明朝我送你上路。」三藏聞言,滿心歡喜,謝了伯欽,牽馬隨行。

西遊記 (27)

作者:吳承恩

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下)

過了山坡,又聽得呼呼風響。伯欽道:「長老休走,坐在此間。風響處,是個山貓來了,等我拿他家去管待你。」三藏見說,又膽戰心驚,不敢舉步。那太保執了鋼叉,拽開步,迎將上去。

只見一隻斑斕虎,對面撞見,他看見伯欽,急回頭就步。這太保霹靂一聲,咄道:「那業畜!那裏走!」那虎見趕得急,轉身輪爪撲來。這太保三股叉舉手迎敵,唬得個三藏軟癱在草地。這和尚自出娘肚皮,那曾見這樣凶險的勾當?太保與那虎在那山坡下,人虎相持,果是一場好鬥。但見:怒氣紛紛,狂風滾滾。怒氣紛紛,太保衝冠多膂力;狂風滾滾,斑彪逞勢噴紅塵。那一個張牙舞爪,這一個轉步回身。三股叉擎天幌日,千花尾擾霧飛雲。這一個當胸亂刺,那一個劈面來吞。閃過的再生人道,撞著的定見閻君。只聽得那斑彪哮吼,太保聲哏。斑彪哮吼,振裂山川驚鳥獸;太保聲哏,喝開天府現星辰。那一個金睛怒出,這一個壯膽生瞋。可愛鎮山劉太保,堪誇據地獸之君。人虎貪生爭勝負,些兒有慢喪三魂。他兩個鬥了有一個時辰,只見那虎爪慢腰松,被太保舉叉平胸刺倒,可憐呵,鋼叉尖穿透心肝,霎時間血流滿地。揪著耳朵,拖上路來,好男子!氣不連喘,面不改色,對三藏道:「造化!造化!這只山貓,彀長老食用幾日。」

三藏誇贊不盡,道:「太保真山神也!」伯欽道:「有何本事,敢勞過獎?這個是長老的洪福。去來!趕早兒剝了皮,煮些肉,管待你也。」他一隻手執著叉,一隻手拖著虎,在前引路。三藏牽著馬,隨後而行,迤逶行過山坡,忽見一座山莊。那門前真個是:參天古樹,漫路荒藤。萬壑風塵冷,千崖氣象奇。一徑野花香襲體,數竿幽竹綠依依。草門樓,籬笆院,堪描堪畫;石板橋,白土壁,真樂真稀。秋容蕭索,爽氣孤高。道旁黃葉落,嶺上白雲飄。疏林內山禽聒聒,莊門外細犬嘹嘹。伯欽到了門首,將死虎擲下,叫:「小的們何在?」只見走出三四個家僮,都是怪形惡相之類,上前拖拖拉拉,把只虎扛將進去。伯欽吩咐教:「趕早剝了皮,安排將來待客。」復回頭迎接三藏進內。

彼此相見,三藏又拜謝伯欽厚恩憐憫救命,伯欽道:「同鄉之人,何勞致謝。」坐定茶罷,有一老嫗,領著一個媳婦,對三藏進禮。伯欽道:「此是家母、山妻。」三藏道:「請令堂上坐,貧僧奉拜。」老嫗道:「長老遠客,各請自珍,不勞拜罷。」伯欽道:「母親呵,他是唐王駕下差往西天見佛求經者。適間在嶺頭上遇著孩兒,孩兒念一國之人,請他來家歇馬,明日送他上路。」老嫗聞言,十分歡喜道:「好!好!好!就是請他,不得這般,恰好明日你父親周忌,就浼長老做些好事,念卷經文,到後日送他去罷。」這劉伯欽,雖是一個殺虎手,鎮山的太保,他卻有些孝順之心,聞得母言,就要安排香紙,留住三藏。

說話間,不覺的天色將晚。小的們排開桌櫈,拿幾盤爛熟虎肉,熱騰騰的放在上面。伯欽請三藏權用,再另辦飯。三藏合掌當胸道:「善哉!貧僧不瞞太保說,自出娘胎,就做和尚,更不曉得喫葷。」伯欽聞得此說,沈吟了半晌道:「長老,寒家歷代以來,不曉得喫素。就是有些竹筍,采些木耳,尋些乾菜,做些豆腐,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卻無甚素處。有兩眼鍋灶,也都是油膩透了,這等奈何?反是我請長老的不是。」三藏道:「太保不必多心,請自受用。我貧僧就是三五日不喫飯,也可忍餓,衹是不敢破了齋戒。」伯欽道:「倘或餓死,卻如之何?」三藏道:

「感得太保天恩,搭救出虎狼叢裏,就是餓死,也強如喂虎。」伯欽的母親聞說,叫道:「孩兒不要與長老閑講,我自有素物,可以管待。」伯欽道:「素物何來?」母親道:「你莫管我,我自有素的。」叫媳婦將小鍋取下,著火燒了油膩,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卻仍安在灶上。先燒半鍋滾水別用,卻又將些山地榆葉子,著水煎作茶湯,然後將些黃粱粟米,煮起飯來,又把些乾菜煮熟,盛了兩碗,拿出來鋪在桌上。老母對著三藏道:「長老請齋,這是老身與兒婦,親自動手整理的些極潔極淨的茶飯。」三藏下來謝了,方才上坐。那伯欽另設一處,鋪排些沒鹽沒醬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狸肉、兔肉,點剁鹿肉乾巴,滿盤滿碗的,陪著三藏喫齋。方坐下,心欲舉著,只見三藏合掌誦經,唬得個伯欽不敢動著,急起身立在旁邊。三藏念不數句,卻教「請齋」。伯欽道:「你是個念短頭經的和尚?」三藏道:「此非是經,乃是一卷揭齋之咒。」伯欽道:「你們出家人,偏有許多計較,喫飯便也念誦念誦。」

喫了齋飯,收了盤碗,漸漸天晚,伯欽引著三藏出中宅,到後邊走走,穿過夾道,有一座草亭。推開門,入到裏面,只見那四壁上掛幾張強弓硬弩,插幾壺箭,過梁上搭兩塊血腥的虎皮,牆根頭插著許多槍刀叉棒,正中間設兩張坐器。伯欽請三藏坐坐。三藏見這般凶險腌髒,不敢久坐,遂出了草亭。又往後再行,是一座大園子,卻看不盡那叢叢菊蕊堆黃,樹樹楓楊掛赤;又見呼的一聲,跑出十來只肥鹿,一大陣黃獐,見了人,呢呢癡癡,更不恐懼。三藏道:「這獐鹿想是太保養家了的?」伯欽道:「似你那長安城中人家,有錢的集財寶,有莊的集聚稻糧,似我們這打獵的,只得聚養些野獸,備天陰耳。」他兩個說話閑行,不覺黃昏,復轉前宅安歇。

次早,那闔家老小都起來,就整素齋,管待長老,請開啟念經。這長老淨了手,同太保家堂前拈了香,拜了家堂。三藏方敲響木魚,先念了淨口業的真言,又念了淨身心的神咒,然後開《度亡經》一卷。誦畢,伯欽又請寫薦亡疏一道,再開念《金剛經》、《觀音經》,一一朗音高誦。誦畢,喫了午齋,又念《法華經》、《彌陀經》。各誦幾卷,又念一卷《孔雀經》,及談苾蒭洗業的故事,早又天晚。獻過了種種香火,化了眾神紙馬,燒了薦亡文疏,佛事已畢,又各安寢。

卻說那伯欽的父親之靈,超薦得脫沈淪,鬼魂兒早來到東家宅內,托一夢與合宅長幼道:「我在陰司裏苦難難脫,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聖僧,念了經卷,消了我的罪業,閻王差人送我上中華富地長者人家託生去了。你們可好生謝送長老,不要怠慢、不要怠慢。我去也。」這才是:萬法莊嚴端有意,薦亡離苦出沈淪。那闔家兒夢醒,又早太陽東上,伯欽的娘子道:「太保,我今夜夢見公公來家,說他在陰司苦難難脫,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聖僧念了經卷,消了他的罪業,閻王差人送他上中華富地長者人家託生去,教我們好生謝那長老,不得怠慢。他說罷,徑出門,徉徜去了。我們叫他不應,留他不住,醒來卻是一夢。」伯欽道:「我也是那等一夢,與你一般。我們起去對母親說去。」他兩口子正欲去說,只見老母叫道:「伯欽孩兒,你來,我與你說話。」二人至前,老母坐在床上道:「兒呵,我今夜得了個喜夢,夢見你父親來家,說多虧了長老超度,已消了罪業,上中華富地長者家去託生。」夫妻們俱呵呵大笑道:「我與媳婦皆有此夢,正來告稟,不期母親呼喚,也是此夢。」遂叫一家大小起來,安排謝意,替他收拾馬匹,都至前拜謝道:「多謝長老超薦我亡父脫難超生,報答不盡!」三藏道:「貧僧有何能處,敢勞致謝!」

伯欽把三口兒的夢話,對三藏陳訴一遍,三藏也喜。早供給了素齋,又具白銀一兩為謝。三藏分文不受。一家兒又懇懇拜央,三藏畢竟分文未受,但道:「是你肯發慈悲送我一程,足感至愛。」伯欽與母妻無奈,急做了些粗面燒餅乾糧,叫伯欽遠送,三藏歡喜收納。太保領了母命,又喚兩三個家僮,各帶捕獵的器械,同上大路,看不盡那山中野景,嶺上風光。行經半日,只見對面處,有一座大山,真個是高接青霄,崔巍險峻。三藏不一時,到了邊前。那太保登此山如行平地。

正走到半山之中,伯欽回身,立於路下道:「長老,你自前進,我卻告回。」三藏聞言,滾鞍下馬道:「千萬敢勞太保再送一程!」伯欽道:「長老不知,此山喚做兩界山,東半邊屬我大唐所管,西半邊乃是韃靼的地界。那廂狼虎,不伏我降,我卻也不能過界,你自去罷。」三藏心驚,輪開手,牽衣執袂,滴淚難分。正在那叮嚀拜別之際,只聽得山腳下叫喊如雷道:「我師父來也!我師父來也!」唬得個三藏癡呆,伯欽打掙。畢竟不知是甚人叫喊,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 (28)

作者:吳承恩

第十四回   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上)

詩曰: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從來皆要物。若知無物又無心,便是真如法身佛。法身佛,沒模樣,一顆圓光涵萬象。無體之體即真體,無相之相即實相。非色非空非不空,不來不向不迴向。無異無同無有無,難捨難取難聽望。內外靈光到處同,一佛國在一沙中。一粒沙含大千界,一個身心萬法同。知之須會無心訣,不染不滯為淨業。善惡千端無所為,便是南無釋迦葉。卻說那劉伯欽與唐三藏驚驚慌慌,又聞得叫聲師父來也。

眾家僮道:「這叫的必是那山腳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他!是他!」三藏問:「是什麼老猿?」太保道:「這山舊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國,改名兩界山。先年間曾聞得老人家說:

『王莽篡漢之時,天降此山,下壓著一個神猴,不怕寒暑,不喫飲食,自有土神監押,教他飢餐鐵丸,渴飲銅汁。自昔到今,凍餓不死。』這叫必定是他。長老莫怕,我們下山去看來。」三藏只得依從,牽馬下山。行不數裏,只見那石匣之間,果有一猴,露著頭,伸著手,亂招手道:「師父,你怎麼此時才來?來得好!來得好!救我出來,我保你上西天去也!」這長老近前細看,你道他是怎生模樣:尖嘴縮腮,金睛火眼。頭上堆苔蘚,耳中生薜蘿。鬢邊少發多青草,頷下無須有綠莎。眉間土,鼻凹泥,十分狼狽,指頭粗,手掌厚,塵垢餘多。還喜得眼睛轉動,喉舌聲和。

語言雖利便,身體莫能那。正是五百年前孫大聖,今朝難滿脫天羅。

這太保誠然膽大,走上前來,與他拔去了鬢邊草,頷下莎,問道:「你有什麼說話?」那猴道:「我沒話說,教那個師父上來,我問他一問。」三藏道:「你問我什麼?」那猴道:「你可是東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經去的麼?」三藏道:「我正是,你問怎麼?」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只因犯了誑上之罪,被佛祖壓於此處。前者有個觀音菩薩,領佛旨意,上東土尋取經人。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勸我再莫行凶,歸依佛法,盡殷勤保護取經人,往西方拜佛,功成後自有好處。故此晝夜提心,晨昏吊膽,只等師父來救我脫身。我願保你取經,與你做個徒弟。」

三藏聞言,滿心歡喜道:「你雖有此善心,又蒙菩薩教誨,願入沙門,衹是我又沒斧鑿,如何救得你出?」那猴道:「不用斧鑿,你但肯救我,我自出來也。」三藏道:「我自救你,你怎得出來?」

那猴道:「這山頂上有我佛如來的金字壓帖。你只上出去將帖兒揭起,我就出來了。」三藏依言,回頭央浼劉伯欽道:「太保啊,我與你上出走一遭。」伯欽道: 「不知真假何如!」那猴高叫道:「是真!決不敢虛謬!」伯欽只得呼喚家僮,牽了馬匹。他卻扶著三藏,復上高山,攀藤附葛,只行到那極巔之處,果然見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有塊四方大石,石上貼著一封皮,卻是「唵、嘛、呢、叭、、吽」六個金字。三藏近前跪下,朝石頭,看著金字,拜了幾拜,望西禱祝道:「弟子陳玄奘,特奉旨意求經,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證靈山;若無徒弟之分,此輩是個凶頑怪物,哄賺弟子,不成吉慶,便揭不得起。」祝罷,又拜。拜畢,上前將六個金字輕輕揭下。只聞得一陣香風,劈手把壓帖兒刮在空中,叫道:「吾乃監押大聖者。今日他的難滿,吾等回見如來,繳此封皮去也。」嚇得個三藏與伯欽一行人,望空禮拜。

徑下高山,又至石匣邊,對那猴道:「揭了壓帖矣,你出來麼。」那猴歡喜,叫道:「師父,你請走開些,我好出來,莫驚了你。」伯欽聽說,領著三藏,一行人回東即走。走了五七里遠近,又聽得那猴高叫道:「再走!再走!」三藏又行了許遠,下了山,只聞得一聲響亮,真個是地裂山崩。眾人盡皆悚懼,只見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馬前,赤淋淋跪下,道聲「師父,我出來也!」對三藏拜了四拜,急起身,與伯欽唱個大喏道:「有勞大哥送我師父,又承大哥替我臉上薅草。」謝畢,就去收拾行李,扣背馬匹。

那馬見了他,腰軟蹄矬,戰兢兢的立站不住。蓋因那猴原是弼馬溫,在天上看養龍馬的,有些法則,故此凡馬見他害怕。

三藏見他意思,實有好心,真個象沙門中的人物,便叫:

「徒弟啊,你姓什麼?」猴王道:「我姓孫。」三藏道:「我與你起個法名,卻好呼喚。」猴王道:「不勞師父盛意,我原有個法名,叫做孫悟空。」三藏歡喜道:「也正合我們的宗派。你這個模樣,就像那小頭陀一般,我再與你起個混名,稱為行者,好麼?」悟空道:「好!好!好!」自此時又稱為孫行者。那伯欽見孫行者一心收拾要行,卻轉身對三藏唱個喏道:「長老,你幸此間收得個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得。我卻告回。」三藏躬身作禮相謝道:「多有拖步,感激不勝。回府多多致意令堂老夫人,令荊夫人,貧僧在府多擾,容回時踵謝。」伯欽回禮,遂此兩下分別。

卻說那孫行者請三藏上馬,他在前邊,背著行李,赤條條,拐步而行。不多時,過了兩界山,忽然見一隻猛虎,咆哮剪尾而來,三藏在馬上驚心。行者在路旁歡喜道:「師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與我的。」放下行李,耳朵裏拔出一個針兒,迎著風,幌一幌,原來是個碗來粗細一條鐵棒。他拿在手中,笑道:「這寶貝,五百餘年不曾用著他,今日拿出來掙件衣服兒穿穿。」你看他拽開步,迎著猛虎,道聲「業畜!那裏去!」那只虎蹲著身,伏在塵埃,動也不敢動動。卻被他照頭一棒,就打的腦漿迸萬點桃紅,牙齒噴幾點玉塊,唬得那陳玄奘滾鞍落馬,咬指道聲「天哪!天哪!劉太保前日打的斑斕虎,還與他鬥了半日;今日孫悟空不用爭持,把這虎一棒打得稀爛,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

行者拖將虎來道:「師父略坐一坐,等我脫下他的衣服來,穿了走路。」三藏道:「他那裏有甚衣服?」行者道:「師父莫管我,我自有處置。」好猴王,把毫毛拔下一根,吹口僊氣,叫「變!」變作一把牛耳尖刀,從那虎腹上挑開皮,往下一剝,剝下個囫圇皮來,剁去了爪甲,割下頭來,割個四四方方一塊虎皮,提起來,量了一量道:「闊了些兒,一幅可作兩幅。」拿過刀來,又裁為兩幅。收起一幅,把一幅圍在腰間,路旁揪了一條葛藤,緊緊束定,遮了下體道:「師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針線,再縫不遲。」他把條鐵棒,捻一捻,依舊象個針兒,收在耳裏,背著行李,請師父上馬。

兩個前進,長老在馬上問道:「悟空,你才打虎的鐵棒,如何不見?」行者笑道:「師父,你不曉得。我這棍,本是東洋大海龍宮裏得來的,喚做天河鎮底神珍鐵,又喚做如意金箍棒。當年大反天宮,甚是虧他。隨身變化,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剛才變做一個繡花針兒模樣,收在耳內矣。但用時,方可取出。」三藏聞言暗喜。又問道:「方才那只虎見了你,怎麼就不動動,讓自在打他,何說?悟空道:「不瞞師父說,莫道是只虎,就是一條龍,見了我也不敢無禮。我老孫,頗有降龍伏虎的手段,翻江攪海的神通,見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則量於宇宙,小之則攝於毫毛!變化無端,隱顯莫測。剝這個虎皮,何為稀罕?見到那疑難處,看展本事麼!」三藏聞得此言,愈加放懷無慮,策馬前行。師徒兩個走著路,說著話,不覺得太陽星墜,但見:焰焰斜輝返照,天涯海角歸雲。千出鳥雀雜訊頻,覓宿投林成陣。野獸雙雙對對,回窩族族群群。一勾新月破黃昏,萬點明星光暈。

行者道:師父走動些,天色晚了。那壁廂樹木森森,想必是人家莊院,我們趕早投宿去來。」三藏果策馬而行,徑奔人家,到了莊院前下馬。行者撇了行李,走上前,叫聲「開門!開門!」那裏面有一老者,扶筇而出,呼喇的開了門,看見行者這般惡相,腰繫著一塊虎皮,好似個雷公模樣,唬得腳軟身麻,口出譫語道:

「鬼來了!鬼來了!」三藏近前攙住叫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貧僧的徒弟,不是鬼怪。」老者抬頭,見了三藏的面貌清奇,方然立定,問道:「你是那寺裏來的和尚,帶這惡人上我門來?」

三藏道:「我貧僧是唐朝來的,往西天拜佛求經,適路過此間,天晚,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萬望方便一二。」老者道:「你雖是個唐人,那個惡的卻非唐人。」悟空厲聲高呼道:「你這個老兒全沒眼色!唐人是我師父,我是他徒弟!

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我是齊天大聖。你們這里人家,也有認得我的,我也曾見你來。」那老者道:「你在那裏見我?」悟空道:

「你小時不曾在我面前扒柴?不曾在我臉上挑菜?」老者道:「這廝胡說!你在那裏住?我在那裏住?我來你面前扒柴挑菜!」

悟空道:「我兒子便胡說!你是認不得我了,我本是這兩界山石匣中的大聖。你再認認看。」老者方才省悟道:「你倒有些象他,但你是怎麼得出來的?」悟空將菩薩勸善、令我等待唐僧揭貼脫身之事,對那老者細說了一遍。老者卻才下拜,將唐僧請到裏面,即喚老妻與兒女都來相見,具言前事,個個欣喜。又命看茶,茶罷,問悟空道:「大聖啊,你也有年紀了?」悟空道:「你今年幾歲了?」老者道:「我癡長一百三十歲了。」行者道:「還是我重子重孫哩!我那生身的年紀,我不記得是幾時,但只在這山腳下,已五百餘年了。」老者道:「是有,是有。我曾記得祖公公說,此山乃從天降下,就壓了一個神猴。只到如今,你才脫體。

我那小時見你,是你頭上有草,臉上有泥,還不怕你;如今臉上無了泥,頭上無了草,卻象瘦了些,腰間又苫了一塊大虎皮,與鬼怪能差多少?」

一家兒聽得這般話說,都呵呵大笑。這老兒頗賢,即今安排齋飯。飯後,悟空道:「你家姓甚?」老者道:「舍下姓陳。」三藏聞言,即下來起手道:「老施主,與貧僧是華宗。」行者道:「師父,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華宗?」三藏道:「我俗家也姓陳,乃是唐朝海州弘農郡聚賢莊人氏。我的法名叫做陳玄奘。只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賜我做御弟三藏,指唐為姓,故名唐僧也。」那老者見說同姓,又十分歡喜。行者道:「老陳,左右打攪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可去燒些湯來,與我師徒們洗浴洗浴,一發臨行謝你。」那老兒即令燒湯拿盆,掌上燈火。師徒浴罷,坐在燈前,行者道:「老陳,還有一事累你,有針線借我用用。」那老兒道: 「有,有,有。」即教媽媽取針線來,遞與行者。行者又有眼色,見師父洗浴,脫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他即扯過來披在身上,卻將那虎皮脫下,聯接一處,打一個馬面樣的摺子,圍在腰間,勒了藤條,走到師父面前道:「老孫今日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三藏道:「好!好!好!這等樣,才象個行者。」三藏道:「徒弟,你不嫌殘舊,那件直裰兒,你就穿了罷。」悟空唱個喏道:「承賜!承賜!」他又去尋些草料喂了馬。此時各各事畢,師徒與那老兒,亦各歸寢。 (待續)